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伯乃是徐玉璋的外甥,便是徐清縱的表兄。
徐清縱本就瘋亂,聽見送飯的宮女談論此事,大驚之下人竟清醒了一半,轉頭就尋了死。
宋瀾還在不斷地用言語刺激她:「至於宋南曛……你當年是怎麼對朕的,朕便會怎麼對他,他死了也是活該!」
「你!你!你……」
聲音一下子靜了,段驚覺暗道一聲不好,走進去看了眼。
「一口氣沒上來,已經去了。」
梅硯從聽到宋瀾逼問徐清縱的那番話開始,就一直沒說過話,他心裏頭波瀾起伏,又是心疼又是後悔,直到此時才緩過勁兒來,也跟進去看。
床榻上的女人骨瘦嶙峋,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宋瀾沒有告訴她宋南曛其實過得很好,他是故意想讓人走得不安穩。
這才是他對一個人真正的恨意,不僅要人死,還要人死得不痛快,即便是亡魂都要惴惴不安。
他從來不寬容,向來不大度,殺伐果斷不是他偽裝出來的假象,錙銖必較也不是他虛偽的皮囊。
梅硯想起過往的事情,想起宋瀾掐著他的下巴一句又一句:梅景懷,朕恨死你了!
那哪裏又算得上是恨呢?
他忽然覺得喉頭有些哽,說不出話來。
相比之下,宋瀾倒是很冷靜。
他從椅子上起身,再也沒有看徐清縱一眼,而是把目光放在了梅硯身上,眸子裏的乖張全部褪去,竟是疲憊不堪。
「少傅,朕有點累。」
若不是段驚覺還在側,他應該要撲在梅硯懷裏了。
梅硯如鯁在喉,隻得拍了拍他的肩,溫言道:「我送你迴去。」
三人一同從鳳章宮出來,段驚覺剛剛告辭離去,梅硯與宋瀾就聽見嗚嗚咽咽的哭泣聲遠遠傳過來。
天有些暗了,甬巷之中秋風四起,老鴉孤鳴,殘損的枯葉在地上打著圈,挪湧至人的腳邊,碰擦著人的衣擺。
那嗚咽聲就在這樣的環境裏越來越近,悲苦不堪。
是宋南曛在哭。
少年的臉上瞧不見當初的頑劣笑語,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他穿了一件宮袍,卻像是服喪的孝子,就這麼一步一哭,一直走到鳳章宮的門口。
「母後……」
宋瀾立鳳朝宮門口,一把拉住了宋南曛的胳膊,言辭狠厲:「人都死了,不必進去了。」
梅硯在一旁沒有說話,從徐清縱自裁到此刻已經過去了半日光景,連段驚覺都有時間從藕花園趕過來,沒道理宋南曛會來得這樣遲。
是宋瀾有意瞞著他,不想讓他們母子見最後一麵。
將成枯骨的女人手染鮮血汙濁不堪,鳳朝宮裏鮮血未幹,怨氣未散,而眼前的少年卻還是個沒有長成的半大孩子。
宋南曛哭著就要往鳳章宮裏闖,奈何被宋瀾拉住了一隻胳膊,竟是死活掙脫不開。
「你做什麼攔我,我母後活著的時候你不讓我見她,如今她死了,你還不讓我見她,你,你不要攔我!」
宋南曛平素雖頑劣,但一直都喚宋瀾「皇兄」,如今遭受喪母之痛,連這尊稱也不肯用了。他竭力去拽自己的胳膊,動作衝動之下扯到了宋瀾的衣裳,繡著金龍的絲線被挑開了口子,龍鱗片片剝落,但宋瀾還是沒有鬆手。
宋瀾死死盯著他:「她平生壞事做盡,生前不得善終,死後也要嚐盡惡果,你沒必要再見,給朕滾迴去。」
「宋青冥!」
情急之下,宋南曛連姓帶字地喊了宋瀾。
「你為什麼不讓我見她,她是我的母後啊,她壞事做盡也都是為了我,你有氣衝著我來啊,這兩年來我什麼時候不聽你的,到頭來你還是要了她的命!」
廖華已經帶著禁衛軍湊到跟前來,看那架勢,就要把宋南曛捆迴去。
秋風瑟瑟地吹,寒意拂麵而來,冷透了人的衣裳,冷透了人的皮肉,最後連那顆火熱的心也招架不住,灼灼的火焰熄滅下去,溫熱的血液凝固下來,也冷透了。
死一樣的冷寂裏,梅硯說:
「青冥,讓他見見吧。」
宋南曛一僵,怔愣著抬頭看過來,「梅少傅……」
梅硯繼續說:「她死前,喚的是南曛郡的名字。」
宋瀾的臉依舊很白,眸子裏的疲憊掩抑不住,但他知道梅硯想說什麼。
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天大的罪孽,人都死了,那就算了吧。
若這世上有黃泉路、有閻羅殿,就讓鬼界的無常酷筆隸書,去鏤刻那些滔天的怨恨,去超度亡靈的冤屈,去鎖拿惡鬼的冤魂。
臒仙榭裏,梅硯死過一迴,昭陽宮裏,宋瀾死過一迴,他們都是半隻腳踏上了奈何橋,半生冤孽,半生風雨,於四海亡靈間掙紮一番,而後才迴到了人間。
死一個人,就減一分恨吧。
別再往自己的心上紮窟窿了。
他們如今都還活著,可也都是……父母俱亡的人。
先帝下令處斬了梅成儒,梅硯親手逼死了先帝,徐清縱害死了宋瀾的母親,宋瀾送了徐清縱最後一程。
這可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說來可悲又可笑。
宋瀾拉著宋南曛的那隻手最終還是鬆開了,那個少年跌跌撞撞地跑進了鳳章宮,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再次響徹在這場悲風裏。
這樣涕泗滂沱。
這樣悄愴幽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