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說的。」
「陸延生說的?」
「嗯……」
宋瀾往椅背上一仰,摸著下巴琢磨了會兒,有點意思,陸延生那小古板也會嚇唬人了?
「你起來吧,廖華,去請延生。」
廖華在外領命去了,宋南曛有些遊移不定,卻還是緩緩起了身,揣著一顆上躥下跳的心坐在了宋瀾下首。
休沐未過,國子監亦無事,故而廖華一路策馬去了陸延生府上,後者正在摹一本字帖,聽得宋瀾傳他入宮也不意外,扔下字帖就隨著廖華走了。
皇城畢竟大得很,即便是坐馬車來,前前後後也還是耽擱了半個多時辰。陸延生到昭陽宮的時候已近晌午了,冬天的太陽雖烈,卻半分不見暖,反倒是寒風依舊叫囂,直把寒氣往人骨頭縫兒裏逼。
「陛下,陸大人到了。」
宋瀾懶懶招了招手,廖華便請陸延生進了殿,他那張儒雅古板的臉上倒是沒什麼波瀾,宋南曛卻紅著眼眶占了起來,一語不發地盯著陸延生看。
陸延生沒顧上理他,而是先向宋瀾行了禮,「陛下,您找臣。」
「嗯。」宋瀾看著陸延生那張清俊的麵容神色不改,心中便覺得有幾分好笑,託了下巴問,「延生啊,朕待你不薄吧?」
「陛下待臣自是寬厚。」
「可朕怎麼聽說朕要罷你的官免你的職,朕說過這話?」
陸延生微微嘆了口氣,順其自然地在宋瀾麵前跪下,迴話事仍舊一板一眼:「陛下是不曾說過這話的,這話,是臣自己提的,許是說得不夠明白,才讓南曛郡誤會了。」
「先生?」
陸延生這才微微側首看向了宋南曛,「郡王,臣昨日進宮與您說的,您沒聽明白。不是陛下要罷臣的官職,而是臣自己要從國子監致仕。」
「好好的,先生為什麼要致仕?」
「好好的?」
兩人也不顧宋瀾還在上頭坐著,你一言我一語的就爭論開了,陸延生說:「臣是國子監祭酒,掌管天下學事,可隻郡王您一個學生,郡王一連數月不入國子監,臣自知不勝其任,教導不了郡王,既如此,不如早早請辭歸鄉,以免落人話柄,惹人笑話。」
能讓典則俊雅的陸延生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他是真生氣了。
宋瀾坐在上首,一杯茶從熱喝到涼,從涼喝到無,卻還是咬著茶盞不撒口,不為別的,就是想看個熱鬧。
宋南曛大約沒見過陸延生一口氣說這許多話,一時間臉色煞白,渾像是被嚇住了一般,過了半晌才迴顧神來,諾諾說:「我,我不知道會如此,先生是生我的氣了嗎?」
陸延生眼眸垂下,清顏微冷:「您是郡王,臣怎麼敢生您的氣,臣也不配生您的氣。」
那就是真的生氣了。
宋南曛又攥了攥自己的衣裳,咬了咬唇,然後給陸延生跪下了。
這一跪,是他數月來執拗中的第一次妥協。
於是昭陽宮中變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關係,陸延生跪著宋瀾,宋南曛跪著陸延生,而端著茶盞的宋瀾隻得閉了閉眼:朕看不見朕看不見……
——
宋南曛與陸延生這段師生緣分,其實真的全靠緣分。
他們不像宋瀾與梅硯,是因為梅硯是太子少傅,所以自然而然是宋瀾的師長,並無其他桎梏。
但陸延生是宋南曛真真正正磕了頭奉了茶,敬過祖宗才拜來的先生,細細考究起來,兩人中間是差著輩分的。
宋南曛生來便嬌生慣養,是被先帝和徐清縱捧在手心裏長大的,他幼時的學問是先帝親手教的。後來國事繁忙,先帝不能事事親自教導,便從世家名門子弟中替他擇師,起初先挑萬選出來的,其實是陸延生的父親,彼時的國子司業。
陸司業看了看不足十歲的宋南曛,直截了當地說:教授南曛郡,臣的兒子延生足矣了。
孩子時候的宋南曛歪了歪頭,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透出些藏不住的探究意味來。
陸延生?
那一年,陸延生才二十歲,任太子中舍人,正五品下。
先帝隻當玩笑話,傳陸延生進宮見了一麵,誰料宋南曛一眼就喜歡,哭著喊著要這儒雅至極的人做他的先生。
先帝受不住驕子吵鬧,沒過幾日就允了。
這一允,就是磕頭奉茶、聆聽教誨、教了足足六年的學問。
宋南曛嘴上喊陸延生「先生」,心裏卻早把他當做了「師父」。
這世間最難得師長便是做「師父」的師長,因其為師亦為父,肩膀上擔的責任,比表麵上看要重得多。
比起梅家位高權重,陸家是真正的書香世家,代代都任朝中文官要職,旁支子弟開學府、坐學堂,撐起了大盛學界半邊天。
陸延生喝過宋南曛的敬茶以後,便沒再教過別人。縱使先帝駕崩,改朝換代,他從東宮幕僚升任國子監祭酒,也從來都是把宋南曛的事看做頭等要事。
用宋瀾的話說:浪費了這滿腹學識。
可陸延生卻不覺得,既當一句師父,便知有一句知子莫若父,宋南曛自逢母喪便再也沒去過國子監讀書,而是一門心思和宋瀾作對,甚至起了拉攏朝臣的心思,這些陸延生何嚐不知道。
既然知道,又怎麼能夠眼睜睜看著他一步錯步步錯而無動於衷?
陸延生今天整這麼一出,不是為了嚇唬宋南曛,他原本想的是自己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宋南曛若是還聽不進去,那他還有什麼臉麵任國子監祭酒,倒不如真的把官辭了迴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