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從明日開始……」梅硯沉吟了一下, 而後道, 「從明日開始,書塾裏的課不隻我一個人上了。」
宋瀾歪著頭,含笑問:「少傅還要花錢從外麵雇先生來教他們寫策論不成?」
「我哪有錢。」梅硯白他一眼,「你不就是現(xiàn)成的先生?打小寫策論的,還教不了這些孩子麼。」
這話本是宋瀾拿來說宋南曛的,不成想被梅硯拿來說了自己,他失笑,故意不認帳,「我的策論一塌糊塗,可教不了孩子。」
梅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青冥,我教了你那麼多年,不要白教了。」
自然是不會白教的。
所有人都記得多年前在東宮中的慘綠少年,所有人都記得在朝臣殿上叱吒風雲(yún)的帝王。
他曾殺伐果斷、大刀闊斧地批斬一座朝堂上的朽木;也曾玩弄帝王心術,以銳不可當?shù)臍鈩葑o住大盛朝土;還曾宵衣旰食,用權謀與性情開創(chuàng)一個太平盛世。
如今一晃眼就是這麼多年。
宋瀾悻悻地說:「我都不當皇帝了,怎麼還要寫策論。」
梅硯反問他:「你才幾歲?就想成日無所事事等吃等喝了,且不說我,就連我翁翁和阿公也是不允的。如今這機會很好,陛下……自食其力吧。」
梅硯總算一番話把宋瀾給說高興了,他將梅硯整個人都攬在懷裏,咬著梅硯的肩膀,嗚嗚咽咽地點頭。
「朕教,朕教還不行麼。」
宋瀾最不愛寫的便是策論,寫的最好的也是策論,大約因為那是梅硯教的,所以才會愛屋及烏。
皇帝和朝臣,他們是真的不想再當了,但他們卻依然不改初心地愛著這片朝土。
愛著寸草寸木,愛著萬代生民。
後來私塾興盛,一批又一批的有才之士躋身於朝堂點上,世世代代繁榮昌盛……這是後話。
而此刻。
梅硯忍不住去扯宋瀾的頭發(fā),他手心裏全是汗,發(fā)絲在手裏遊走一圈又不隻滑到了哪裏。
梅硯叫苦:「不就是開玩笑叫了你一句先生,你怎麼就……嗯……」
「叫老了。」宋瀾撥了撥礙事的床帳,用那雙上挑的眼睛盯著梅硯,「少傅自己說,我才多大。」
梅硯悔不當初,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含含糊糊地:「你最大了,你起來點。」
「真的?」
「真……」
宋瀾被梅硯哄得有些得意忘形,竟開始變本加厲地去咬梅硯的下巴,又順著下巴去咬那道早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的淺淡疤痕,瑩亮亮的。
梅硯被他嗬得癢,下意識就要往床帳裏麵躲。
「不許躲。」宋瀾攀住他。
梅硯推拒,「你再這樣,今夜就出去睡。」
「今夜?」宋瀾搖搖頭,目光灼灼,嘴角帶著不懷好意的笑,「今夜少傅都說不了話。」
月亮把柳稍壓彎了,分明每日都見,他們卻像久別重逢的故人,絲絲縷縷纏繞的情愫間,再也分不開。
梅山景懷春水恨,清明浩瀚送歸人。
君在處,便是吾鄉(xiāng)。
第124章 番外二·紙春
世人都不知道的是, 周禾被押入大理寺的那個晚上,段驚覺其實去見過他。
看守大理寺的官差莫名其妙地被迷暈睡了一覺,並不知道這一夜有人入了大理寺。
周禾卻像是一早就知道似的, 他靠在粗糲的石牆上,右肩的傷口還未結痂,鮮血染紅了衣袖上的布料。
與家世有關, 周禾愛穿偏紅一類的衣袍, 這件染了血的衣裳段驚覺見過,周禾從北境迴來時穿的就是這一件。
那天還是段驚覺親手扯開了周禾的衣領。
段驚覺從昏睡不醒的官差身上摸到了鑰匙, 開了關押周禾的那扇牢門。
周禾聽見聲響,抬頭看了一眼,然後又垂下頭笑了, 說:「沒替你辦成事,還以為你要怪我了呢。」
段驚覺沒說話,蹲在他旁邊替他往傷口上抹藥,那藥膏清涼,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邊, 惹得周禾一陣怔忡, 「總歸我是活不成了,還費這功夫做什麼。」
段驚覺依舊沒說話, 默默替他包紮好傷口, 然後才抬起頭來,說:「挺疼的吧?」
周禾又是一笑:「這點傷算什麼, 我從小到大不知受了不少這樣的傷。」
段驚覺卻說:「我沒受過什麼傷, 不知這得有多疼, 抱歉, 害得你一身傷疤, 到頭來還要為我丟了性命。」
周禾自己沒把生死放在心上,隻是在聽到段驚覺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猶豫了。
「紙屏。」周禾終於肯抬頭看向段驚覺,一雙眸子銳利張揚,即便自己危在旦夕,也不見有什麼頹敗的神色,他問段驚覺,「你心裏有過我嗎?哪怕一點點。」
這個問題周禾不是第一次問了,段驚覺卻是第一次認認真真答了一句真心話。
「有的。」
他收了藥膏和帕子,一張南國麵容隱在暗處,模模糊糊地讓人看不清楚,那含著碎雪的嗓音卻不曾更改,他道:「自然有有的,雲(yún)川太子喪禮,我躲在廊下偷偷祭拜,你從背後拍我問我為何不進去的時候,我便記住你了。」
「雲(yún)川一死,周家勢起,景陽侯的風頭一日勝過一日,直到我不得不依附於你,旁人看來我是被迫,我心裏卻知道,是我別無他法。」
「我早知道在這盛京城裏沒有人可以護住我,但即便是暫時的,我也願意委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