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對父親產生了仇恨的情緒，但每一次都被自我消化了，我時常告訴自己，我的性命是父親和母親給的，沒有他們，就沒有我的出世，所以我得感恩。


    上了學之後，接觸到了知識，更加明白了百德孝為先，開始嚐試著原諒父親，嚐試感恩。


    可是在這一刻，我是真的恨透了父親，我沒有任何一個時候有這麼恨過！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想時光倒流，從來都沒有來過這個世上，那麼我就不用欠他的，也不會遭受那麼多的苦難。


    父親的眼睛也紅了起來，他被我如此冒犯，卻沒有任何憤怒，仿佛我和他的身份調換了。


    “不用你欠，我們之間緣分已盡，你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負擔。”父親如是說。


    可是我卻聽不進去一點，這一刻我的心態已經崩了。


    我能夠接受父親大義滅親，親手抓我去自首，甚至在此期間，恨鐵不成鋼，狠狠地揍我一頓，即便把我揍得皮開肉綻，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更不會有任何過激的反應。畢竟在我心目中，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我早已習慣，也早已接受。


    我偏偏接受不了父親的營救，這算什麼，對我的施舍，對我的詛咒嗎？


    “憑什麼！你憑什麼那麼做！”


    “你和母親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將我降生到這個世界，讓我遭受那麼多苦難！如今我要解脫了，你又擅作主張地將我救出來，堂而皇之說給我新的人生！”


    “殺人不過頭點地，我上輩子是犯了什麼罄竹難書的罪孽，才要被你如此作踐？！”


    我吼完後，大口大口地喘氣，已經用光了我的所有情感。


    父親深深地望著我，他一直紅著的眼睛，多了一層水霧，似乎是哭了，但又似乎沒有。


    他並沒有任何過激的行為，還是保持著平靜的樣子，緩緩地開口：“在你出事之前，我有一天晚上夢到了你的母親，她一直苦苦哀求我，讓我照顧好你，不能讓你走了歪路，這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掛念。”


    “我心裏無法過去心裏的坎，我無法說服自己原諒你害死了她，所以我沒有把這個夢當一迴事，直到我知道了你出事的消息，直到我從林曼琳那裏知道了事情的經過，我才知道，我也無法拒絕你母親的遺願，她在臨死前，的確要求我要保護好你。”


    “所以，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認為我救了你，你還要欠我什麼。你的命是你母親給的，你是你母親的延續，我隻是遵守她的遺願。”


    說完了這些，父親就坐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而我此時還處於振聾發聵的狀態，內心滿腔的怒火如果被海水倒灌的火山，一下子熄滅了。同時我的身體也僵硬住，一動不動，腦海裏全是剛才父親那番話，以及母親那音容宛在的臉。


    “母親……”


    我輕輕地喊了出來，壓製不住的抽泣。


    我記起了母親臨死前對我說的話，她希望我成為一個好人，希望我能好好地活著，還希望我天天開心。可是這些我都沒有做到，我真是天底下，最罪惡的不孝子啊！


    隨著父親剛才的那番話，我仿佛被抽走了身上所有力氣，踉蹌地後退兩步，無力地坐在擔架床上，默默淚垂。


    我的憤怒熄滅了，我的尋死之誌也消亡了，現在的我一片迷茫，我甚至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幻。


    我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父親同樣一言不發，他像雕像一般坐在那裏，低著頭，看不出來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們父子相處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卻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受到了車速在減慢，直到停下來，父親才有了反應，抬起頭來，淡淡地說了一句：到了。


    果然，沒多久，就有人打開鐵門，告訴我們已經到了目的地，讓我們下來。


    父親馬上換了一副麵孔，臉上浮現起熱情的笑容，從兜裏拿出煙給司機遞過去，拍拍司機的肩膀，說一聲辛苦了，然後開始交流起來。


    我靜靜地望著他們，現在的父親，才是熟悉的父親，善於交際，善於應酬，快速地得到對方的好感，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剛才那一段漫長的沉默裏，我已經慢慢接受了事實，不再抗拒，選擇了要為母親活下去。


    父親準備好了一切，我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隻要將自己的情緒隱藏起來，化作一個木偶，任由父親操控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父親具體花了多少錢出去，我在這裏感受到了賓至如歸的感覺，他們每一個人都很熱情，好像把我當成了家人來看待，令我產生了強烈的不真實感。


    父親敏銳地發現了我的情緒，壓低聲音對我說：“我沒有教過你什麼道理，現在我們緣分將盡，你不妨將我這句話聽到心裏去。”


    我望著他。


    “你今後要將賺錢放在第一位，有了錢才有一切，有了錢，才能活出個人樣來，有了錢才有尊嚴，才有資格選擇自己想要過的人生！”


    父親目光炯炯有神地盯著我，像是在給我灌輸什麼絕世武功。


    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他這個樣子，聽到他這句話，卻有點鼻子發酸。這是父親第一次對我開懷，也是第一次教我人生的道理，可惜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父親感受到了我此時的心境，他的眼神變得有所柔和，伸出手來，想要摸我的頭發，但是伸到一半，他縮了迴去，輕聲地說道：“以後一個人好好活著，不要辜負你母親的期望。”


    我心裏很堵，望著父親，想要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和父親一樣，其實我也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情感的人，所以我的性格讓我選擇了沉默。


    而這份沉默，在父親那裏，成了接受，等我迴過神來時，我發現自己已經被推進手術室，醫生見我不肯接受整容，直接將我按倒，紮上鎮定劑，我身體的力氣如潮水般退去，黑暗快速將我的意識侵蝕……


    這也是我和父親的最後一次見麵。


    當我清醒過來後，身邊的人告訴我，父親已經迴去了。


    我剎那間，產生了濃烈的不舍和迷茫。


    我意識到，在這一刻開始，我不再是周塵，一段全新的，未知的人生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