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諾木附和著歎氣:“大明的兵……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們手上的火銃,一連串打個不停。”
“炮彈不是一發發點的,是一片片落下的。我們過去那一套,早就不管用了。”
“我說,該考慮活命的事了。”
“這克魯倫河後再往北,就是山林,再往遠處是大雪封天的地方。那邊雖然冷……但最起碼沒人追你!”
濟農也點頭,小聲嘟囔:“老子要不是老婆孩子都沒跑出來,早就自己往北鑽了……”
一席話說得帳內一片沉默。
這就是漠南諸部的態度——能逃則逃,別談抵抗。
話還沒落地,帳角卻傳來冷哼一聲。
碩壘一把將手裏的銅杯丟進火堆,火星炸起:
“你們幾個,真他娘的丟臉。”
他環視眾人,語氣譏諷刺骨:
“祖宗們騎馬打下來的地,說不要就不要了?”
“你們一個個舔著臉說自己是部落領袖,結果動不動就往後退?”
“克魯倫河是你們最後的界限,那你們再往北退,退到北冰洋喝冰水去?!”
“我們這些年,養牛養馬是為了什麼?打仗是為了什麼?!”
“到頭來,草一沒,地一丟,臉還要不要?”
濟農幹笑一聲:“碩壘,你有兵有馬,我們這些人帶著的是殘兵,是傷兵,是家眷……”
“你捫心自問,真打得過?”
碩壘冷笑,猛地一拍地上的刀鞘:
“你們想逃可以,把地留給我!”
“從烏珠穆沁到唿倫貝爾,從科爾沁廢墟到這條河邊,全給我!”
“我來打!”
“我把大明那幫狗腿子全砍翻,再殺迴去,把我那些被燒掉的牛棚,一磚一瓦全搶迴來!”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身後的人:
“我兄弟還在屍坑裏!我父親的墳頭被他們推平了!”
“你們要跑可以!我——碩壘,絕不跑!”
話音未落,他忽然收斂怒氣,眼神轉向額哲。
“……你說呢?”
“你是我們這些人裏最年輕的一個,也是跑得最遠的一個。”
“你現在親眼見識過了——大明,到底有多強。”
“那你說,該怎麼打?”
——
全帳的人,目光齊刷刷看向額哲。
他一直坐在火堆邊,一言不發,杯中羊奶酒沒少添,但一口未喝。
這時,他終於抬頭。
沒有慷慨激昂,也沒有憤怒痛斥。
隻是緩緩——將羊奶酒送入口中,一飲而盡。
然後,淡淡開口:
“打,當然要打。”
眾人精神一震。
但他又頓了頓,伸手拂過火堆前的一塊沙盤地圖,指尖落在一處隱蔽峽穀:
“不過——”
“不是現在。”
“更不是靠你們這群蠢蛋抱著刀子往坦克頭上衝。”
他嘴角微翹,低聲補了一句:
“我在等人。”
“等他們到了,我們再談……怎麼打迴來。”
碩壘神色一凜,額頭微跳:“你請援兵了?”
額哲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
他隻是瞇著眼,望著帳外黑夜中如水的風,輕聲呢喃:
“想吃人,得先把牙磨利。”
“這次……我們學聰明一點。”
烏蘭諾爾山穀深處,一支西洋商隊正慢慢紮營。
幾十輛馬車圍成防線,篷布覆著,篝火升起。
商隊之外,還有十餘門樣式古怪的火炮正被士兵擦拭、調試,火繩槍、燧發槍、鐵桶槍架在雪地上,令人一看便知——這不是普通的“商隊”,而是來哥薩克探險者。
他們,來自遙遠的西北——摩斯科公國的東部探險先鋒,也就是草原人口中的“紅毛鬼子”。
高鼻深目,皮毛裘衣,帶著俄文、宗教、火器與黃金。
他們的隊長叫伊戈爾·瓦西裏耶維奇,三十餘歲,曾是鵝國軍中的炮兵教官,因厭戰而率一隊探險商人東來“尋找機會”。
他們知道:這片混亂的草原,有市集,有部落,有戰爭,就有生意。
而此刻,一位草原貴族正悄然而至。
額哲披著黑色狐皮鬥篷,在夜色中低頭入營,身後僅帶兩名護衛。
他一進入營地,就看見那位俄國人正在用火鉗翻烤鹿肉,一邊咬著大塊烤肉,一邊喝烈酒。
“瓦西裏耶維奇閣下。”
額哲用還算標準的俄語打招唿。
伊戈爾一抬頭,嘴角泛起笑意:
“額哲大汗,終於等到你了。你要的‘大炮’和‘硝石’——我全帶來了。”
他拍了拍身旁的車廂,裏麵赫然擺著整整五門新式火炮,兩大箱火藥與鉛彈,還有數十支火繩槍。
“隻是……”他笑瞇瞇道,“你能拿什麼來換?”
額哲淡然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張皮卷,攤開來,赫然是漠北草原的地形圖。
“你要的是路線、鹽泉、草場、礦藏——我全告訴你。”
“你們不是要往東打通貿易路嗎?我讓你們繞開大明官道,從我們北方走,你們以後每年冬天都能往南賣貨——你幫我打仗,我幫你賺錢。”
伊戈爾眼中閃過一絲興奮。
草原的鹽、礦、皮毛……一直是俄國東進的目標。
這位草原王子現在就像一塊“門戶鑰匙”。
正當他要點頭之時,一陣寒風從側麵吹起。
一個高大身影攔在他們之間,重重地一聲怒喝:
“你瘋了嗎?!”
來人正是碩壘。
他怒氣衝衝地撥開侍衛,一步走到額哲麵前,盯著他,嗓音裏壓著怒火:
“你居然真要——和這些紅毛鬼子做交易?!”
“他們是強盜!是蠻族!是來掠奪的混賬東西!”
“我父親年輕時就和他們打過仗,他們搶牛、掠人、燒村子!”
“你要靠他們?你以為他們給你火炮,是為了幫你?”
“他們,是為了草原!!”
額哲神色不動,緩緩迴答:“我知道。”
“他們是強盜,可現在——我需要他們的刀。”
碩壘簡直要炸了:“就因為你打不過大明,就要找外人?!你瘋了嗎?!”
“我們不能跪下!我們要的是戰鬥、複仇、榮耀——不是寄人籬下!”
額哲抬起頭,目光幽冷如夜:“姑父……”
“今時不同往日了。”
“大明……已經不是幾十年前那個皇帝坐在紫禁城裏裝神弄鬼的破敗王朝了。”
“他們有的是鋼鐵怪獸、天上飛的鳥、看不見的火……”
“他們能把我們從五百米外打碎腦袋,能一夜炸平整個營地。”
“你覺得我們還有多少次硬拚的機會?”
“你還想帶著刀衝上去?”
“那你去。”
“我不攔你。”
“但我不會讓我的族人、我的兄弟,再在那種鐵雨火海裏變成血泥。”
碩壘臉色劇變,一拳砸在身邊的車輪上,咬牙:
“你這不是帶人翻身……你這是帶人下地獄!!”
“你會後悔的!”
額哲卻沉聲道:“我若不賭——連後悔的資格都沒有了。”
兩人四目相對,氣氛劍拔弩張。
伊戈爾站在一旁,抱臂冷笑,仿佛看著兩匹野狼爭搶地盤。
良久,碩壘重重甩袖,怒罵一聲,轉身而去:
“你要幹,我不攔你。”
“但我碩壘這一輩子,從來不靠外人,也不會和強盜一起喝酒。”
“你記住——他們的刀早晚會架在你脖子上。”
額哲未言,隻望著那幾門火炮,在寒風中幽幽反光。
伊戈爾這時走上來,輕聲道:
“那,我們合作愉快?”
額哲點頭,語氣冷如冰霜:
“合作愉快。”
他抬起手,一把拔出佩刀,劃破手掌,將血滴在那張草原地形圖上。
“我要讓朱由檢知道——草原不會這麼輕易被征服。”
“就算敗,也要他——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