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
雨下得跟天垮咯似的，稀裏嘩啦。
我跟寨老們，正在鼓樓裏頭，擺談春祭的事兒。
冷不丁聽到後山傳來一聲炸雷。
嘿喲，震得那吊腳樓都晃悠起來咯！
“遭咯！”龍太公那銀耳環響得嘩啦嘩啦嘞，“是蟲王洞那邊傳過來的！”
我們趕忙提起煤油燈就往山上跑。
雨水打在蓑衣上，劈裏啪啦響個不停。
走到半道兒，就瞅見寨子最邊上那座，早就沒人住的吊腳樓，塌了半邊。
“有人！”我眼尖得很，一眼就看到廢墟裏頭露出來一截白慘慘的手臂。
那是個從外頭來的女人，肚子鼓得老大。
她身上穿的苗裙都遭血浸透咯，怪就怪在，那些血不是往下淌，反倒像是有生命嘞，在她皮膚上到處爬。
“是蠱女！”龍太公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快些退開！”
就在這時候，那女人猛地睜開眼睛，一把就抓住我的腳踝。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手心的溫度——
冰涼得像個死人，可又燙得嚇人，怪得很。
“救……救娃娃……”她嘴巴頭湧出血沫子，說起話來帶起一股怪裏怪氣的口音，“他叫……阿尤……”
突然，“嘶啦”一聲，跟撕布一樣，那女人的肚皮自己裂開咯。
我們這幾個大男人嚇得直往後縮，就隻有龍太公還站在原地沒動。
血泊裏頭躺著個男娃娃，不哭也不鬧。
“作孽喲……”龍太公把拐杖使勁兒插進泥地裏，連連歎氣。
後來，那個娃娃就被村裏頭的老光棍“波金”收養咯。
波金就成了阿尤的爹。
開始，波金咋個都不同意，說這娃娃眼睛黑黢黢的，看著讓人心裏發毛。
我罵他懂個啥子，這就是老阿爹臨走前講嘞“有緣人”。
慢慢地，他就把阿尤當成親兒子養咯。
說起波金，他爺爺就是雷公寨裏頭最後一個老阿爹……當然，現在不是最後一個咯，阿尤才是。
我咋個都忘不了，波金教阿尤認草藥的樣子。
波金那可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子，平時風風火火的，可那會兒捏著那細細小小的藥草，聲音輕得喲，就跟生怕把蝴蝶給驚飛似的：“阿尤啊，這是斷腸草，這是雷公藤……你可得記好咯，用葉子能救人，用根嘞，可就成殺人的東西咯。”
阿尤三歲那年，寨子裏鬧雞瘟。
死雞堆在寨口燒，阿尤就蹲在旁邊耍。
我親眼看到，那些燒焦咯的雞骨頭裏頭，爬出蛆蟲，排起隊往他手板心鑽。
五歲的時候，他在後山走丟咯。
等我們找到他，他正坐在一個垮塌咯的墳坑裏頭。
那坑裏頭全是人骨頭。
而且那些骨頭都是黑黢黢的，像是遭啥子啃過一樣。
阿尤手頭捏著個銀耳釘，說是“阿娘給嘞”。
還有，他七歲那年，來了個四處雲遊的道士。
一看到阿尤，嚇得銅錢撒了一地。
“血氣纏身，命裏帶煞！”那道士邊跑邊喊，“這娃娃活不過……”
波金抄起掃帚就去追，結果沒追上，把他氣得罵了三天。
我還記得有一迴，歐雄苗寨的老阿爹來做客，我正在院子裏曬草藥。
波金的院子就在我隔壁，他在跟阿尤耍。
山路上冷不丁傳來銀鈴聲。
我們一抬頭，就看到一個佝僂的身影。
歐雄苗寨的老阿爹，腰桿上掛起十二個銅鈴，走一步響一聲——
這是他們苗寨的曆代老阿爹，才有的派頭。
“來咯。”歐雄苗寨的老阿爹盯著阿尤，笑起來露出剩下的三顆牙齒，說：“你們雷公寨，有福氣。”
那天晚上，老阿爹在火塘邊跟我們講：“這娃娃身上背了七代巫蠱生的債。要麼成神仙，要麼變魔鬼。”
說完，老阿爹往火裏頭撒了一把香灰，“就看他個人嘞造化咯。”
***
話音落下，全場寂靜無聲。
隻有現場與屏幕裏各位領導，奮筆疾書的沙沙聲。
這時候，屏幕裏一位領導提問：“老人家，你剛剛說的‘歐雄苗寨的老阿爹’……”
龍阿爺：“早死咯，死了十幾年咯。他本來也是咱們苗疆各大寨子的最後一個老阿爹，死的時候，幾乎所有苗寨都派人去咯。那場麵大得……”
會議繼續進行。
當臨近中午，討論到阿尤的安置問題時，矛盾突然爆發！
龍太公猛地站起來，銀飾嘩啦作響：\"阿尤是我們苗家的娃崽！\"
\"老人家您別激動。\"省裏來的領導趕緊打圓場，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我就問一句！\"龍太公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當年最困難的時候，你們哪個來過雷公寨？現在曉得是''國家的娃崽''了？\"
會議室鴉雀無聲。
龍阿爺看見屏幕裏的大領導微微皺眉，趕緊在桌下悄悄扯龍太公的衣角。
\"老同誌說得好。\"出乎意料，京城領導竟然點了點頭，\"所以我們今天不是下命令，是懇請。\"
他轉向鏡頭，\"我以我的人格保證，絕不會讓阿尤同誌受半點委屈。而且……老同誌，國家需要他。\"
龍太公沉默半晌，低低出聲：“可是……阿尤這娃娃，怕是不得同意。”
這是一個大問題。
從始至終，阿尤都表現出了對官方人員的無視甚至敵意。
龍太公：“他是老阿爹咯，我們不可能強迫他，你們也不想跟他鬧掰……”
京城領導：“老同誌擔心得對，但請放心，我們事後會再次跟阿尤同誌溝通，如果他實在不願意，我們一定不會強迫他，一切都以他自己的意願為主。”
……
直到眾人肚子都餓得咕咕叫的時候，會議才結束。
龍阿爺走出會議室，看著外麵刺眼的陽光，與從吊腳樓升起的寥寥炊煙，深深吸了一口氣。
已經有許多寨民端著大瓷碗，蹲在自家門口，吃午飯了。
見到這邊會議結束，都好奇得不得了，想過來打聽，卻又被武警拉起的警戒線攔住，他們也就隻好遠遠地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地討論。
龍阿爺慢條斯理地掏出煙桿，在門口木樁上磕了磕，然後點起煙絲，“吧嗒吧嗒”地抽起煙。
\"龍主任。\"陳龍在後麵叫他，遞來一個保密袋，\"這是會議紀要，需要您老人家簽字確認一下。\"
龍阿爺翻開最後一頁，在簽名處看到了文字：\"經會議研究，原則同意《關於設立雷公山特別保護區的請示》......\"
他抬頭望向阿尤養傷的吊腳樓。
突然覺得，那棟熟悉的木樓變得無比遙遠。
山風掠過樹梢，發出沙沙的響聲。
“領導！”這時候，一個衛兵忽然緊急地跑過來，匯報：“捕捉到一個來自林區的持續上傳的民用信號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