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峴和東萊先生,在仲景巷裏短暫打了個照麵。
而後各自歸家。
次日。
崔峴在祖母的崩潰哭嚷聲中,照舊和崔鈺一起,去裴氏族學上課。
東萊先生家門外,同樣又排起了長龍隊伍。
但奇怪的是。
東萊先生隻短暫開了半日門,便謝絕見客。
據前去請教的某位學子說,東萊先生似乎收到了一封信,讀完後便勃然大怒,沒了授業解惑的心思。
難道是北虜南倭來犯?
再或者,京城政權中心有大變動?
但其實真相是——
仆從去南陽驛館,取到了一封寫給自家老爺的信。
來信人是季甫先生。
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季甫先生也是如今士林當中的名儒,和東萊先生並稱當世最厲害的兩位大儒。
傳聞,兩位先生關係匪淺,相交莫逆。
經常互通書信,切磋學問。
而今日季甫先生,給東萊先生寫的信,足足有二十頁之多。
忽略掉那些沒用的屁話,這封信簡單概括一下意思就是:
聽說你巴巴不遠千裏,去南陽收徒了?收到沒有啊?希望你沒收到。
老子最近收了個很牛逼的徒弟,能拳打《憫農》腳踢《詠鵝》那種。
你這老小子,不僅學問不如我,收的徒弟也比不上我徒弟。
所以菜就得多練,知道不?
院子裏。
看完信的東萊先生氣到臉色發紅,不停來迴踱步:“氣煞老夫,當真氣煞老夫!”
仆從在旁邊,忙活著把書箱裏的書倒騰出來,在陽光下晾曬。
並說道:“老爺讓一讓,你擋住陽光了。”
東萊先生神情微滯。
而後他想了想,目光期待的問仆從:“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老夫錦衣夜行,過於低調。我那乖乖徒弟,不知我是東萊,所以一直沒來拜師?”
仆從看向他的目光滿是同情:“有的,是有這種可能的,老爺。”
東萊先生被這個目光看破防了,大怒:“曬書就曬書,話這麼多作甚!閉嘴,幹活兒吧你!”
另一邊。
裴氏族學。
裴堅正式決定,開始跟著吳夫子學習作八股文,晉升‘大班’。
除了他。
莊瑾、李鶴聿、高奇三人,竟也準備進入大班。
也不知是單純有樣學樣,還是暗搓搓被裴堅卷了起來。
但不管如何,作為夫子,吳清瀾很欣慰。
他站在課堂前方,笑著感慨道:“你們四個,從前最是讓為師頭疼。如今終於沉穩下來,開始步入正途了,大善。”
“從明日起,為師便教導你們作八股文章。”
“說起作八股,東萊先生的八股,乃公認的文壇一絕。聽聞他老人家如今,正在南陽。算了,扯遠了——”
這大概是所有老師的通病,在課堂上很容易東拉西扯。
裴堅幾人聽著夫子的誇讚,頗有些赧然,畢竟以前他們幾個,好像確實挺混不吝的。
崔峴在旁邊聽著,目光一閃,站起來乖巧道:“夫子,你說的那位東萊先生,好像住在我家巷子裏。”
“那老先生很是和藹,願意傳道授業解惑,很多學子都來找他請教學問。”
“學生昨日還看到,一位秀才公向他請教學問,並執弟子禮以示尊敬呢。”
“聽我爹說,東萊先生還特地去縣學授課了。”
秀才公去請教學問?去縣學授課?
一群學子們聞言,發出沒見過世麵的驚歎。
裴堅也好奇道:“那什麼東邊來的先生,竟這般厲害?”
吳夫子臉上的欣慰笑容驟然一收:“莫要胡說!”
裴堅縮了縮脖子。
但有道是——說者有心,聽者有意。
聽完崔峴這話。
吳清瀾眼睛猛然亮起來,激動道:“崔峴,你這話倒是提醒為師了!既然剛好裴堅等人正需要學習八股。那不如為師厚著臉皮,去東萊先生家,請他來咱們學堂授一節課吧。”
“崔峴,你準備一下,同我去拜訪東萊先生。”
崔峴壓下嘴角的笑意,佯裝為難:“這……不太好吧。我一無名稚子,貿然登門,恐遭老先生嫌棄,不妥。”
吳清瀾不讚同道:“此言差矣!像是你這樣滿身才氣的稚童,老先生必定會惜才的。而且,你剛好知道老先生家的住址。”
“屆時你帶為師過去,為師去叩門。你好生表現,給老先生敬杯茶。老先生一開心,說不定就同意了。”
崔峴想了想,勉為其難道:“那好吧。”
於是,這個事情就算定下了。
當日午後。
吳清瀾帶著崔峴,去東萊先生家叩門。
東萊先生心情不好,並不想見客,跟仆從說道:“不見,就說老夫病了。”
仆從說:“好的老爺,我這就去跟外麵來拜訪的小神童說,您生病了。”
東萊先生聞言蹭的一下從塌上坐起來,整個人看起來非常不值錢,激動道:“慢著!老夫這病突然就好了!快快有請,快快有請啊!”
“等等,先等等,容老夫換身衣裳。”
乖乖徒弟終於來拜師了!
他作為老師,自然得好生整理一番儀容啊。
然而半盞茶時間後。
特地換上新衣,隆重開門迎接乖乖徒弟的東萊先生,感覺自己像個小醜。
好消息:乖乖徒弟來登門了。
壞消息:乖乖徒弟是帶著他老師一起來的。
這人生啊,果真大起大落。
無視仆從同情的眼神,東萊先生寵辱不驚的將這師徒二人迎進門,泡以好茶熱情款待。
同時。
他挑剔、嫉妒的目光,不停在吳清瀾身上打量,心想:此人看起來平平無奇,老夫究竟輸在哪裏?
吳清瀾感覺很奇怪。
東萊先生鼎鼎大名,他自是不敢在對方麵前造次。
可老先生這目光,看起來怎地跟要吃了自己似的可怕?
應該是自己多想了!
吳清瀾定了定心神,同崔峴道:“崔峴,這便是為師跟你講過的,當今士林文壇最有學問的大家,東萊先生。”
“你去給先生敬個茶。”
崔峴聞言乖巧道:“好的。”
他依言端起桌上的茶盞,走過去恭敬遞給東萊先生,說道:“請先生喝茶。”
東萊先生笑瞇瞇接過,並未送入口中飲用,反手放在旁邊案上。
他是個很有原則的大儒,並不喝別人家弟子敬的茶。
崔峴好生尷尬。
果然,上趕著做倒貼貨是不值錢的!
還好今日把吳清瀾拉來了,這要是自己一個人來登門,被這樣對待,怕是尷尬的都無地自容。
敬完茶。
崔峴快速轉身,迴到吳夫子身邊站定。
吳清瀾尚沒有注意到這小事,畢竟麵對一位當世大儒,他有點緊張。
因此難免繃緊了些,說道:“東萊先生,我這學生叫做崔峴,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
東萊先生心想:懂了,原來此人是來炫耀的。
豈有此理!
搶了老夫的得意弟子就算了,還特地讓得意弟子來給老夫敬茶!
這不是炫耀是什麼?!
若非崔峴在這裏,東萊先生肯定就拂袖而去了。
吳清瀾說完後,沒等到老先生的迴應,越發緊張。
心想還是別鋪墊了,直接進入正題吧。
於是他又特地站起來,朝著東萊先生拱手道:“先生,晚輩是裴氏族學的夫子。聽聞先生大義,速來有傳道受業解惑的美名。”
“因此學生鬥膽,想請東萊先生,來我裴氏族學,為年幼的學生們授課傳道。”
“我裴氏族學文風端正,也有像是崔峴這般才思敏捷、天分十足的學子。若先生肯來指點授課,實乃我裴氏族學師生之幸。”
他說完後,廳堂裏一片安靜。
一直沒等到迴應,吳清瀾愣住了,小心翼翼抬起頭。
便見方才還麵無表情的東萊先生,突然態度大變。整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熱情、讚歎的笑容:“哈哈哈,原來你竟然是學堂裏的夫子!善!大善!”
“你熱情相邀,老夫自然會去的。這樣,不如我們現在就……額,現在已經是下午。”
“那就明日,明日一早我過去,你看如何?”
啊?
吳清瀾傻了,心想這也是我能決定的嗎?
不過他還是很激動,磕磕巴巴的道謝:“自然可以,自然可以的!先生,我這學生,剛好也住在仲景巷。”
“明日一早,讓他帶您去裴氏族學,您看可否合適?”
那可太合適了!
東萊先生點頭表示同意。
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他急急將放在桌上的茶盞端起來,喝了好大一口,讚歎道:“好茶,好茶啊哈哈哈。”
有的人看似在笑。
但其實心裏早已哭暈過去。
弟子茶,老夫的弟子茶啊!
所以剛才究竟在拿喬什麼?
喝一口能死嗎?
茶盞落桌還能算是敬茶嗎?
他前後態度轉變實在過於讓人摸不著頭腦,因此吳清瀾很是費解,但又不敢多問。
崔峴同樣好生疑惑。
這究竟幾個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