賈璉這小話兒遞過去,連薛寶釵那丫鬟鶯兒都聽懂了,紅了腮。
可寶釵依舊坐得端莊,微垂臻首,頰邊依舊隻見凝脂般的白膩,並不見太多羞澀。
“上迴在金陵,我沒能出來與璉二哥見禮,還請璉二哥恕罪則個。”
“如今我家來貴府投奔,我便心裏將璉二哥哥當做自己的兄長一般,於是便也實話實說——實則,便是今日,若依著我的本意,我也是不想來見璉二哥的。”
賈璉高高挑眉,“哦?”
薛姨媽聽得都急了,生怕寶釵開罪了賈璉,忙打圓場,“璉兒莫怪,寶釵她是個女兒家,自幼臉皮薄……”
正說著話,薛姨媽的丫鬟同貴從外頭急急地來,見了賈璉福了福身,便趕忙避到薛姨媽身邊去耳語,“太太那幾箱子細軟,又被大爺給翻著了……”
薛姨媽臉色一變,“這個孽障!”
薛姨媽一時亂了心緒,急忙向賈璉告個罪,“我那孽障搬東西又失手打爛了些,他又不知該如何收場,我得去瞧著他些兒。璉兒你坐啊,我去去就來。”
說著又叮囑寶釵:“你陪著璉二哥哥好好說會子話,也好將上迴的失禮彌補了。”
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賈璉站起來微微躬身相送。
見母親叮囑她作陪,薛寶釵隻能悄悄地歎了口氣。繼續招唿賈璉:“璉二哥不必多禮,快請坐吧。”
“我那哥哥辦事糊塗,這樣大了還萬事都叫母親操心。可惜我生為女兒身,無法替母親分憂。”
賈璉便重又坐下,“妹妹倒也不必如此拘著。你瞧瞧鳳哥兒,你們同樣生為女兒身,她卻尋常裏都穿著男裝,如個男子般灑脫率性。”
薛寶釵卻微微皺眉,微微垂首,“我跟鳳丫頭雖說是表姐妹,但終究不是一家的,我與她總有不同。”
看她樣子,像是不喜歡與人做比。
賈璉揚揚眉,“對了,妹妹方才說無論是上次在金陵,還是此時,都並不想出來見我。這是為何?”
寶釵依舊視線觸地,並不與賈璉視線相碰,“想來璉二哥也應當聽說,我此番進京來,是來應選。”
賈璉揚了揚眉,“知道。”
薛寶釵進京應選,既不是選嬪妃的「大選」,也不是挑宮女的「小選」,而是一種「特恩。」
這種「特選」隻能是在宮裏有尚未出閣的小公主、小郡主的時候才會開。
這時候新帝剛剛登基不久,宮裏有了小公主;還有皇帝認為女兒,或者是老太妃們撫養的小郡主的,宮裏也重視皇家女兒的教育,於是與皇子皇孫們要進上書房念書類似,也得給小公主、小郡主們開個學堂。
皇子皇孫們的上書房裏有勳臣家的子弟陪讀,那小公主小郡主們的學堂裏自然也需要勳臣家的女孩兒陪讀。
薛寶釵來應的選,就是這種挑選。
可是就因為是這種挑選,賈璉一聽就知道薛家是扯淡,薛家人但凡有點自知之明,都該明白,薛寶釵選不上的。
薛家祖上是有位紫薇舍人,影射的應該是「中書舍人」。這官兒了不起,要起草詔書,參與機密。這樣的人既有極其厲害的文筆,還得有嫻熟的參政能力。
所以想來也就是托了這位祖上的福,薛家如今以一芥皇商的身份,薛寶釵還能有資格來參選。
可問題是,祖上歸祖上,現在的薛家早已經遠離了朝堂權力中心,商人的身份本身也削弱了書香門第的氣質,皇帝能選中這樣人家的女孩兒才怪呢。
賈璉又忍不住想到了黛玉。
前科探花郎的女兒,黛玉倒是絕對有資格入選的。隻是顯然無論是林如海,還是黛玉自己,都沒有這樣攀高附貴的心思罷了。
薛寶釵又道:“璉二哥既知曉,便也能體諒小妹盡力不與男子見麵的緣故。還請璉二哥哥海涵。”
賈璉忍不住輕笑了聲,“原來是這樣啊。”
薛寶釵說得委婉,其實意思就是指望著能中選入宮。那到時候自然是名聲越清白越好,恨不得說從小到大除了父兄之外都沒見過旁的男人。
一個少女想要入宮,拚命想往上爬的心情,賈璉理解。
隻是她這方式叫人聽起來,便有些不舒服。
賈璉不由得瞇眼打量寶釵,越發確定,雖說《紅樓》原書裏模糊了人的年歲,讓人誤以為寶釵與黛玉年紀差不多。可以此時看來,黛玉無論是身量的發育,還是這說話行事的作風,都絕不可能與黛玉年歲相仿。
迴頭再結合清代女子選秀的年紀,即便這不是挑選嬪妃和宮女,但是大體的原則是相似的:那麼待選的女孩兒也應該在十三歲~十七歲之間。
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在古代已經是合法結婚生育的年歲了。
也就是說,薛寶釵不該是與黛玉一茬兒的,她應該是與王熙鳳是一茬兒的!
怨不得方才她能脫口而出“鳳丫頭”,而不是說“鳳姐姐”呢。
這般想來,賈璉心裏不由得春風蕩漾。
黛玉還小,他想到她便總有罪惡感。可是薛寶釵就沒問題了。
賈璉心下一歡喜,說起話來便也溫柔了許多,“薛妹妹如此自珍自重當然是好的,我不覺你失禮,反心眼兒裏更加看重妹妹。”
此時這堂屋內隻有薛寶釵與賈璉對坐著,就算身邊還有個鶯兒,可鶯兒隻是個小丫頭,完全當不得什麼的。薛寶釵隻覺賈璉的視線火烈烈地落在她身上。
她擔心他這火會勾起了她強壓在身體裏的「熱毒」,
倘若「熱毒」發作,那她這幾年潛心專意學的那些壓製的心法,吃的那些藥,可就都白費了。
寶釵急忙低下頭,完全避開賈璉的凝視。借助心法調整唿吸,讓自己一點點脫離眼前這個人的控製。
賈璉知道她在逃,也不惱,左右閑著無事,就故意繼續盯著她看。
眼光都有重量,更有磁場。她退,他就進。
對他來說,這是有趣兒的狩獵,於無聲無形之中的征伐,有趣得緊。
兩人正暗自角力,尚未分出個高低勝負之時,外頭傳來雜遝的腳步聲。
一把子怨怒的聲音,甕聲甕氣地傳進來:“媽,我不要去見他!你非拖著我去見他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