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硯升任太子少傅的那一年,宋瀾才十四歲。
分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儲,又值意氣風發的慘綠年華,卻生的一副可憐兮兮的賤模樣,像混進了老虎窩裏的一頭狼崽子。
看似恣意張揚,實則如履薄冰。
一點兒少年郎的樣子都沒有。
——梅硯如是想。
小狼崽子瞇著自己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踮了踮剛到梅硯肩膀的個子,一副我是這家山大王的語氣:「聽說你是新來的學究,叫梅景懷?」
大約從前被宋瀾氣得罷官的那幾個少傅都是些花白頭發的老學究,弱冠年紀的梅硯就令宋瀾詫異了會兒。
「但你瞧著還挺年輕。」
梅硯笑著攏了攏袖子,依著行了君臣之禮,才又淡淡笑道:「殿下該稱臣為少傅。」
宋瀾瞇著的眼睛微微鬆開,仔仔細細打量梅硯。
十四歲的少年深諳世故,已經察覺出來這位看起來和顏悅色的新少傅實則有多麼不好相與。
「少傅就少傅吧。」
梅硯含笑應了。
「對了。」宋瀾仰頭,「本宮看少傅年紀尚輕,勸少傅早日辭官,說不準還能去國子監撈個官兒做,免得以後被本宮氣壞了拂袖而去,隻能礙著麵子退居山林了。」
梅硯依舊笑得冷淡疏離。
「臣原就是國子監祭酒升任來的。」
宋瀾:「……」
他還記得那年少的太子惡狠狠的眼神,分明在說:行,你平步青雲,你青雲直上,你可真厲害。
舊影與今朝重疊,時光也好似浸滿了不知名的老窖,酒氣漫延開來,洇一室錯亂。
梅硯不想讓宋瀾宿在臒仙榭,便想喚廖華進來將人抬迴他的昭陽宮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帝王夢中的呢喃。
「少傅……」
「你不要走……」
梅硯募地一怔,腳下的步子也便停住了。
他們之間有太多的過往,五載光陰,數個春秋,從他成為太子少傅的那一天開始,到當初的太子成為如今的帝王,宋瀾曾有太多次放下身段求他的少傅不要走,那些破碎的畫麵沾著淋漓的鮮血,拚湊成一把割人的利刃,刺著梅硯的心。
宋瀾還沉浸在不知名的夢境之中,夢話倒是說得很清楚。
「少傅,是朕沒有保護好你。」
梅硯終於聽懂了他的夢,眉間悄悄渡上一層痛楚,忍著那鑽心的痛折身迴來,輕輕撫了撫宋瀾的頭發。
隻是撫了撫他的頭發,卻沒有像從前一樣多說一句:我不走。
梅硯的唇邊不覺輕輕帶上了些笑意,他許久不曾笑過了,同樣是久到有些模糊的記憶,微微泛著苦澀。
宋瀾如今已經長得很高了,又醉著酒,梅硯使出好些蠻力才將人攙到床上,又細心地替他除去帝王朝服,摘下金玉珠冕,隻剩下年輕的帝王孑然一身,埋首在寢被間。
梅硯亦疲乏,便輕輕倚在了床榻邊,身側那人唿吸勻長,還帶著些淺薄的酒氣。
窗外又落了一場雪,綿綿軟軟飄到屋簷上,他們兩個,終於在久經風雨的塵世中,尋得了片刻的溫存。
第2章 軟禁
次日無需早朝,宋瀾卻早早醒了,一夜多夢,神思恍惚中覺得膝蓋間腿骨間正冒出絲絲寒意,似寒針入體,痛不堪言。
早兩年的時候他傷了膝蓋,每每遇到陰雨天便疼得厲害,有時疼得根本下不了床,比觀天象的司天臺還要準一些。
宋瀾張開眸子,先抬頭往窗外看了眼,見天色已明,卻似銀白一片,果然是下雪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目光轉迴來的時候,卻發覺自己頭頂上的帷帳有些陌生,目光再一轉……發現梅硯倚在他的身邊!
乍驚之下,宋瀾竟不敢出聲,身體仿佛真的在冰天雪地裏凍久了僵住一般,好半天沒緩過神兒來。
見梅硯沒有被他吵醒,宋瀾這才舒了口氣,抬手撫上隱隱作痛的腦穴,竭力迴想昨晚的事。
好像是……自己喝多了來著?
然後呢?
少傅勸他不要喝了?
再然後……
沾了酒氣的記憶就好像散在甬巷裏的破碎琉璃珠,任憑如何撿拾,也總是缺了一大把,零落不堪。
他記不清昨夜的事,隻知道自己多半是喝多了,可梅硯卻沒把他轟走,而是允他留宿在了臒仙榭。
想到此處,宋瀾心頭一暖,又去看梅硯。
病了幾個月,梅硯似乎消瘦了許多,麵頰上的線條變得不再那麼柔和,但那含山的眉目卻未變,宋瀾不覺便伸手撫上了梅硯略有些蒼白的麵容。
梅硯耳下那道淺淡的疤映入了眼,數月前梅硯自裁的那一幕便又湧上腦海,宋瀾心中隻覺得一陣抽疼,他再度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了觸梅硯脖子上的那道疤。
梅景懷,朕真是恨死你了啊,朕曾掏心掏肺地對你好,可你呢?
玩弄朝堂風雲,逼死先帝大逆不道。
可……
宋瀾指尖顫了顫。
可他的少傅又護他至此,不惜自裁謝罪以攬下所有罪名,企圖讓那些不臣之事隨著自己的死煙消雲散。他即便再恨,又如何能不守住他的少傅,守住少傅的名聲、守住少傅的清白、守住……少傅的性命。
「少傅,朝中知情的人,朕都讓他們走了,不願意走的,也都閉嘴了。」
那件事、那些事、他們步履維艱的那些年,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再也不會大白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