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曛點點頭,笑著說:「先生說,是『清玉澄明瓊花鏤,得愈安然風露透』的意思,景陽侯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周禾又愣了一下,心中止不住地波瀾起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竟覺得眼前這個小少年比表麵上要通透許多。
這座綿延了幾代王朝的盛京城終究還是太廣闊了,廣闊到容納了太多表裏不如一的人,他是,段驚覺是,或許連宋南曛也是,他們一人占據一方池水,將這座盛京城攪動成了風雲變幻的複雜棋麵。
陸延生手底下教出來的學生,真的會不知道什麼叫做清玉澄明嗎?
被太子少傅梅硯教習過的人,真的會不知道什麼叫做得愈安然嗎?
周禾的思緒忽然飄得很遠,他隻是在想,這盛京城裏,哪裏會有真的天真與赤子呢。
「景陽侯?」
周禾怔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已經有些勉強,隻是淡淡地迴答宋南曛的問題:「臣幼時沒好好讀過書,自然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宋南曛不依他,眨巴著眼睛問:「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周禾抬頭看著無邊的雨霧,忽然對宋南曛說,「今日雨太大了,郡王先迴去吧,等到雨停了再來。」
宋南曛不疑有他,登時就把先前的話題拋在了腦後,又是笑著對周禾說:「好,等雨停了我再來找你,你務必教我與外族議和的事,皇兄催著要看我的策論呢!」
周禾便說好,親眼看著宋南曛收了傘上了馬車,心中存留的最後一處柔軟也隨著那柄油紙傘的挪開而不複存在。
他看著遠處的皇城,看著皇城之後起伏的山巒,看著山巒之上黑沉沉的烏雲,忍不住喃喃道:「隻是不知道這雨還有沒有能停的時候。」
第92章 出師未捷
這場雨, 經久未停。
自古逆臣層出不窮,或因君王失節,或因一己私慾, 但大多不得善終,若真有誰推翻了帝王椅,史書上也隻會說這是撥亂反正的亂世英雄。
成王敗寇恰恰是這個道理。
硝煙亂世裏起兵或許還能成就一代梟雄, 太平盛世裏起兵, 多半隻能做亂臣賊子。
如同這風雨飄搖的人世一般,周禾的這條路, 也是一條風雨交加的不歸路。
次日細雨不停,遠處雷聲轟悶,像是積壓了許久的情緒終於到了釋放的時候, 差的就隻是那臨門一腳。
亥時,周禾集結了手下私軍與羌族部下,幾千人馬一時叫囂而起,不費吹灰之力就破開了朝華門。
宮裏的禁衛毫無防備, 局麵頓時亂做了一團。
周禾披甲執槍在前, 一心隻想逼宮, 他身後的羌族部下卻更顯貪婪,見到人就殺, 見到宮苑就進, 見到財物就搶,真應了那句「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天黑得看不清路, 一個慌亂出逃的宮女摔在地上, 手中提著的燈籠點燃了廊下的紗帳, 頓時燃起熊熊大火, 任憑細雨澆注也難以熄滅分毫。
羌族部下嫌那宮女擋道, 一腳就把人踹到了火海裏,火光漫天,堂皇的宮苑裏發出宮女悽厲的慘叫。
周禾就在這紛亂不堪的態勢裏迴了頭,他看著身後燃起的火光,看著慌不擇路的宮人,看著拚死掙紮的禁衛軍,心頭忽然一痛。
他猛地頓住了腳,然後迴身一槍挑了身後那個羌族部下的腦袋,以槍抵住對麵,長身而立,細雨如絲,威風獵獵。
沉沉夜色中,他雙目如鷹眼,死死盯住眼前的羌族部下,竟把人看得一個哆嗦。
「你們聽著,今日隻要你們造勢,若膽敢在我大盛境地殺人放火燒殺搶掠。」周禾抬手一指那個羌族部下的頭顱,冷冷說,「這就是下場。」
恍惚中,他又是那個張揚肆意的景陽侯,又是在沙場上領軍作戰的將領。
一片喧雜裏,不知是誰冷哼了一聲,嗤笑道:「省省吧侯爺,您如今都已經率軍攻進了朝華門了,就別想著講正氣逞威風啦!」
心頭凝著的恍惚被打破。
周禾沒再說話,而是提著槍奔入雨幕之中,身後是刀槍火海,眼前是巍峨宮殿。
他迴不了頭了。
這座皇宮,周禾不知道來過多少次,從他幼時入宮赴宴,到後來去東宮找宋瀾,再到後來以勳爵之身入瑤光殿,到如今逼宮造反……
他走在通往昭陽宮的宮道上,輕車熟路地像是要迴自己家一樣。
若不是披著甲,若不是提著槍,若不是身後煙炎張天慘叫連連。
周禾已經不知道自己遊移不定了多少次,可每每一想到段驚覺,想到他伏在懷裏低低喚的那句「子春」,他便覺得孤注一擲也行吧,背信棄義也行吧,千古罵名也行吧。
紙屏高興就行啊。
周禾緊了緊手裏的長槍,等到再迴神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到了昭陽宮。
與整個皇宮的動亂不同,昭陽宮裏還是一片靜謐,宮苑中的角燈幽幽亮著,細雨如同潑天的絲線,給整座宮苑都籠罩上了一層不真實感。
這種詭異的氛圍讓周禾止不住地生出了一層冷汗。
他隱約覺得事態的發展有些不對。
今夜的宮亂雖是突如其來,可他們從朝華門一路打到了昭陽宮,宋瀾不應該沒有聽到動靜,若是聽到了動靜,昭陽宮沒道理還這麼安靜。
除非……
周禾心頭一顫,下意識就迴頭往後退了兩步,卻不想迎麵又撞上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