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嚐君宅邸內室。
燭火搖曳頭影晃動。身穿錦衣繡袍的孟嚐君田文,與他的堂 弟、王親貴族田甲, 一左一方坐在屏風前的席座上。心腹門客馮諼、 齊貌辨隔案而坐。他們欠著上身,頭對著頭,正與孟嚐君密謀著什
麼。
這孟嚐君乃齊相田嬰的兒子,名叫田文。田嬰是齊威王的兒 子,齊宣王的異母弟,曾隨族兄田忌、軍師孫臏參與馬陵之戰,大敗
魏軍立下戰功,後接替鄒忌為相,封於薛,授“靖郭君”爵位。
田嬰共有四十多個兒子,其中一個就是後來叱吒風雲的孟嚐 君田文。
田文的母親是田嬰的侍妾,地位卑賤,沒有名份。文母臨產,正 值五月五日,犯忌。田嬰知道了,很不高興,就讓人告訴文母,這個孩 子不能要。文母愛子心切,便偷偷地將孩子撫養長大。但布帛畢竟 包不住火,田嬰得知孩子還在,便勃然大怒,欲置田文於死地。文母
教田文應對辦法,然後去見田嬰。
“大人為何不願養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小田文問。
“因為這天生的孩子,長大後跟門戶一樣高時,對父母不利。若
是男孩會妨礙其父,若是女孩會克死其母!碧飲肜淅涞卣f。
“一個人的出生,究竟是受命於上天,還是受命於門戶?”小田
文又問。
戰場上衝鋒陷陣、官場上老成持重的田嬰, 一時不知作句迴答。小曰文接著說:
“若是受命於上天,父親就用不著憂慮;若是受命於門戶,那麼
辦法很簡單,父親你隻要把門戶加高就行了。”
田嬰聽了暗暗稱奇,覺得這孩子年紀雖小,卻天資聰穎,乖巧
伶俐,長大後必定出類拔萃,便對田文刮目相看。
可是,田嬰不知,田文的機靈、聰穎,全得益於地位卑賤的侍妾
的教誨。
有一天,田文問父親:
“兒子的兒子叫什麼?”
“孫子。”
“孫子的孫子叫什麼?”
“玄孫!
“那麼,玄孫的兒子又叫什麼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田文見父親答不上來,便轉入正題:
“父親貴為相國,極受重用,但齊國疆域未見拓展,您私人的積 蓄卻富累萬金,幕僚中竟然沒有一個賢能之士。我聽說將門必有將, 相門必有相,現在您後宮的人綾羅綢緞, 一應俱全,而民間寒士卻連 粗布衣裳都穿不上;您家中的仆妾美味佳肴吃不完,而民間的寒士 卻連增糠都吃不飽。您一門心思聚斂囤積,想把財富傳給那說也說 不清楚的子孫後代,卻忘了朝政綱紀的日益敗壞。我暗中真替您擔 心,水盈則溢,月滿則虧啊!”
田嬰聽完這番議論,幡然動容,覺得兒子年紀雖輕,卻有遠慮, 深知物極必反、泰極否來之道,便開始厚愛田文,讓他主持家務,接 待賓客。從此門下賓客日益增多,孟嚐君的名聲也逐漸傳聞於諸侯 各國。
田嬰死後,孟嚐君繼承了父親的爵位與封地,當上齊國丞相。 他延攬的賓客多達三千餘人,遇到疑難惶急之事,就請門客出謀獻 策。他知道自己的智力不夠,就將別人的智能、謀略引為己有,就像 五歲那年母親所教的那樣,靠別人的聰明才智,渡過一道又一道險阻難關。
現在,又一道難關橫亙在孟嚐君麵前。孟嚐君不敢輕忽,立即
召集他的心腹、門客,連夜商議對策。
“…據小的密查,平舒之會改變了丞相原有的戰略部署。”馮 諼小聲地說:“大王不但將平舒十城退還燕國,還把駐守在北邊的十
數萬軍隊全部撤到西部集結,準備攻打宋國。”
“大王為何做出這樣的決定?”田甲沉不住氣地問道。
“大王聽信了蘇秦的教唆。”馮諼答道:“蘇秦說宋國富庶,光定 陶一城,每年稅收可得百萬金以上。這話早說得大王利令智昏,恨不 得馬上就起百萬之兵,去攻打宋國。 ”
“宋國就那麼容易攻打嗎?”孟嚐君沒好氣地插問一句,
“蘇秦說我們有燕國做後盾,攻打宋國的力量就大了好幾倍! 齊貌辨補充道:“蘇秦還說,拿下宋國後,可向西攻滅魏國,吞並韓 國。再揮師南下, 一舉端了楚國老巢郢都。剩下趙國,孤立無援,我們 再舉全國之力,攻下趙國,最後收拾燕國,統一山東六國!
“這個蘇秦太狂妄了!辟F族田甲急切地對孟嚐君說:“他的話 極富煽動力,才一年不到,就已把大王牢牢地控製在他的手中。如不 及早籌個良策,離間他與大王的關係,相位終有一天會被他奪走!
這一說,孟嚐君頓時緊張起來,光亮的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 珠。他向馮愛、齊貌辨求策問計,要馮、齊二人盡快想出辦法,以解眼 前之危。
馮諼建議,由孟嚐君說動王公大臣一起向齊王上書,指出戰 略轉移的危害,要齊王懸崖勒馬,迴到丞相製定的“滅燕興齊”的老 路上來。
齊貌辨則認為,齊燕友好已經確定,原有的戰略部署已經改 變,要恢複過來,已是萬難。不如集中力量,揭露蘇秦險惡用心,讓大 王清醒過來,遠離小人,重新親近賢臣。
田甲覺得這些辦法都太繁瑣,不如來個簡單輕便的。他說兄 長手下有的是門客,從中選出一二個殺手,埋伏於半路之上,往蘇秦 身上捅幾個窟窿,什麼麻煩都迎刃而解。孟嚐君急忙製止田甲,警告他說這裏談談也就罷了,不準再
到處張揚。田甲不以為然,胖嘟嘟的圓臉上憋得通紅,歪到一邊喘著
粗氣。
孟嚐君采納了馮諼、齊貌辨的建議,命他們迴去,發動幾個精
明能幹,能言善辯的同行,連夜潛入各府去遊說王公大臣。
馮諼、齊貌辨領命走後,孟嚐君又鄭重勸告田甲,千萬不可以 有動刀殺人的惡念,以免壞了大事。田甲口頭答應,心中不服,坐了 片刻,便退出相府。
孟嚐君命書童鋪開竹簡,備好墨汁,他稍作構思,便揮筆寫起 奏書來。
翌日早朝,齊滑王收到了三十七份奏書。其中有請求大王收 迴成命,恢複“滅燕興齊”折子;有勸大王遠離小人,親近賢臣的奏 章;有指名道姓、公開揭露蘇秦為“傾危之人”的檄文;還有抨擊齊王 昏聵,將來必定亂齊亡國的警告……
齊潛王看罷,大為震怒。他用力扯散奏簡,狠狠摔在地上。他 命令朝堂侍衛立即拘捕呈遞這些奏書的王公大臣。他覺得隻有嚴 厲處置,才能解除心頭之恨……
侍衛們正要奔出朝堂,齊滑王突然叫聲“慢”,大家止步迴頭,
看見他正捧起一掛竹簡看著。
齊滑王拾起竹簡尾端,見上麵寫著“田文”名字,心想一定是他 帶頭發起攻訐蘇秦的行動,且看看他都說了些什麼,然後再一並處 置。
田文的奏簡寫得委婉細膩,語氣十分溫和,就跟兄弟閑話家 常一樣親切真誠。
田文在奏章中說:
“如果攻打宋國有利可圖,臣早就建議大王棄燕攻宋了。隻因 宋國乃秦國在山東的與國,周圍幾個國家都不敢打它的主意。我齊 國為了對付秦的擴張,曾與趙國聯合。這樣,秦宋聽國與齊趙兩國形 成了互相製約的平衡關係,誰也別想吃掉誰。
“但如果齊國進攻宋國,這種平衡立即就被:玻。秦國必出兵幹預,楚國也會趁火打劫。魏國與宋國接壤,擔心齊國滅宋後的下一 個目標就是自己,絕不會坐視不管。趙國更不願齊國強大,原來友好 關係也將破裂。幾個國家一旦聯合起來,齊國將陷入滅頂之災。
“所以,蘇秦引秀大王攻宋,實為一個深思熟慮、精心設計的圈 套,把齊國置於四麵樹敵、孤立無援的困境,目的就是要滅我齊國, 雪破國之恥,報殺父之仇。蘇奏是燕昭王派來的間諜,大王千萬不要 上當受騙…… ”
讀到這裏,齊王讀不下去了。他霍地站起,臉上布滿驚恐之 色。他想,要是蘇秦真的是個間諜,那麼他的江山就危在旦夕了,這 是何等可怕的事啊。他懷疑自己的眼睛,又拿起奏章重新看了一 遍。田文的奏章說得清清楚楚,而且有分析有根據,不容人不相信。 他轉念之際, 一個主意升上心來。他命侍衛架起戈矛,亮出劍載,然 後傳旨請蘇秦上殿。
蘇秦領旨跨進大門,猛見兩廂侍衛操戈執戟,嚴陣以待,登時 覺得有一股殺氣迎麵扌來,禁不住打起哆嗦。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殿 前,在兩廂侍衛注視中,跪了下去。
“臣蘇秦叩見大王!
“大膽蘇秦,你可知罪?”
蘇秦打了個寒噤,壯著膽子答:
“臣不知何罪之有”
“你且看看這個奏章,然後再與寡人說有罪與沒罪!
齊潛王哼哼兩聲, 一掛奏簡就扔在了蘇秦麵前。
蘇秦冷不防一個驚跳,拾起竹簡,鋪在地上讀了起來。
“現在你知罪了吧?”齊王板著臉問。
“此文故弄玄虛、危言聳聽,旨在嚇唬大王,離間君臣關係!碧K 秦從容答道。
“此話怎講?”滑王欠身問道。
“凡事都有利害兩個方麵。行大事者,都善於趨利避害,達到既 定目標!碧K秦四兩撥千斤地說,“臣不明白的是,擁有三千門客的孟 嚐君,為何能想出這麼多害處、風險;卻想不出迴避這些害處、風險的對策呢?”
“你說為什麼?”齊潛王不解地問。
“孟嚐君見臣深得大王信任,又提出滅宋強齊的計劃,生怕此 舉成功,會降低他在齊國的威信,削弱他對大王您的影響力!
“原來如此。”滑王鬆了一口氣,又問:“可是,孟嚐君說的這些害
處難道就不存在嗎?”
“當然存在,旦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可怕!碧K秦分析道:“趙國丞 相李兌、秦國丞相魏冉,都想得到宋國定陶這座城池,作為自己的封 地,大王隻要派臣前往趙國、秦國,答應他們誰先攻下,定陶就歸誰 所有,他們還會反對大王攻打宋國嗎?”
“對,對。”齊滑王激動地說:“要想得到定陶這塊肥肉,秦趙兩
國非與我聯合攻宋不可!
“大王英明,不愧為桓公再世。”蘇秦吹捧道:“大王還可用這個 辦法給魏、楚兩國許以好處,魏、楚也會派兵支持。等把宋國打下之 後,大王的國力將增強幾倍,加上燕國騎兵的援助,大王就有力量打 垮遠道而來的秦、趙,楚、魏的聯軍,奪迴被搶去的土地,並入齊國的
版圖!
“此計大妙!”齊滑王讚歎著,又生疑問:“這麼好的計謀,孟嚐君
為何卻想不出來?”
“以孟嚐君之聰明,睿智,這點小計謀是不難設計的!碧K秦趁 機挑撥道:“問題是孟嚐君的心事,從來都不放在富國強兵上!
“那他的心事都放在哪裏?”齊滑王關切地問。
“孟嚐君野心很大,早就想當齊國國王。因此,他整天忙著結黨
營私,壯大實力。”蘇秦加油添醋地說。
齊潛王心頭一緊,想起他的先祖田和,就是用這種辦法,將薑 齊的江山奪過來的。要是田文承傳了先祖的衣缽,那麼他的江山就
不保了。
想到這裏,潛王解下掛在腰間的玉佩,雙手鄭重地捧給蘇秦:
“這是寡人隨身攜帶的玉佩,現在就由先生珍藏。如果孟嚐君 有反叛跡象,先生可以玉佩為憑,到軍中調集部隊將他剿滅。”蘇秦接過玉佩-看,上麵刻著“見佩如見朕”幾個字,心裏一陣
激動,慌忙跪地謝道:
“大王如此信任臣,至定當為大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
“好,好!你且起來!饼R滑王伸手扶起蘇秦,說:“先生之忠誠,令 寡人萬分感動。明日乃黃道吉日,寡人想與先生一同往西山狩獵,將 上次因平舒會晤而耽誤的事補迴來!
蘇秦再三拜謝。當他被滑王扶起時, 一個念頭油然而生:齊王 對他如此看重,他還要堅持原來的諾言,繼續替燕王行死間之計
麼?
他無法迴答這個新冒出來的難題。
他陷入了兩難之中……
2
晚風習習,夜色茫茫。
一輛高車穿過寂靜的街道,匆匆駛到一座豪宅門前。車還沒 來得及停穩,門官就上前,將車上一個瘦小漢子接了下來,然後前頭 引路,徑直走進深深的宅院裏。
宅院內室,燈火通明。
孟嚐君坐在正中涼席上,田甲及其弟弟田富、孟嚐君的門客 齊貌辨、公孫戌分坐兩側,他們前傾著身子,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公 孫戌自燕國迴來的情況匯報。
公孫戌在滑王前往平舒會晤時,化裝成皮貨商人潛入燕都武 陽。他找到燕大夫田伐,遞上孟嚐君的親筆信,請田伐提供一些蘇秦 出逃前的背景材料。
田伐知之甚少,隻談了蘇秦與燕太後私通而得罪燕王一節, 其它的就不勝了了。公孫戌要田伐深入宮中調查,田伐小心翼翼地 活動了幾天,無奈郭隗、鄒衍等人都守口如瓶,燕王一聽說蘇秦名字 就怒罵不止,多方下手,都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因此,在田伐家待 了一個多月,隻好迴到臨淄交差。
孟嚐君等人聽了,都歎息不已。
這時傳來腳步聲,他們停止講話,都抬起頭往外看——
那個瘦小漢子走了進來,燈光下隻見穿戴華麗,不知內情的
人還以為是王親國戚。那人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然後在田文右側
空位上坐了下來。
“馮先生,大王看了我們的奏章之後有何反映?”孟嚐君急切地
問。
“小的通過內線已經查明,大王受蘇秦蒙蔽很深,對丞相的防
範甚嚴,許多重大決策,都不願找丞相商量了。”
“能否說具體一點?”孟嚐君沉著臉說。
“大王聽信蘇秦的蠱惑,決定派蘇秦前往秦、趙遊說,然後聯合
秦趙一起進攻宋國!
眾人聽罷互看一眼。齊貌辨覺得該是自己獻計的時候了,便
接著說:
“丞相,當務之急,是要設法阻止蘇秦前往秦,趙遊說!
“你有何妙計?”孟嚐君問。
“有。可將他們密謀的內幕透露給秦,趙內部親近我們的人士,
讓他們找個借口將蘇秦除掉。”
“好辦法!泵蠂熅摀P一句,轉對馮愛問:“還有什麼情況沒 有?”
“還有,大王還把隨身攜帶的玉佩送給蘇秦以示親密!
“豈止表示親密。”孟嚐君沒好氣地說:“那個玉佩上刻著“見佩 如見朕’,是可以當作虎符調動軍隊的!
眾人都啊”了一聲,驚詫得麵麵相覷。
“大哥!我早就說過,你的勸諫、奏章都頂不住蘇秦的飛筘之 犬!碧锛淄蝗蝗碌溃骸安蝗缬眯〉艿霓k法,派兩個人將蘇秦殺了,就 什麼事也沒有了。”
“你住口!”孟嚐君瞪了田甲一眼,訓斥道:“你怎麼盡出這種餿 主意呢?大王受騙這麼深,即使殺了蘇秦,又怎能使大王清醒過來, “丞相說得好!饼R貌辨接過話頭說:“若用暗殺一計,弄不好還
會刺激大王更加相信蘇秦說得那一套。”
“那怎麼辦?”田甲的弟弟田富焦急地插問:“我們總不能眼睜
睜地看著大王被蘇秦所控製啊。”
“不如采用劫持辦法!惫珜O戌神情興奮,壓低聲音說:“將大王 劫持到一個地方,然後假傳口旨,將蘇秦抓起來嚴加審訊。我料那小 子是不經打的,隻要幾棒下去,他非得說出投齊的目的不可。大王在
事實麵前,也會如夢初醒!
“這個辦法好!”田甲讚道:“大哥你不用出麵,隻要點個頭就行, 剩下的事就全包在小弟身上!
“不行!此事十分危險。弄不好,大家都會落個圖謀不軌的罪
名!泵蠂熅龖n慮重重地說。
“這不行,那又不能幹,你倒說說看到底怎麼辦才好呢?”田甲 沉不住氣了。
“我去找大王的心腹夷維大夫,請他與大王約個時間,我們以 兄弟身份好好地談一談!泵蠂熅鹕黼x座,吩咐馮諼:“取出珍寶一 箱,夜明珠三顆,隨我前往夷府一趟。”
馮諼取出珠寶,隨孟嚐君走出宅邸。
門客們紛紛起身,三三兩兩往外走去。
燭光下隻剩田甲、田富和他們的隨從,公孫戌送走齊貌辨等 人之後,又迴到內室。
田甲與田富、公孫戊緊急密商。他們決定為國除奸,為主分憂, 義無反顧,F在正好可以利用明日滑王與蘇秦前往西山打獵之機,
劫持滑王,除掉蘇秦。
為此,就劫持細節安排,他們商量到了深夜。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在通往西山的官道上,出現一支快 速行進的隊伍。領頭的是田甲、田富,還有田文的門客公孫戌。他們 帶著三千家丁,全副武裝,匆匆忙忙地向著西山進發。
到了西山鐵牛嶺,田甲將三千家丁埋伏好,然後與公孫戌兩 人爬上高處觀望動靜。燦爛的陽光下, 一支長長的隊任蜿蜒在官道上。走在前麵的 是儀仗隊、勇士們摯著旌旗,舉著戈矛,排成兩列,引導著大隊人馬
前進。
儀仗隊後是齊滑王和他的寵臣夷維,二人各騎一匹棗紅馬,
並駕齊驅,邊走邊交談著。跟在後邊的是蘇秦和韓瑉,二人座下都是 青一色的白雪駒。
田甲一見蘇秦那備受寵信的樣子,眼睛裏都快要噴出火來。
“蘇賊休要囂張!你想扳倒我大哥,我田甲就要把你撕成碎 片!”田甲咬牙切齒地說。
公孫戌附和了一句,眼睛始終盯著山下的隊伍。
蘇秦、韓瑉的背後是六輛豪華的高車,前三輛空著,留供返程 時滑王和他的寵臣們乘坐。後三輛坐著王後、貴妃等女眷。因天氣 晴和,秋色浪漫,車簾都掀了起來。王後、貴妃們好奇地東張西望,見 漫山紅遍層林盡染,感到無比新奇與興奮。
斷後的是警衛侍從,舉著戈戟斧鉞,邁著整齊步伐。他們護送
著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向著獵場挺進。
“奇怪,為何隻帶五百名侍衛?”田甲不解地問。
“西山與宋國接壤,那裏新駐田達(即達子)將軍的二十多萬部
隊”公孫戊推測道:“要是發生什麼意外,他們可以從附近駐軍調遣 兵力。”
“一旦進入我的伏擊範圍,他們誰也別想逃出我的掌心!碧锛 冷笑道。
公孫戌扯了扯田甲的袖子,說:
“他們就要進入獵場了,我們快迴到鐵牛嶺那邊去吧! 說完,與田甲一同鑽進密密的蒿草之中。
西山獵場為丘陵地帶,方圓五百餘裏,坡緩地平,蒿草茂盛,陵 穀中還長滿灌木叢林,麋鹿山羊、錦雞野兔出沒其間。齊威王時,就 將這一帶辟為皇家獵場。每年秋天,都要帶著王後貴妃文臣武將到 此狩獵。
今日,齊澄王騎在高頭大馬上,想著先祖開創的霸業,感到由衷的高興與自豪。
心情一寬,說的話也通情達理。他對旁邊的夷維大夫說:
“其實,並非寡人懷疑孟嚐君,而是他太不懂得規矩。當一名丞 相,不把精力放在開疆拓土上,卻去養那麼多門客家丁?禮賢下士是 君王的事,他也要爭先仿效,還想揚名天下,你說叫寡人如何放心得 下?”
“大王所言極是!币木S小心謹慎地答道:“孟嚐君風流倜儻,浮 躁虛榮。他豢養門客家丁,隻是為了博取虛名,並非想圖謀不軌,望 大王能夠明察!
齊潛王詫異地覷了夷維一眼,沉默不語。
夷維接觸到了潛王異樣的目光,敏感地意識到他說了不該說 的話,引起了大王的不悅,他有點提心吊膽?墒牵肫鹱蛲砻蠂熅 送的厚禮,拿人錢財不替人消災太不近情理。他與滑王從小一起長 大,情義非同一般,就是說錯了話,大王應該會原諒吧?
齊滑王歎了口氣,說:
“好吧,寡人答應你就是,迴去後通知孟嚐君,明日辰末巳初, 在章華宮一敘!
“大王寬宏大量,令微臣萬分感動!币木S喜出望外地說。
君臣邊走邊談,不一會就到了幾座豪宅前。
齊威王時,為了狩獵之後有個歇腳、嬉戲場所,丞相鄒忌在這 裏築了幾座高臺,上麵蓋起廣廈華屋,內有庖丁仆人,專門侍候王室
人員飲食起居,是為行宮。
大從人馬停下來後,警衛侍從立即在行宮周圍設崗布哨,劃 出警戒線,不準獵戶樵夫進出獵場。王後、貴妃紛紛下車,在宮女、內
侍攙扶下東走走西看看,仿佛要把滿目秋色都要看個夠似的。
潛王抽出兩隊人馬,命令他們騎馬去獵場跑上幾圈,將躲在
蒿草、灌木叢中的野獸趕出來,以便為追逐射獵作準備。
侍從們為潛王、夷維、蘇秦、韓瑉等人——換上獵裝;蹩缟 駿馬,對夷維、蘇秦、韓瑉揮了揮手說:
“上馬,到鐵牛嶺那邊去,今日誰打得獵物最多,誰就能得到寡人重賞!
說完, 一揮長鞭,那棗紅馬像離弦之箭,向著鐵牛嶺方向飛奔 而去。
夷維、韓瑉亦拍馬追上。
蘇秦以往坐慣了車,很少騎馬。加上當時尚未有馬鞍,馬腹兩 側也沒有腳鐙,騎在光溜溜的馬背上,若無熟練技巧,是很難坐得穩 的。蘇秦雙手抱住馬脖子,仍然擔心摔到地上出醜,便輕聲對白雪駒 說:“慢點,慢點!边沒小跑幾步,就驚得汗流浹背。
突然,前頭傳來轟然叫聲。蘇秦吃了一驚,以為出了什麼事。 抬頭望去,卻是滑王射倒一隻麋鹿。夷維、韓瑉及其隨從,立刻齊聲 讚揚大王好箭法。韓瑉拍馬上前,伸手揀起麋鹿,撥轉馬頭,迴到車 前,將麋鹿往車鬥裏一扔,又催馬向前追去。
蘇秦見狀,激發了爭強好勝之心。暗想,要是他們都射到了大 獵物,自己連個小野兔也沒抓到,那才丟人沒趣呢。心動意決,便伸 出右手,猛抽一鞭。那座下的白雪駒,就撒開四蹄,利箭一般向前飛 奔而去。
騎在馬背上的蘇秦,隻覺得兩耳生風,唿唿轟鳴。他沒有抓牢 馬鬃, 一不留神,就從馬背上掀了下來,重重地摔在黃草地上,痛得 兩眼直冒金星。等他睜開眼睛時,那白雪駒早與棗紅馬結伴為伍 了。
蘇秦爬將起來,手撐著腰,舉步蹣跚,忍痛向前。
潛王與夷維縱馬奔馳,看見幾隻山羊從前麵灌木叢中竄出, 正向對麵小樹林跑去。夷維發了一箭,有意射偏,裝著斷愧樣子,說 自己的箭法,與大王實在沒法比;趼犃,哈哈一笑,便搭箭彎弓、
瞇眼瞄準,“嗖”地一響, 一隻山羊應聲倒下,眾人又是一片歡唿。
澄王縱馬上前去揀獵物,誰知剛跑幾步,突然馬失前蹄,坐騎 的頭往下一栽,喀嚓一聲摔倒在地。滑王被一股衝力拋入空中,往下 落時,地麵上騰地揚起一張巨網,滑王摔進網中,身體毫發無傷,但 人卻被巨網包住。幾個大力士急急上前,抬起來就往小樹林裏跑。
夷維、韓瑉有如晴天霹靂,驚得半晌迴不過神來。秋風吹過,他們打了個寒噤,清醒過來尋找滑王時,滑王早被
劫持得無影無蹤了。
“快,快命禁軍前來救駕!币木S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我先 到前麵去看看大王到底被劫往何處?”
“我這就去!表n瑉應了一聲。
夷維催馬向前追尋齊滑王。
韓瑉撥轉馬頭,往相反方向狂奔。
還沒跑一小段路,忽聽背後“唉喲”一聲,韓瑉迴頭—看,見夷
維連馬帶人突然消失在草坪上,仿佛那地方突然裂開一個大口,將
夷維和棗紅馬吞了進去似的。
這一幕嚇得韓瑉魂飛魄散。他不敢停留,便狠狠地揮了一鞭,
那白雪駒又快速奔跑起來。
跋涉在草毯上的蘇秦,見韓瑉騎馬奔了過來,急忙叫道:
“韓大夫住步。”
韓瑉一勒韁繩,白雪駒立即放慢了腳步。韓瑉問:
“蘇先生有何教誨?”
“韓大夫,方才發生的一切,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是一起有預 謀的劫持事件?茨菢幼,人數不在少數,我們帶來的警衛、侍從,是
鬥不過他們的!
“是啊!大王危在頃刻,而我們侍衛人員又不夠,該如何是好
99
“給我撥一輛高車來,我這就去齊宋邊界,調二三萬兵力來,才 能救得出大王。”
“你能調得動嗎?那可是用來對付宋國的軍隊啊。 ”
“調得動,我有大王的玉佩!
“好,你稍等,我這就去調車!
韓瑉說罷,拍馬向前急馳。
轉瞬之間, 一輛高車由熟練馭手駕著,飛速駛到蘇秦麵前。
蘇秦跳上高車,急喊“往西南開”,馭手一甩響鞭,駟馬拉動高 車飛馳而去。韓瑉命侍工長和二百名禁軍守住行宮,保衛王後、貴妃。他自
己帶著三百名侍衛,飛快地趕到出事地點。
兩邊灌木林靜悄悄的,仿佛沒發生剛才那一幕似的。
突然,不遠處傳來陰鬱沉悶的叫聲:“快救救我。”韓瑉循聲尋
去,走到一個陷阱前,看見夷維和他的棗紅馬陷在深坑裏,便命侍衛
放下繩子,將夷維拉了上來。
因坑深丈餘,棗紅馬怎麼蹦跳,也跳不出陷阱。韓瑉撇下棗紅
馬,帶著眾侍衛,沿著劫賊逃竄的方向追尋而去。
3
一隻蒼鷹在碧空中盤旋。
蒼鷹下麵,便是急急奔向東北流入渤海的濟水。
濟水兩岸種滿稻菽桑麻,稻菽已近成熟,遠遠望去一片金黃; 坡上遍植漆樹,每年秋天割下生漆,特製好後往王宮內苑裏送。因為 富庶,濟水兩岸成了田甲的食邑之一。
田甲的莊園,就蓋在濟水東岸,與對麵的濟西遙遙相對。從濟
東向南,穿過丘陵,便是西山獵場,兩地不過十裏路。
幾個大力士將齊滑王劫持到莊園中,安坐在席座上。
滑王驚魂未定,隻見從右房裏走出三個人來, 一起跪倒地上, 口裏齊喊:
“大王受驚了!
滑王睜著驚恐的眼睛,問道:
“你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臣田甲、田富、公孫戊向大王請安!比速橘朐诘,不敢拾 頭。
“大膽!”滑王頓時大怒:“你們,你們膽大包天,敢劫持寡人?”
“臣等為了清君側。”田甲不慌不忙地答道:“請大王傳旨,立即 除掉蘇秦。”
“蘇秦何罪之有?為何要除掉他?”
“蘇秦自燕入齊,暗行離間之術,擾亂綱常秩序,是為十惡不赦
的大奸人!”公孫戌代田甲答話。
“胡說!”潘王咆哮起來:“蘇秦為寡人謀求富國強兵之道,是忠 心耿耿股肱之臣。你們見寡人與他親近,就心生妒忌,三番兩次上書
勸諫,於擾寡人戰略部署,你們才是大奸大惡的奸人!”
“大王既然把話說到這種地步,臣也就沒什麼可顧忌的了。”田 甲爬將起來,鐵青著臉說:“臣對大王親近蘇賊就是看不慣,大王疏 遠孟嚐君更是錯上加錯。朝中大臣多次勸諫,大王你充耳不聞。臣 萬不得已,才用了劫持的辦法,目的就是希望大王能夠清醒,將大奸 之人除掉!”
“這是不可能的事,你們休要做夢!”
“那好!”田甲示意田富、公孫戌:“我們走。”
三人行了個禮,轉身退出草堂。
“站住!”齊王喝道:“你們要去哪裏?”
“先殺了蘇秦,然後再來請罪!
“你們難道不怕犯謀反之罪嗎?”滑王氣急敗壞地嚷道。
“臣從決定劫持開始,就知道要犯下彌天大罪了!碧锛讟O為冷 靜地說:“但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先祖創下的基業不毀在蘇秦的 手中,臣等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反了,反了!”齊王忘了自己已被劫持,高聲叫起來:“來人哪, 來人哪,快把他們抓起來。”
田富箭步上前, 一手揪住滑王, 一手將短劍對準滑王的心賓, 怒道:
“你再亂減亂叫,我就先結果了你。”
滑王看見明晃晃的短劍,嚇得雙腿發軟。他這個堂侄是個政 說敢做的莽漢,而他的哥哥田甲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撞在這 兩人手中,若用硬拚,吃虧的隻能是自己。想到此,滑王口氣軟下來,
有點兒低聲下氣地求道:“寡人不喊就是,不喊就是!
“田富,放下他。”田甲命令道。
“不,哥哥,我改變主意了!薄笆颤N主意?”
“幹脆殺了他,免得日後我們被他所殺!
“對!殺了他,擁戴孟嚐君為王!惫珜O戌也在旁邊幫腔。
“胡鬧!”田甲暴喝一聲:“快放下劍!”
正僵持著,草堂外傳來喧襄聲和戈戟碰撞之聲,室內的人都 為之一驚。
浴王精神為之一振,口氣又硬了起來:
“寡人的救兵到了,你們還不快放開寡人?”
“哼!你那點人馬,還不到我的十之一二!”田甲冷笑道:“看住 他,別讓他出去。”
“是!”田富、公孫戊齊聲應道。
田甲拔出利劍,大步走出內室。莊外場上,幾百名家丁舉戈挺 戟,擋住前來救駕的警衛侍從,雙方箭拔弩張, 一觸即發。
正在指揮侍衛往莊內進攻的韓瑉,忽見田甲從莊內走出,立 即感到劫持事件與孟嚐君田文有關。這太好了,真是天賜良機,現在 他隻要把事情鬧大,最好雙方拚鬥,死它成百上千人,將來追究起 來,救駕有功的是他,孟嚐君則難逃劫持謀反之嫌。除掉了孟嚐君, 齊國的相位便是他的了。
他心裏一樂,就更加起勁地喊:
“快,快衝進去救大王!”
侍衛在韓瑉鼓動下,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猛攻。
“都給我住手!”田甲斷喝一聲,壓住了場上的喧裹:“大王現在
莊內安歇,你們在這裏喧嘩什麼?”
“你們劫持大王,我們來此救駕。”韓瑉理直氣壯地說:“快把大
王交出來,否則就要踏平你的莊園。”
“你休要蠱惑人心!大王好好的,正在裏邊歇息,什麼事情也沒 有。”田甲分開眾家丁的護衛,挺身走了出來:“大王方才還傳下口 旨,命你們到達時立即返迴西山,將蘇秦抓起來,聽候大王處置!”
侍衛們麵麵相規,不知聽誰的好。
“大家休要聽信他的胡言!”韓眠跳上一塊石墩,對侍衛們大聲喊道:“田甲假傳大王口旨,目的是要害死蘇大夫,我們不要上他的
當,快往莊園裏邊衝啊!”
在一旁的夷維,也跟著推波助瀾。侍衛們於是又揮動戈戟,衝 向田甲的家丁,家丁們早有準備,立即予以猛烈的反擊。
雙方激烈拚殺,混戰一團,場上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喊殺聲、
慘叫聲響成一片。
不到一刻功夫,場上便躺下了幾百具屍本。
田甲急忙調來一千多名家丁補充戰力,繼續與侍衛作戰。
侍衛人數雖不及田甲家丁的五分之一,但畢竟是精選嚴練, 又有實戰經驗和應付突發事件的能力, 一進入戰場便越戰越勇;而 田甲的家丁卻是烏合之眾,缺乏作戰訓練,武器也各式各樣,許多家 丁還是用扁擔木棍與侍衛軍的戈矛劍戟對峙,因此重創倒下的家 丁,也比對手多幾倍。
紅日西墜,鼓角悲咽。
家丁已經死傷過半,三千人馬隻剩下千把餘眾。侍衛軍這邊 傷亡也很大,剩下的幾十人個個精疲力竭,眼看已經漸漸不支了。
這時,對麵小樹林裏,突然衝出三路人馬,每路約有萬餘人。領 頭的乃一員大將,他舉劍一指,三路人馬立即像三頭巨蟒,從正麵、
左右兩翼猛撲過去,迅速地將整座莊園圍了個水泄不通。
大將催馬來到莊前, 一個鷂子翻身就下了馬,向受傷躺在地 上的韓瑉問道:
“韓大夫,大王現在哪裏?”
韓瑉睜大眼睛,驚喜地叫道:
“達子將軍,你終子來了。大王現在莊園裏,狀況不明,將軍快 去救救大王。”
達子看了看場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又望了望莊前守衛著的家 丁,便命令道:
“叫你家主子出來,達子將軍有話與他商量!
家丁們見這麼多軍隊包圍過來,早就嚇軟了手腳。此時聽達 子將軍這麼一說,便應了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去稟報了。
田甲與田富、公孫戌等人正在商議突圍細節。
突圍最大的問題是如何保護滑王的安全,這是事關大局的頭 等大事。萬一潛王被亂兵所殺,將在齊國引發一場大亂,這是田甲決
定劫持滑王時所未料到的,現在想起來,真有點兒後悔了。
“要是大王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就說是韓瑉、夷維他們作亂殺 死的!惫珜O戌獻計道:“我們誓死守住莊園,就是保衛安全的最好見
證!”
“好,就這麼定了。讓大王坐上潛車,我們幾個就守在他旁邊一
起出去!碧锛坠麛嗟刈龀隽藳Q定。
田富、公孫戌轉身去請滑王。
田甲大步走出內室。卻見一名家丁飛竄進來,氣喘籲籲地說: “大、大人,達、達子將軍,帶、帶三萬兵馬,將莊園都包、包圍
了。”
田甲聽呆了。
達子將軍怎麼知道這裏的事?是誰將消息傳給邊界的守軍?
三萬兵馬一旦掩殺過來,我們這些人還能活命嗎?
得趕快想個辦法,保住自己的性命。田甲打定主意,轉身往內
室走。
田富、公孫戌將滑王押了出來,田甲眼睛一亮,計上心來,客氣 地對滑王說:
“大王,達子將軍的兵馬到了,我們已被包圍,都走不出去了!
“不!”滑王來了精神,臉上漾起笑容:“達子是寡人的愛將,他救 寡人來了,你們死到臨頭了,哈哈哈哈!”
田甲拔出利劍,點著劍尖說:
“大王你先別得意。你還在我的手中,是死是活,還得問問我這
把利劍!
“你,你想要怎麼樣?”滑王看出了田甲的狠勁,不禁後退兩步,
驚駭地問。
“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咱們兄弟今日就死在一塊。”
“不不不,有話好說。你可以提出條件,我們來商量商量吧。”滑王連連後退,驚恐萬狀。
“好!就請大王寫個赦旨。”田甲說著,給公孫戌遞了一人眼
色。
公孫戌急忙入內,取出筆墨絹帛,擺在滑王麵前的幾案上。
滑王渾身發抖,舉著筆,懸在空中,不知如何下筆。
“大王你就這麼寫。”田甲念念有詞起來。
滑王照著田甲的意思,邊聽邊寫,那支筆禁不住地跟著手腕
一起顫抖。
寫畢,田甲收了赦旨,看了一遍,確實無誤後,笑道:
“現在我們一起出去見達子將軍。”
田甲將長劍插入劍鞘,抓住潘王的胳膊,像是攙扶的樣子,與 滑王一起走出莊園。田富、公孫戌則把短劍抵在滑王腰部,跟了出 去。
達子、韓民、夷維等人見潛王出來,不約而同地擁了上去,欲與 滑王問安,跪拜。
滑王眼裏蓄滿淚水,他感激臣子們對他的忠誠。
隻聽田甲疾言厲色道:
“站住!你們都站在下麵!誰敢向前一步,我就把大王推過去 做替死鬼!”
達子、韓瑉、夷維等人急忙收步,緊張地望著廊上的滑王與田 甲。
“你們聽著!”田甲環視一周,大聲地說:“我是大王的兄弟,這裏
發生的一切,都是我們田家內部之事,與你們外人無關! ”
廊下的韓瑉大聲駁斤道:
“大王乃齊國國君,他的安危關係整個齊國的安危,怎麼說與 我們無關?”
“住嘴!”田甲企圖以聲勢壓倒人,厲聲喝道:“就是你,胡說我們 劫持大王圖謀不軌。請問,要是真的謀反,大王還能站在這裏嗎?你 們調了這麼多軍隊來,想趁亂殺害大王嗎?我們早就看透了你們的 詭計,我們多次擊退你們的進攻,保衛了大王的安全。大王感激我們,特親筆寫了一道赦旨,你們都睜大眼睛看吧!”
田甲抖開一張絹帛,亮給廊下的人看。
達子、韓瑉、夷維等人大眼瞪小眼, 一時不知說什麼為好。
“你們要是不信,還可請大王作證!碧锛滓妶鳇I被他控製住 了,故作輕鬆地笑了一笑,對滑王小聲說:“就按剛才寫的說一遍,快
一 點!”
滑王一直強烈感覺到腰部有個尖東西在頂著他,那是田富的 鋒利的劍尖。他不停地打著寒顫,很機械地將方才寫的赦令複述一 遍:
“田甲所言極是。寡人到濟東莊園來,是想與田甲兄弟密商“清 君側”之事,不想引起誤會,派來重兵包圍。為避免日後再發生類似 事件,特寫下一道赦旨,赦田甲、田富、公孫戌無罪,爾等不得揪住此
事不放,否則將以抗旨不遵嚴加懲處!”
滑王活音剛落,廊下的官兵們就嚷了起來。達子挺身而出,大
聲質問:
“大王你怎麼這樣說話?蘇先生趕了幾十裏路送來的玉佩,難 道也是假的嗎?現在我們有三萬多精兵包圍著田甲的莊園,大王還
怕什麼?”
“對!大王別怕!”韓瑉跟著鼓動,助威道:“有我們在此,諒他也 不敢放肆!”
“田甲膽敢傷我大王一根毫毛,本將軍立即滅了你的九族,叫
你斷子絕孫,還要遺臭萬年!”達子接著威脅道。
田甲輕蔑地一笑,扭頭對背後的田富嘀咕了幾句,田富點點
頭,將短劍用力一頂。
齊滑王立即感到了刺痛,臉色刷地變得一片蒼白,趕緊澄清
說:
“不,不,寡人方才所言,句句是真,你們就不要懷疑田甲兄弟
了。達子將軍趕快下令退兵,大家都迴到西山行官候旨!
達子一愣,與韓瑉、夷維對視了一下,覺得如此對峙下去不是 個辦法,便遵照滑王旨意下令退兵。達子一聲令下,軍隊陸續退出廣場。
田甲、田富、公孫戌將滑王送到達子、韓瑉麵前,然後大步流星
地返迴莊內。
達子見滑王一臉憔悴,很動情地說:
“達子來遲一步,讓大王吃苦了!
滑王一聽,臉色更加難看。
韓民沒有看到滑王臉色的變化,繼續獻著他的殷勤;
“大王,隻要你能反悔,宣布那救旨無效,我們就可以重新包圍
莊園,抓住反賊嚴懲不貸!”
“胡說!寡人下的旨意,能隨便宣布作廢的嗎?”滑王突然發作 起來,怒不可遏地訓斥道:“你們不要再聒噪了,趕快收拾收拾,返迴
臨淄!”
韓瑉冷不防碰了個釘子,滿臉羞愧地退到一邊。
達子急忙重整從伍,請潛王乘上高車。 一場劫持事件,到此才 告落幕。
4
一連幾天,齊滑王都把自己關在後宮,仿佛是在自我反省,又 仿佛羞於見人
其實他的心像被撕碎了一般難受。那瞬間被拋落在巨網上的 驚駭,那包在網中被抬到莊內的一路顛簸,那長長利劍點著他的胸 口所產生的恐懼,那站在廊上麵對三萬士卒狼狽、尷尬的獨特感受 ……,都像魔影一樣,日夜糾纏著他,折磨著他,使他焦躁不安。
一想起被劫持的情景,就覺得他的權威受到空前的蔑視,他 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從未有過的屈辱,使他覺得無顏再見臨
淄父老。
當然,他也曾幾次想揮去這些念頭,按照赦旨上說的,盡量寬 恕田甲等人。但是,王者的孤傲和尊貴不容他這樣做。他認定孟嚐
君是這場劫持事件的主謀,不摧垮田文朋黨,他的王位就難以鞏固。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滑王傳旨請蘇秦秘密來到內宮。
“這次多虧愛卿及時搬來救兵。否則,今日寡人恐難再見愛卿 了!睗撏醴銎鹛K秦,感激地說:“此事寡人一直懸在心中,久久無法 排遣。寡人想除掉田文、田甲兄弟,以消心頭之恨。怎奈赦旨尚在田 甲手中, 一時無法下手。愛卿有何良策,可繞過赦旨,照樣懲治他
們?”
“大王,那赦旨隻管赦免劫持一罪,卻管不到其它罪名。”蘇秦 機巧地迴答:“倘若他們犯下謀反之罪,大王照樣可以捉拿他們!
“若用謀反罪,豈不又與劫持一樣?”滑王憂慮重重地說。
“不,謀反形式多種多樣。比如田甲的家丁在那場拚殺中死傷 大半,要想恢複戰力,勢必招兵買馬。大王隻要派個得力大臣,潛入 濟東調查,掌握足夠情報之後,就可以“擴充實力妄圖謀反’之罪,將 他們一網打盡。”
“妙!妙!”滑王連聲讚道,停了片刻又問:“還有孟嚐君,他是劫
持綁架的主謀,非千刀萬剮不足平寡人之憤!
“孟嚐君與田甲等人不能相提並論。他是大王的同胞兄弟,又 是當朝丞相,勢力龐大,關係盤根錯節,要除掉他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
“你就快說怎麼辦好嘛。”
“臣以為,不同的人要用不同謀略對付。”蘇秦擺起謀略家的架
勢,說:“大王一定要除掉孟嚐君,可用敲山震虎之計最為妥當。”
“敲山震虎隻能震跑老虎,卻不能置虎於死地。”
“臣的師傅鬼穀先生告誠過臣,做人誌不可滿,樂不可極。做事 也一樣,隻能恰到好處,不可把事做絕!
“卻是為何?”
“所謂物極必反,器滿則傾也!
“好,就用敲山震虎之計。事成之後,寡人拜愛卿為丞相!
“不,大王。”蘇秦堅辭道:“臣非相國之才,臣的專長在於遊說諫
君。賢君用人,當用其長,而避其短也!薄扒洳划斬┫啵欠衽麓婷蠂熅釙腔馃?”
“非也。以臣觀之,韓氓比較適合當丞相。臣想將他推薦給大
王,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難道夷維就不如韓瑉嗎? ”
“夷維雖與大王親近,但他與秦王私交甚厚,而且耳根軟,易被 別人所左右。臣擔心他當丞相後,難免要為秦人謀些利益。若果如
此,大王‘滅宋興齊”的計劃就將落空了!
滑王想起夷維為孟嚐君說情一節,馬上聯想他是否也與田甲
等人合夥謀害他,於是打消了擢拔夷維的打算,說:
“愛卿思慮縝密,寡人茅塞頓開。此事就這麼定了,愛卿即為寡
人實施敲山震虎計劃,事成之後,重重有賞!
蘇秦謝過滑王,離開後宮,徑直來到韓瑉府中。
“恭喜韓大人,賀喜韓大人。”蘇秦笑嘻嘻地拱手作賀。
“老夫喜從何來?”韓瑉喜盈盈地將蘇秦接進內室,吩咐仆人立
即上茶。
“大王決心除掉孟嚐君,要擢拔大人為齊國丞相了。”蘇秦坐入 席座,收起笑容說。
“不可能吧?大王向來器重大人,特別是這次救駕有功,更得大
王賞識,怎麼會輪到老夫做丞相的份呢?”
“大人有所不知!碧K奏正色道:“在下無意功名,隻想做些自己 喜歡的事情。因此,當大王提議要在下當丞相時,在下堅辭不受,力 薦大人為第一合適人選。起初大王不肯,在下隻好說出這次搬兵救 駕,還多虧了韓大人的幫忙,沒有韓大人當機立斷,派出一輛高車趕 往齊宋邊界,就以在下那點不熟練的騎術,是永遠也搬不到救兵
的。”
“大王相信你這番話?”
“當然信了。大王說,沒想到韓愛卿竟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便同 意了在下的推薦!
“老夫才疏學淺,隻怕難當重任啊!”韓瑉竭力掩飾著內心喜
悅,說:“不過,老夫當上丞相之後, 一定不忘蘇大人的推薦之功!
“不,應該記住大王的恩典!碧K秦很謙遜地說。
“當然,當然!”韓瑉露出討好的神色,轉身吩咐管家:“快備一席
上等酒菜來,老夫要與蘇大人痛痛快快喝上幾盅!
管家應聲退下備宴。
“大人您太客氣了。不過,要想得到丞相這個職位,大人還得去 濟東一趟!
“去那裏做什麼?”韓瑉滿臉狐疑。
“收集田甲謀反的證據,先除掉田甲一夥,剩下孟嚐君一人就
好對付了。”
韓瑉盛讚好計,請蘇秦暢飲一番之後,即化裝成珠寶商,帶兩
個保鏢,驅車趕往濟東。
兩個保鏢隨著主人韓瑉,搖搖擺擺地走進一座村莊。突然, 一 家農戶裏傳來懇求聲和嗬斥聲。韓瑉走過去一看,見院子裏有幾個 家丁正在搶奪—老婦人手中的鐵鍋。老婦人死也不鬆手,大頭家丁 火了,猛地一用力,那老婦人被甩到一邊,鐵鍋也從手中飛了出去,
滾到了牆角。
大頭家丁揀迴鐵鍋,老婦人卻爬了過來抱住家丁的腿,苦苦 懇求。大頭家丁惱怒起來,飛起一腳,將那老婦人踢翻在地。眾家丁 擁上前,將靠在牆邊的鏟、鏈、錳、钁等農具都搶到手,與手抱鐵鍋的 大頭家丁一起走出院門。
恰巧門外闖進一條大漢,見農具被搶,老婦人倒地,頓時大怒, 揮起碗口粗的拳頭,對準大頭家丁猛擊過去。大頭家丁冷不防挨了 一拳,赳起幾步,跌倒地上。
大漢撲到老婦麵前,大叫母親怎樣?眾家丁欲擁上前痛打那 母子倆,韓瑉的兩個保鏢看不過去,便挺身而出。眾家丁見兩個身高 馬大的人檔了去路,知道不是對手,隻好抱著鐵鍋,拿著農具逃出院 門。
門外是條村道,道旁停著一輛牛車,上麵堆滿了一字形插、空 首布式鋤、凹字形侈刃鋤、六角梯形方鑾鋤、五齒耙、鐵口犁、鑒斧、 刀削、鐮、鑿、鐵鼎等等,大約都是從各農戶家中搶來的。
鳴鳴幾聲,家丁們將搶來的鐵器扔進車鬥,然後紛紛爬上牛
車。趕車的揮動牛鞭,兩頭老水牛拖著車子奔跑起來。
韓瑉來到那對母子麵前,問是誰的家丁,他們搶奪鐵器做什 麼?那中年漢子取來一陶碗水, 一邊給老婦人喝水, 一邊憤怒地告訴 韓瑉,說這些家丁都是田甲家的,他們要打造兵器,需要大量的生 鐵,附近幾家作坊日夜冶煉仍供不應求,去外地購買又怕花大錢,便 想出一個辦法,就是挨家挨戶搜尋,凡見到鐵鼎銅鍋, 一律收集來重 新迴爐,煉出銅鐵合金,用於打造戈矛劍戟。
聽了中年人的訴說,韓瑉暗暗驚喜。來之前,他還擔心抓不到 田甲的謀反把柄,沒想到一進村就撞上這種事,真可謂人到走運時, 黃土變成金啊。他摸出一鎰黃金給那中年漢子,要他趕快扶老母去 看醫,順便再買個鐵鼎迴來做飯。
那老婦人喝了水後,精神恢複過來,此時插話說:
“田家的人,見鐵就搶,連打鐵師傅也被拉去做苦工,我們到哪 裏去買銅鍋鐵鼎啊?”
韓氓裝著同情的樣子,隨便附和了幾句,就與兩個保鏢,離開 了這家農戶。
村街還沒走完一半,就聽到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韓瑉精神為 之一振,便不顧長途跋涉的疲勞,拐進作坊,去看打鐵。
隻見作坊北麵,立著三座圓錐形煉鐵豎爐,高約七八尺,爐口 噴著火舌。爐的四周裝著鼓風設備,那設備是一種特製的大皮囊,樣 子和盛物的“案”相類似,兩端比較緊括,中部鼓起,酷似駱駝的駝 峰。三百個童男童女,分成兩半, 一半忙著運炭裝炭, 一半又分成幾 組,各抓住大皮囊的把手,用力地鼓動著,不斷地將空氣壓送到煉爐 中。
爐火熊熊,熱浪蒸人。
爐前安著十幾個鐵砧,三十名打鐵師傅,每二人一-對,將燒得 通紅的鐵塊夾出來,放在鐵砧上,揮起鐵錘就打。另一個鐵師傅與之 配合,發出“獨塌獨塌”的鍛鐵聲。
一車車搶奪來的鐵器,源源不斷運進作坊中,有的已投入豎爐冶煉,有的堆在地上如座座小山。
已打造好的兵器,整齊地擺在地上,有戈矛、箭鏃、斧城、劍戟 十八般武器,樣樣俱全。韓瑉與兩個保鏢,在坊場內轉了幾圈,便生
村南校場走去。
南校場上,新募集的三千壯丁正在操練陣法。田富立在陣前, 揮動著令旗。壯丁們端著戈,執著戟,時而衝鋒陷陣,時而格鬥拚殺,
一片刀光劍影,殺聲震天。
韓瑉不覺看呆了,這田甲一族也夠膽大妄為,竟政在光天化 日之下,招募這麼多壯丁,還公然操練,可見蘇秦說他們招兵謀反一 點也不冤枉。他決定收集這些證據,向滑王密奏一本,田甲、田富等
人,不死也得去幾層皮。
迴到他下榻的客棧,韓瑉命兩個保鏢多帶黃金珠寶,打進田
甲家中,與家將、公士、打鐵師傅等廣交朋友。
過了兩天,韓眠在客棧內辦了兩桌酒菜,宴請田甲家的家將、 公士,甚至連打鐵師傅以及那個受害的中年漢子也請了過來,大家 一起喝酒聊天。酒足飯飽之後,能識字的,到一邊寫下打造兵器訓練 壯丁的事實經過;不會寫字的,則請了兩名私塾先生代為書寫。寫完
一律按上手印,私塾先生還作為證人,在每一份文件上簽名畫押。
韓瑉還買了幾樣兵器,秘密帶迴臨淄,作為證據。
夷維、公玉丹等人被韓瑉請到府中,連夜趕寫彈劾田甲謀反 的奏章。
奏章連同證據送到了禦案前,齊滑王連看也不看就鎖進了箱 篋中,近侍親隨誰也不知道滑王究竟想要幹什麼。
隻有蘇秦知道,潛王故意隱而不發,目的是在製造一種緊張 恐懼氣氛,以顯示王者的神聖與威嚴……
5
孟嚐君登車的時候,空中突然傳來兩聲淒厲的叫聲。他一驚
慌失神,險些從車上摔下來。他竭力穩住心神,雙手緊緊抓住車軾,拾頭望去,後花園圍牆內一棵千年古柏上,立著一隻老鴉,旁邊還築 著一個窩巢。此時老鴉正對著孟嚐君“嘎”—“嘎”——地叫著,那
淒厲的聲音,使人毛骨悚然。
自從得知田甲劫持大王那--刻起,孟嚐君就一直處在一種莫 名的緊張與焦慮戶。他曾經叫來田甲、田富,將他們訓斥一頓,命他 們立即寫下請罪表,負荊請罪。田甲、田富堅決不幹,還亮出那封“赦 旨”,說有這一張護身符,大王不敢對他怎麼樣!
孟嚐君知道他這個堂弟的性子,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他請夷 維過府飲宴,希望夷維能在大王麵前通融通融。夷維不好當麵推辭, 隻說上次機會多好,大王都同意安排一次會見了,偏偏又冒出個劫 持事件,硬把好事給攪砸了。現在大王老羞成怒,再提此事,恐怕非 碰釘子不可。
望著孟嚐君誠惶誠恐的樣子,夷維愛莫能助,就好言安慰他
不必京慌,等大王怒氣消了,再設法美言幾句,不就化險為夷了?
孟嚐君的心就是放不下來,滑王隱而不發所造成的氣氛,使
他感到窒息。他接連開了幾次門客會議,希望能提出個萬全之策。 但門客們眾說紛雲,莫衷一是,有的早已卷起鋪蓋連夜逃走了。孟嚐 君萬般無奈,隻好親自寫了一份請罪書,托蘇秦轉給潛王。
蘇秦傳過話來,說大王終日閉門不出,已罷朝十幾天了,如何
送得進去?蘇秦還說,劫持事件給大王打擊太大,自尊心受到了嚴重 傷害,幾天下來人都變了,變得敏感、狂躁、偏執、多疑,而且反複無 常,丞相要想保住性命,使一家人免受災難,除了自請辭職遠離齊都 外,再也沒有其它的路可走了。
孟嚐君深感為難,丞相一職對他而言實在太重要了。他豢養 門客揚名天下,不就是為了拜相封侯嗎?如果連相位都要拱手讓人, 那他付出的大量心血豈不全都白費了?
但是門客們都說,若不辭職出走,要是滑王突然降下一道逮 捕的詔令,我們將如何應付?
這確實是個現實的難題,孟嚐君一聽臉色都變了。他想起先
王田因齊,隻因有人誣告便信以為真,毫不猶豫地下旨將大司馬田忌、大軍師孫臏抓起來,若非孫臏當機立斷,勸田忌一起逃亡,恐怕 田、孫二人早就身首異處了。而田忌、孫臏戰功赫赫都落得如此下
場,田甲等人公開劫持綁架,能有什麼好結果呢?
他越想越覺得情勢堪憂。他時而決定棄職出走,時而又幻想 這是一場惡夢而非現實。他變得越來越敏感, 一有點兒風聲雨聲都 會嚇得他心驚肉跳。特別是每當朝中有人來深望他時,總是被嚇得 麵無人色,以為那擒捕的詔令到了,他就要被押上刑場實行五馬分 屍,他的全家也要滿門抄斬,血流成河了。
這道聖旨終於來了。
就在半個時辰前,內侍到相府傳旨:大王今日要召集王親國
戚、文臣武將,在太廟會麵。命孟嚐君卯正到場,聽候大王諭旨。
孟嚐君接了旨,他後悔了,後悔當初未能當機立斷,舉家逃走, 優柔寡斷的結果,機會盡失。他已無退路,隻好橫下心來,先與滑王
見上一麵以後再作打算。
太廟外站滿了全副武裝的禦林軍, 一排排戈矛鋨戟在冬日陽
光的照耀下發出道:寒光。孟嚐君踏上鋪著紅氈的甬道,在兩邊侍衛
注目下,步入太廟。
他迅速環視一周,王公大臣們早已依序而立,田甲、田富已站 在其中,並且向他遞眼色。他沒有理他們,總覺得這裏缺少陽光,氣 氛太凝重,到處都能噴出寒氣。他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隱約看見齊潛 王站在平臺上,居高臨下,威嚴無比,他的背後掛著田齊曆代先王的 畫像。他幾乎是小跑著來到臺前行過大禮,然後站在右首,恰好又與
對麵的蘇秦打了個照麵。
齊潛王雙唇緊閉, 一言不發。他用電一般的目光,嚴厲地審視 著臺下每一個臣子,太廟內靜得出奇,緊張的壓迫感使得王公大臣 們都透不過氣來。
這樣足足僵持了一刻時間。
齊滑王覺得氣氛醞酸得差不多了,便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
“叫你們都來,是想說個事。”齊滑王鄭重而嚴肅地說:“有人謀 反,想奪權篡位!痹挼竭@裏突然停住,威嚴地注視著臺下的群臣。
眾臣麵麵相覷,都在猜測大王所說的謀反人到底是誰。
“這是決不允許的,犯的是滔天大罪。這些人如果還是田氏子
孫,就請站出來,到寡人這兒來,向列祖列宗請求寬恕!”
眾臣都勾著頭,目不斜視,鴉雀無聲。
大家都自認沒有謀反,就連田甲、田富兄弟都認為,他們是絕 對忠於大王、愛護田齊江山社稷的。否則他們要費那麼大的勁,去清 除蘇秦這個“纂臣”做什麼?
“寡人遲遲不提此事,目的是想等待他們的覺醒,如果他們能 到寡人麵前請罪,寡人就寬恕他們。都是田氏子孫嘛,何必定要手足
相殘呢?”
此言一出,許多大臣都把目光移到田甲、田富身上,大家不約 而同地想起劫持事件,覺得田甲兄弟今日在劫難逃了。
田甲、田富被一束束灼人的目光刺得渾身不自在,田富更是
受不了了。他欲跳出來質問王,被旁邊的田甲緊緊拉住。
孟嚐君早已被滑王製造的氣勢,壓得透不過氣來。此時聽到 “手足相殘”一詞,覺得滑王指的就是他。他頓時感到天旋地轉,站都
站不穩了。
“看來寡人白費心機了。”齊滑王說話的口氣又變得強硬起來: “如果謀反之人不想主動俯首認罪,寡人就不客氣要點他的大名
了!
堂內寂靜無聲。大巨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有站出來請
罪。
“田甲、田富,你們都站出來!”齊滑王厲聲喝道,大堂上的空氣
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孟嚐君的心登時提到喉嚨口,好象滑王點名的不是田甲、田
富,而是他田文似的。
在眾目睽睽下,田甲、田富跨步出列,走到平臺前麵,四目直視
著齊潛王。
“你們知罪嗎?”滑王喝問!拔覀儫o罪。”田甲冷靜迴答。
“你們謀反,難道還不是頭條大罪?”
孟嚐君一驚,心想終於提到劫持事件了,看來今日難過此劫,
便掏出手絹,頻頻拭著額角冷汗。
“我們沒有謀反!”田甲斬釘截鐵地說:“前不久所謂‘劫王事 件'',大王已經確認,是為了“清君側”,並非謀反,這裏還有大王赦旨
為憑!”
田甲從袍袖中取出絹帛,張開來亮給眾臣看。
蘇秦看到了那張赦旨,心想現在已到關鍵時刻,就看潛王能
否運用我教的計謀,過關斬將了。
孟嚐君偷偷舒了口氣,他暗暗祈求這道赦旨,能堵住大王的 口,使事態有個轉寰。
田甲見潛王臉現為難之色,便得意地念起赦旨上的一段話:
“大王在赦旨上說得清清楚楚:為了避免日後發生類似事件, 特寫下赦旨,赦田甲、田富、公孫戌等人無罪,爾等不得揪住不放,否
則將以抗旨論處,嚴懲不貸!”
“大王首先抗旨,要不要嚴懲不貸?”田富突然叫喊起來。
眾臣嚇了一跳,互相觀望,不敢吭聲。
“如果聖旨都可以不認賬,以後大王再發旨意,還有誰會相 信?”田甲質問道。
齊潛王緊繃著臉,沉默不語。
眾臣咬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田甲見場麵氣氛有所扭轉,便進一步申辯道:
“所謂君無戲言,是說國王的聖旨具有絕對的權威,誰也更動 不 得。如果大王今天一定要推翻這道赦旨,那麼臣就可以對天下人 說,大王出爾反爾,言而無信,將來再有什麼旨意,我們可以執行,也 可以不執行,全當兒戲算了!”
孟嚐君提起的心放了下來,暗暗叫道,田甲問得好!
猶如油鍋裏突然撒進一把鹽,廟堂之上盡是嘰嘰喳喳議論
聲。齊潛王被這些聲音侵擾著、包圍著,做賊心虛般,方寸大亂。
蘇秦給滑王遞了個眼色,滑王鎮定下來,穩了穩慌亂的心,問:
“你們都說完了嗎?”
“說完了。”田甲瞥了蘇秦一眼,很坦然的樣子說。
“好,現在聽寡人的。”齊滑王不緊不慢地將蘇秦教的話,重複 一遍:“寡人沒有否認赦旨。那上麵寫的,依然有效。要是朝廷不能令
行禁止,田甲、田富兩兄弟能活到今天?”
這話還沒說完,臺下議論聲音就大了起來。眾至都覺得大王
問得對,要是不按赦旨辦,那劫持事件早就查個天翻地覆了。
“但是,這份赦旨,隻赦劫持無罪。若在劫持事件之外,冒犯其
它罪名,則不在赦免之內。現在田甲、田富犯的是謀反之罪…… ”
“我們沒有謀反!碧锛状驍嗷醯脑,嚴正地聲明道。
“你們在濟東招兵買馬,鍛製兵器,日夜操練,這不是謀反嗎?”
“巨為保護大王性命,用三千家丁抵擋不明真相的侍衛,死傷 過半,需要補充兵力,這算什麼謀反?再說,濟東濟西,與趙、燕交界, 時常有趙、燕軍隊到此騷擾。臣訓練家丁,為的是抵禦趙、燕入侵,保 一方平安,有何過錯?”田甲振振有辭地說。
“這裏有你家公士、家將揭發你們謀反的證據;鯊南浠芍 取出幾捆竹簡,攤給田甲、田富過目。
“臣有幾名公士、家將被收買,他們寫下這些材料,是要陷害於
臣呀!”田甲口氣軟了下來。
“現在隻要肯花錢,什麼樣的誣蔑還買不到?”田富不屑一顧地 說。
韓瑉臉上一熱,忙退到後邊,不敢正視田甲兄弟。
孟嚐君則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他的王兄,擔心又會從那箱 篋中翻出什麼罪證來。
“還有,濟東百姓揭發你們搜刮銅、鐵,強征鐵匠,日夜打造兵 器,伺機謀反!
“誣陷!這是誣陷!”田甲沉不住氣了,叫道:“大王不能聽信一
麵之詞啊!”
“寡人說話憑的是證據!”齊滑王說著,又從箱篋中搬出幾樣兵
器,就近分給蘇秦、孟嚐君、韓眠、夷維等人看:“大家都看看,每樣兵
器上,還刻著督造者的姓名呢!”
:
田甲慌了手腳,“咚”的一聲跪了下來。
孟嚐君看到兵器上的名字,頓時驚得臉色煞白,額角冒汗。
蘇秦則念出兵器上的姓名:“王六年田甲督造”。他念著,明知
故問道:
“大王,臣聽說齊國律法規定,民間不得私造兵器,否則就以謀 反論處,可有此事?”
“律法上寫得明明白白,他們明知故犯,罪加一等!”齊滑王咬 牙切齒地說。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田甲一邊磕頭一邊求饒。
田富卻站著不動, 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樣子,對他哥哥說: “你求什麼?他要殺你,可以找出一萬條理由!”
眾臣傳著看兵器,小聲地議論個不停。
齊滑王命隨從點起香火蠟燭。燭光驅散了太廟內的寒冷,給
所有的人都鍍上一層昏黃的顏色。
齊滑王接過香火,麵對掛在牆上的畫像,跪了下去,拜了三 拜。起身,將香火插進香爐。取出一張布帛,按照上麵寫的念道:
“先王在上,兒臣田地,跪求你來了。你曾留遺囑於兒臣,命兒 臣繼位之後,必須保證天殺戮兄弟,不骨肉相殘。兒臣謹遵教誨,兄 弟和睦相處,共保田齊江山。誰知今日,有堂弟田甲、田富,公然招兵 買馬,積草藏糧,私造兵器,圖謀不軌。為保江山社稷,兒臣隻好依據
律法,借先王之神威,處他們以極刑,警戒王公大臣,永絕後患!
滑王念畢,起身將布帛點著,連同香火投進銅爐之中。
火舌向二竄了幾下便滅了,隻剩下嫋嫋青煙在銅爐上方飄
蕩。
滑王轉過身來,臉色變得更加陰沉冷峻,喝道:
“來人呀,將田甲、田富二人推出太廟,斬首示眾!”
群至震驚, 一個個如中了邪似的吳立著, 一動也不動。
孟嚐君則像挨了一記悶棍,當場男住了。旁邊的夷維欲去扶
他,見滑王冷酷的臉,又縮手立在一邊,不敢動彈。
健卒侍衛如狼似虎撲上前去,挾起田富就往外拖。
田甲爬到滑王跟前,抱住滑王的雙腿求道:
“大王冤枉!大王冤枉!”
兩個侍衛上前,挾起田甲往外拖去。
“大王,你殺的不是我田甲兄弟,而是我們田氏江山呀!”田甲
邊掙紮邊喊。
喊叫聲漸漸在廟門外消失,齊滑王掃視群至一眼,喝道:
“侍衛長聽旨!”
身材魁梧的侍衛長應聲走了出來。
“寡人命你立即派三百軍隊包圍田府,將田甲、田富一家三百 六十八口全部收監,如有走漏--人,唯你是問!”
“臣遵旨。”待衛長領旨跑出廟外。
“大司馬田觸將軍聽旨!”
“臣在!”田觸跨前一步,在滑王麵前抱拳拜揖。
“命你立即前往濟東,收編田甲、田富兄弟所練的三千家丁! “臣遵旨。”
望著田觸將軍寬大的背影,滑王嘴角浮起一絲笑容,他長長 籲了口氣,對韓瑉說:
“還有背後主謀之人,尚須勞動愛卿查個水落石出!
韓瑉領過旨意,迅速瞟了孟嚐君一眼。
孟嚐君突然接觸到韓瑉銳利的目光,心裏一驚,有點搖搖欲 墜。
這一切,蘇秦全看在眼裏,他知道,他的敲山震虎計劃就要進 入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