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的孩子坐在樹下,雙手托著臉,認真地思考人生。
他在想:我上輩子叫什麼名字來著?
這個問題他已經想了很久了,卻總是想不起來。
他記得他有前世,那是很長很燦爛的一生,但當他努力去迴憶的時候,卻隻能想起一點點模糊又淺顯的碎片,像秋天的太陽隔著厚厚的樹蔭投下的零星光斑,無法再觸及更多。
隱隱約約的,他好像能感覺得到,那些罩著簾幕的記憶在告訴他:你現(xiàn)在還太小了,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想起來了。
他有點沮喪,但也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他來到這個世界不知是何緣故,大約是投胎轉世吧。前幾個月幾乎沒有什麼自我意識,看不清周圍的一切,每天不是吃就是睡,最近清醒的時間多了,才有餘力去觀察和探索他的此生和此身。
首先,這應該不是他的前世重新來過,因為周圍的環(huán)境很陌生,沒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其次,他的身份是年輕的秦王的長子,母親是楚國公主,政治聯(lián)姻。母親沒有被封為王後,他也很少能見到這個身體的父親,但好歹是長子,隻要宮裏其他女子也沒有成為王後,那這個出身還是不錯的。
——至少沒有哥哥,這一點就很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意這個,但反正就是有點在意。
然後,他的母親最近又懷孕了,明年會給他添個弟弟。
弟弟啊……他心情微妙地想,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人,希望不要太討厭。
上輩子他好像有哥哥,還有個很討厭的弟弟。除此之外,更多的也想不起來了。
他幽幽地歎了口氣。
“你在這裏做什麼?”一個冷冽的聲音居高臨下地傳來。
他抬起頭,隻能看到這人玄色的衣擺,再用力抬頭,才能勉強看到這人的麵容。
好高啊,長這麼高做什麼?跟小孩子說話都不知道彎腰的,不知道他現(xiàn)在個子矮仰頭費勁嗎?
他心裏嘀咕著,確認了這人的身份。
這個身材高大,容貌也非常出色的年輕人,就是這個國家的君主秦王。
他第一次聽到“秦王”這個稱唿的時候,不由心中一動,覺得特別熟悉,可惜的是想不起來為何熟悉。但因此,他對他的父親秦王有了些許天然的好感。
——雖然這個人總是冷冷淡淡的,跟這個鹹陽宮一樣,顯得莊嚴肅穆,欠缺幾分溫情。
他其實不太喜歡這種氛圍,就像他不是很喜歡秦王的衣著配色。
大麵積的玄色太深,雖然點綴了紅與金,但那紅不夠明豔,而像殷紅,連袖口衣角的金色花紋也一點都不明亮,而更像暗金色,看得人無端有些壓抑。
但沒辦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他乖乖地站了起來,露出大大的笑容,迴答道:“我在,曬太陽。”
這個年紀說話都得好好調動唇舌,才能清楚流利地表達自己的意思,走路更是麻煩,小短腿歪歪扭扭的,很難保持平衡,他得很小心很小心才能不走幾步就摔倒。
“抓周的時間快到了,宮人在到處找你。”秦王的語氣總是很平靜,哪怕跟自己的兒子對話,也有一種“我跟你不熟”的公事公辦的疏離感。
這可不行,他絕不允許自己身為長子,居然和自己的父親不夠親近。——這在宮廷鬥爭裏,可是致命的問題。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沒來得及思考更多,就已經向秦王伸出了手,脆聲道:“抱抱!”
反正他也不記得前世,那麼身為一歲的寶寶,向父親撒嬌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你不是會走路嗎?”秦王沒有理他。
“累。”他理直氣壯。
秦王以眼神示意宮女去抱,孩子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連忙擺手,執(zhí)拗地向秦王伸出雙臂,堅定道:“要你,抱抱!”
開玩笑,一歲都不願意抱,以後兩歲三歲四歲可怎麼辦?從小抱都沒抱過,長大了能親近到哪兒去?
他這樣的身份,若是跟自己的父親不親近,別說以後繼承王位了,能不能平安長大都難說。
他看了看自己白白嫩嫩的小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幹幹淨淨的衣服,確定今天還沒有把它們弄髒,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繼續(xù)堅持要秦王抱。
“不要別人抱,就自己走。”秦王不願意。
“不!要阿父,抱抱!”他手伸了很久,胳膊都有點累了,還沒有達成目標,頓時有點氣。
他才一歲哎!一個一歲的、像他這麼乖巧可愛的幼兒,這麼努力求抱抱居然得不到?
這怎麼可以?
還有沒有天理了?
他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受過這種委屈。
不抱是吧?馬上哭給你看。
他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一瞬間就眼眶濕潤,委屈巴巴地蓄滿了淚水,隨時可以奪眶而出。
“羋夫人不是說你一向聰明懂事嗎?這說哭就哭,哪裏像是懂事的樣子?”秦王不僅不心軟,還十分嫌棄。
幼崽睜大眼睛,大受打擊,不可置信地看著秦王。
什麼?居然嫌棄他?太過分了!世間怎麼會有這麼狠心的父親?
你等著!
沒有得到抱抱的幼崽很是生氣,也不要別人抱,垮著一張和秦王有五六分像的漂亮小臉,氣鼓鼓地收迴手,轉頭就走。
“走反了,抓周的泰安殿在西邊。”秦王一把抓住他的後領口,像大貓叼著小貓的後頸一樣,輕鬆地把他拎起來,調轉方向,再放下來。
他眼前一花,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哼。”不高興的幼崽邁動兩條腿,跟在秦王後麵走。
秦王人高腿長,他跨一步,小孩子要連續(xù)倒騰兩三步才跟得上,沒走出多遠就累得腿酸,氣喘籲籲的。
秦王停下來嘲笑道:“就這還不要別人抱呢?”
這人好壞啊!怎麼可以這麼壞?欺負自己的孩子很有趣嗎?
他氣得跺腳,憋著一股鬱悶氣,接受了宮女的幫忙,被一路抱到了泰安殿。
這邊人多熱鬧,他一眼就看到了兩位衣飾華貴的女性長輩,看她們的站位和表情,還有自己依稀的印象,應該是宮裏的兩位太後沒錯。
那還等什麼?馬上開始哭。
對秦王哭沒用,對祖母、曾祖母哭總有用吧?
這宮裏總不能個個都這麼狠心吧?
“嗚嗚嗚……”豆大的淚珠不停地從他眼睛裏滾落,獨屬於幼兒的那種清澈烏黑的瞳仁水亮無比,宛如太極圖裏的墨丸,又好似沁在泉水裏的黑玉,水汪汪的,煞是惹人憐愛。
他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不好看他也不敢這麼當眾哭。
年紀小有年紀小的優(yōu)勢,一歲的孩子——還是君主的長子,抓周能來這麼多人,兩位太後也很給麵子,那自然有哭鬧的本錢。
他可不是隨便哭的。
“哎呦這是怎麼了?誰給我們公子氣受了?”華陽太後連忙讓宮女把孩子抱過來,憐愛地接過,給他擦眼淚,哄道,“可是餓了?”
“不餓!”他搖頭。
“那是怎麼了?你一向不是很乖嗎?”華陽太後奇道。
是這樣的,孩子如果天天哭鬧隻會惹人煩,他平日裏都可乖了,吃東西睡覺都特別積極配合,見人就笑,笑得可甜可甜,尤其見到長輩,主打一個活潑開朗親親密密,這才能在短暫的幾次見麵裏,就增加她們許多好感。
也因此,哭起來才會惹人憐。
這些小心思,他甚至不需要特意去想,順著天生的本能,就能自然而然地博得周圍人的喜歡。
大概是種天賦吧?
所以秦王的冷淡,才尤其讓他受傷和不能接受。
“阿父,不肯,抱我。”小孩子沒有隔夜仇,一般當天就報了。
他淚眼汪汪地指控道,脆生生的聲音帶著軟糯的哭腔,嗚嗚咽咽,看上去委屈得不行了。
讓你不抱我!我要告狀!必須告!現(xiàn)在就告!
“那就是王上的不是了,自家孩子,抱一抱怎麼了?你說是吧?”華陽太後哄著孩子,若有所指地看向趙太後。
“是呢。”趙太後扯出笑來,有點尷尬,低聲道,“不過王上的性子您也知道,我說了都不管用……”
幼崽豎起耳朵聽著,雖然在哭,不妨礙他捕捉任何一條有用的情報。
“哼。”秦王淡淡道,“他會走路,也不缺人抱。”
“那怎麼一樣?”華陽太後替孩子說話,“你可是公子的父親。”
趙太後夾在中間,更尷尬了,忙轉移話題,問道,“長公子的名字取好了嗎?一周歲了,素來健健康康的,可以正式取名上族譜了。”
“奉常擬了幾個,還沒選定。”秦王隨意道。
“那幹脆放案上讓公子自己挑吧,反正也要抓周。”華陽太後提議道。
她身份尊貴,年紀最長,這些小事上秦王也沒必要忤逆她的意思,便讓人寫了那幾個名字,都放置在長長的桌案上。
幼崽被輕輕放了上去,一臉懵逼地對著那幾個木櫝。
等會,沒有人想過他現(xiàn)在還不識字嗎?
孩子茫然地盯著那些彎彎曲曲的文字看,盯久了,竟然好像能猜出它們的意思來。
他試探性地抓住了一個看得最順眼的木櫝,抬頭注意眾人的反應。
“世民……濟世安民之意嗎?不錯,好名字。”華陽太後笑了,仿佛很滿意。
“確實不錯。”趙太後略有點勉強,但也附和道。
她為什麼看上去不是很真心,這兩個太後不是一個陣營的嗎?幼崽下意識思考道。
“世民……嬴世民……尚可。”秦王看不出喜怒,“那就這個吧。”
咦?等等,這個姓加這個名好繞口啊!
他上輩子肯定不姓嬴!他應該姓什麼來著?
幼崽絞盡腦汁地想啊想,想了很久才想出來。
啊!他應該姓李!李世民!這樣才順口!
“來抓周吧,你想抓什麼?”華陽太後笑瞇瞇。
好不容易想起名字的幼崽陷入思考:這個年代有抓周禮嗎?他怎麼記得沒有呢……
算了,來都來了,還是想想抓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