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出自韓愈《師說》;「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出自王維《山居秋暝》,特此標明。
第62章 林下神仙
梅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兩位外祖, 是他五歲那年隨著父母迴錢塘省親。
梅成儒在朝中總是很忙,唐尺素就埋怨他沒有時間陪妻兒,埋怨來埋怨去的, 逼得梅成儒請了足足兩個月的朝假,帶著妻兒去嶽家小住。
梅硯那時候年紀小,即便早就聽說自己有兩位外祖, 也仍是一臉好奇, 一路上都在問梅毓。
「兄長,你見過兩位外祖嗎?」
梅毓也才七歲, 言語卻已經極為老成,小大人一樣點點頭:「見過的,兩位外祖, 皆是林下神仙。」
空山別院裏,小梅硯有些侷促地盯著眼前兩位風華尚好的外祖看,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下兄長說的那個詞。
——林下神仙。
他小聲問梅毓:「兄長, 哪位是翁翁, 哪位是阿公啊?」
「那位瓊林玉樹的是翁翁, 桀驁張揚的是阿公。」
翁翁叫唐枕書,阿公叫趙旌眠。
那兩個月, 梅硯過得悠閑自在, 日子與在盛京城裏的生活大相逕庭,上午翁翁會教自己與兄長品詞論話, 下午可以坐在石階上看阿公耍劍, 晚上的時候祖孫三代圍在桌前, 阿公會親自下廚做斬魚丸。
人家的煙火不過如此。
那閑適的日子卻也隻有那麼短短兩個月。
再一次來, 就是天順五年的那個深秋, 唐尺素帶著他和梅毓一路跋涉至此,滿身泥濘,孤苦含霜。
剛毅果斷的母親伏在翁翁懷裏哭,阿公一臉怒氣地提著劍要去削了皇帝的腦袋。
唐尺素說:「爹爹,父親,逢山和景懷還小,我想讓他們留在錢塘,不能讓他們被朝廷找到。」
阿公扔下劍,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這件事我來辦。」
……
昔日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而眼前隻剩下一方僻靜的院落,隨著晚風輕起,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多年前圍坐一堂的祖孫三代,如今隻剩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者,和已是父母雙亡的青年。
分明是東風起,為何偏偏說盡了悲戚。
屋裏,趙旌眠自進了門就不發一言,自己靠在暖榻上閉目養神,直到風聲漸起,竹葉晃動敲擊窗欞,那聲響再也不能刻意去忽視的時候才睜開了眼。
他從暖榻上坐起來,看向桌案旁的唐枕書。
幾十年了,這人還是這樣,哪怕外頭出了天大的事,他也能安安穩穩坐在桌前悠悠習字。
字有風骨,墨跡顏筋柳骨,筆法入木三分。
而那執筆的人,瓊林玉樹,含霜履雪,分明鬢上都生了幾根白發,那雙眸子裏卻還盛滿了清光,眼下一顆紅淚痣極其顯眼。
如同含水的星光,又像翠拔的青竹。
趙旌眠嘆了口氣,起身走到桌案旁,從唐枕書左手裏抽走了毛筆,迎上後者微怒的目光,撇撇嘴:「外頭起風了,今夜恐怕又要下雨,你就讓你的寶貝外孫在外頭跪著?這可都有兩個多時辰了。」
唐枕書右手抬起,將手裏的習字往桌子上使勁一拍,是曹植的《贈白馬王彪》。
清眸含怒:「要寶貝你寶貝去,我沒這樣的外孫,一走九年,我還以為下次見到他是自己躺在棺材裏的時候呢!」
趙旌眠皺眉,三步並兩步繞到桌案另一側,抓了他的右手腕輕揉,揉得緩慢,語氣也緩慢:「你如今這脾氣是比我還要火爆,我本來也想罵他,可看著他給你磕頭賠罪又捨不得了,你有氣把他叫進來罵,外頭冷。」
已過了酉時,天晚欲雨。
唐枕書任由趙旌眠捏著自己的手腕揉捏,過了好半晌才有些不自然地問:「他自己來的?」
「不是。」趙旌眠搖頭,「小東明陪著來的。」
明顯是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唐枕書眉梢落了落,襯得一顆淚痣更紅,「外頭冷,別把小東明凍壞了,讓他們進來吧。」
趙旌眠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出門把梅硯和東明叫了進來。
跪了太久,梅硯臉色泛白,邁過門檻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但麵上仍是那副疏淡的樣子,進門就又跪下了。
唐枕書看也不看他,隻對後麵的東明招了招手。
「小東明,過來讓先生看看你,走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呢,怎麼都長這麼高了?」
東明捏著衣擺挪著步子走到唐枕書身前,本來是想給自己家主君說兩句好話的,一抬眼卻看見了被唐枕書拍在桌案上的那副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唐先生的字又有些不一樣了,似乎更精進了。」東明雖有些侷促,但並不拘謹,湊過腦袋就去看唐枕書那副字。
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小人認得這篇詩文,是……《贈白馬王彪》麼?」
下首跪著的梅硯眼眸微垂,肩膀幾不可查地顫了顫。
唐枕書像沒看到,含笑摸了摸東明的腦袋,「奔波一路,小東明也累了吧?去把客房收拾收拾,要是餓了就去廚房,鍋裏有你趙先生白天做的醪糟湯圓,自己熱熱吃。」
東明年紀小,但不傻,一聽就知道那客房是給主君收拾的,也知道唐先生這是有話要對主君說。
他躬了躬身,忙退出去。
趙旌眠親自將門掩好,見外麵已經淅淅瀝瀝落下了幾個雨點,連綿了半個月的春雨偃旗息鼓,終於捲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