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眼微微含媚,「也好。」
驚天下的秘聞於此刻說起,涉及到二十多年前的紛爭提起來卻像是閑話家常一般,這也是段驚覺的本事。
宋瀾站在邊上輕輕哼了聲,為免自己忍不住會和段驚覺吵起來,索性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段驚覺和梅硯倒也沒有一個理他的,客套且熱絡地敘了舊,兩個人的聲音一個含著碎雪,一個透著清然,真是一個比一個好聽,宋瀾也就在兩人的交談中恍惚了一瞬。
似乎這還是許多年前,在繁華的盛京城中,清透幹淨的梅景懷和不流於俗的段紙屏相談甚歡,物慾橫流的俗世中,人與世周旋久,最後仍是一如往昔。
梅硯與段驚覺竟是敘了好一會兒的舊,直到梅硯的身體有些撐不住,宋瀾才恍然驚醒,轉身擦了擦滿是灰燼的椅子,然後扶著梅硯坐下。
梅硯嘴唇泛白,意識到血蠱快要發作了,他抬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再開口的時候卻忽然換了個話題。
是對著段驚覺說的:「昨夜我去見了杭越,問了他一件事。」
段驚覺抬起眼睛,宋瀾同樣也是一愣,萬萬沒想到昨夜自己睡著以後少傅還出去了。
梅硯說:「我問杭越,昔日雲川太子的屍身是不是由大理寺勘驗的,雲川太子又是怎麼死的?」
氣氛一下子凝結下來,宋瀾倏地看向段驚覺,瞬間想起了梅硯從前與自己說過的許多事情,有段驚覺與宋雲川的情誼,有許多年前那個觥籌交錯的除夕夜宴,甚至還有他遠赴南詔之前,梅硯那番沒有說出口的話。
梅硯是這麼說的:「杭越告訴我,雲川太子是突發心疾而死。」
段驚覺早已經在梅硯說到「雲川太子」這四個字的時候就僵在了一旁,臉色竟比梅硯還要白上幾分。
「心疾?」梅硯自問自答一般,說著又抬手戳了戳自己的心口,那裏麵有一隻嗜血的蠱蟲,他問,「紙屏,雲川太子真的有心疾嗎?」
「嗬……」段驚覺忽然仰頭笑了笑,語氣也變得飄忽起來,他全然不想瞞,當著宋瀾的麵就說了,「當然不是,他從來就沒有心疾。」
話說到這裏,宋瀾也已經隱約猜到了什麼,念及已故的兄長,他氣憤難當,抬手就攥住了段驚覺的衣領。
「段紙屏你說清楚,他的死與你有關?」
「不隻是與我有關。」段驚覺的臉色已經僵硬到有些詭異,他掙開了宋瀾的手,說,「雲川的死,就是我一手造成的,他的身上被我下了同樣的一隻血蠱。」
不等宋瀾再開口,段驚覺就又看向梅硯,有些好奇地問:「景懷,你是怎麼知道的?」
「猜的。」梅硯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隻是捂著心口,淡淡說,「這麼多年來,你始終不肯接受子春,這讓我猜測是因為你放不下雲川太子,為什麼放不下呢?因為你心裏有愧,南詔王昔日有野心,意圖大盛朝土,所以逼迫你殺害了雲川太子。你如今誰都不感激,甚至對你父親也不冷不熱,你恨他們,可你又不知道該怎麼恨,因為你最恨的人是你自己,你恨你殺了自己心愛的人,所以你活在這世上的每一日都惴惴難安。」
字字珠璣。
宋瀾踉蹌了一下,即便這個答案再讓人感到難以置信,可他還是能夠從梅硯和段驚覺各自的神情裏看出來,是真的。
段驚覺忽然哂笑了一笑,眉眼處帶著的媚態悉數收起來,點頭道:「景懷,也隻有你這樣的心思,才能輔佐陛下一路走到今天。」
梅硯的確擅於揣測人心,可到頭來揣測出的卻是這樣一件事,心裏也不多好受。他知道段驚覺給宋雲川下蠱是被迫的,並沒有責怪的意思,隻是感慨萬分地開口:「雲川太子他……」
「他是被活活疼死的。」段驚覺像是不想讓這個話題再進行下去,幹脆開口接了梅硯的話。
隻是話音一落下,梅硯卻猛地咳了起來。
「少傅?」宋瀾嚇了一跳,握上梅硯的手,然後含著怒氣看向段驚覺。
應是血蠱又發作了,梅硯臉色慘白,抬手捂著心口,疼得說不出話來。
段驚覺像是早有預預料,伸手替梅硯把脈,緊接著卻也蹙了蹙眉。他順勢掀起梅硯的衣袖,玉瓷一樣的胳膊便露了出來,上麵遍布傷痕,有些落了疤,有些結了痂,還有一些正往外洇著血。
宋瀾是親眼見過梅硯割傷自己去壓製血蠱的,卻沒有想到這些日子他受了這麼多傷,一時眼眶都泛了紅,心疼萬分。
段驚覺看著梅硯胳膊上的傷,倒是有些意外地嘆了口氣,「我起初還詫異,以你的身體狀況怎麼還能走到南詔來,竟不想你是用了自傷的法子去壓製蠱蟲,景懷,你對自己是真挺狠的。」
宋瀾見不得梅硯疼,狠厲道:「你說什麼風涼話,還不快將那血蠱壓製住?」
沉默,伴隨著梅硯已經因為受不住疼而溢出來的悶聲哼,段驚覺極緩慢地搖了搖頭。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要飄散在風雨裏,「製不住了。」
梅硯苦笑了一下,隻見段驚覺如從前一般抖了抖衣袖,袖中發出微弱的嗡嗡聲,而梅硯心口的疼卻半點沒有減損。
他詫異了一下,顧不上額上的冷汗,白著臉問:「紙屏,你怎麼了?」
段驚覺的神色有些不對勁,不像是因為宋雲川而傷神,倒像是身體有什麼不適。他的膚色本就白,此時卻白到有些不正常的透明,就連額頭上也出了一層細汗,本就泛卷的頭發更顯眼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