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觀火者
1
夜深了,混亂的京都汴京,總算靜了下來,疲憊的人們也紛紛入睡。
卻有一人愁聽銅壺滴漏,驚看窗外殘月,哀歎不止,怨恨未休。他不敢想到未來,那會使他恐懼不安,他隻在迴憶,探究到底是怎麼迴事?
大宋欽宗靖康元年(公元--二六年),這是個多災多難的年頭,也是個稀奇古怪的年代。
正月戊辰,金將斡離不率兵攻相州、浚州,渡黃河,陷滑州。黃河兩岸的宋朝官兵,無一人禦敵,紛紛望風
而逃。
庚午,寇聞日至,汴京戒嚴,宰相們議請欽宗趙桓避敵離京,行營參謀官李綱極力勸阻。趙桓聽了李綱一番話,決心守城禦敵,接著,又因為太宰白時中、少宰李邦彥一番話,趙桓又想逃離京都。最後又因為禁衛六軍矢誌堅守,唿聲一致,才確定固守京師的方案,遂命李綱為東京留守、親征行營使,準其便宜行事。
癸酉,金將幹離不的軍隊抵達汴京都城西北,占據軍事要地。欽宗趙桓接受李邦彥的建議,向金人卑辭求和。
乙亥,金兵攻天津門、景陽門,李綱親自督戰,自卯時至酉時,斬敵人酋長十餘人,殺敵數千人。一時士氣大振,趙桓決定棄和就戰。
丙子,趙桓又因李邦彥等人一番話,答應金人議和的條件:交納黃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萬頭,表緞百萬匹,尊金帝為伯父,割讓中山、河間、太原三鎮土地,以宰相、親王為人質。.....
庚申,皇帝不顧李綱反對,命少宰張邦昌為計議使,命上皇宋徽宗的第九兒子康王趙構,前往金營充當人質?低跖c張邦昌乘竹筏渡過城壕,自中午至夜晚,始到達金營。
丁亥,種師道率軍隊入援京師,直迫敵軍大營,金人恐懼,向北移寨。欽宗接受種師道的力勸,決定不與金兵議和,並發兵攻擊敵營。金將斡離不大怒,責問宋朝使者張邦昌及康王趙構,兩人險象叢生。
不久,欽宗又以李綱、種師道誤國為名,詔令罷官。太學生陳東等人與汴京數萬百姓到官闕上書,欽宗又恢複李綱、種師道的官職。後來又因臺諫官員的議論,把李綱驅逐出京城。..... 於是恢複議和,金人退兵,康王趙構脫險迴京都。
可是,事過幾個月,這種不戰不和、又戰又和的局麵又周而複始,再重複一遍。
八月,金兵再次南侵,斡離不、粘沒喝分道入寇,九月陷太原、攻諸州,十月克真定、破諸軍,十一月兵迫京都汴京。欽宗趙桓,時而下詔募天下勤王之師,時而命勤王之師按兵不動;時而下詔堅壁清野,時而下令不再堅壁清野。交戰時不決心於戰鬥,議和時不一心於和議,F在,他又答應金軍,令康王趙構再次去金營充當人質。.....";這哪像個皇帝呢?“不眠之人又哀歎一聲。這人正是康王趙構。他徹夜不眠,想到近幾個月以來的時局,愈覺得大哥欽宗皇帝,威而不凜、堅而不決、陽而乏剛、陰而缺柔,根本不是塊皇帝的料子,充其量隻能當個司禮官。父皇偏偏把宗廟江山交給他,能不令人失望!
最令趙構心寒的是,皇上居然第二次強令他去金營當人質,令他憤憤不平。自己究竟是哪個地方得罪了兄皇,那麼多親王兄弟,為什麼光盯住他老九?什麼”詔令出使金營“,分明是羊入虎口,還說什麼”出使“!眼看明日就要出京,此去吉兇如何?他實在不願想下去,隻對皇帝抱怨不休,不知不覺地罵出了
口:
”庸才、無能。";
“王爺,你在說什麼呢?”一個女人的聲音。趙構這才注意到身邊枕著發妻邢氏,本著“大事不謀妻子”的原則,他不想正麵迴答,故作吃驚地問道:
“你沒睡著?";
”妾身。..... ";
趙構靜待想聽下文,她卻住了口。但女人那帶有鼻息的餘音卻在錦帳內迴旋。盡管他此時思緒紛亂,但想到此去金營,歸日無期。趙構於是翻身把邢夫人摟住,卻發現她滿臉都是淚水。
“怎麼,你哭啦?”趙構吃驚地問。
這一問,反使邢氏更加壓抑不住悲情。隻見她抽泣不止的同時,把她捏在手裏許久的一件東西,塞到趙構的手中。";這是什麼東西?";
“這隻金環,是妾身陪嫁之物,備有一對,請王爺留一隻在身邊!
“這是什麼意思?”趙構不解地問。
“環就是還,妾願大王,出使早還,早日夫妻團聚。”邢氏說著,哭得更厲害了。
“這不成為生離死別了嗎?”趙構心裏罵道,旋而渾身涼透。
此時更鼓已轉四更,趙構睡意全無,索性起身,稍作梳洗後,便與邢夫人前往生母韋氏寢宮辭行。一到寢宮,方知當今皇上,為了獎勵康王去金邦當人質,特把韋氏從“婉容”進封為“賢妃”;识骱剖,母子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新封的韋賢妃見兒子來辭行,更是哭成淚人兒。連康王的胞妹,十三歲的環環公主,也似懂非懂地哭得一塌糊塗,扯住哥哥的後衣,硬是不肯放手。邢夫人極力唱和,這場麵悲天憫人,簡直就是活活的生離死別!
“嗨,這些女娘們!”康王趙構無奈地歎了口氣。
2
靖康元年十二月初一,天地冥暗,雪大作不止。有人說,在雪未下之時,陰雲中有雪絲長數寸墮地。誰也不明此乃主何天象?第二天,則日赤如火無光,更叫人匪夷所思。
就在這一天,河北西路磁州城內,出現了一位陌生的長者。五十上下年紀,衣著不新不舊,裝束非儒非商。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在這離亂時刻,也無人去留神他的行蹤。倒是他自己小心翼翼地,不跟任何人搭訕,隻是專注地往遠處望去。忽然有一隊車駕出現,其中有一乘革輅,飾以金塗銅紫色,十分顯眼。陌生的長者立即邁開大步,直朝車駕的方向奔去。
當他趕到時,卻發現眾多州民把一個朝廷命官緊緊圍住,指著這個官員,你一句他一句地罵開了!陌生的長者不顧這些州民為什麼鬧事?隻急急地暗中尋找革輅的主人,車內車外,前後左右,都不見其人身影。
奇怪?那分明是康王乘坐的革輅,為何車在人不在?難道康王失蹤了?
康王並沒有失蹤。他偕同副使出汴京、經長垣,來到磁州後,即被磁州守臣宗澤暗中引進州署。此時他正在聆聽隨駕而來的,王邸都監藍圭稟報:
“大王,那議和副使王雲,經不住州民拳打腳踢,
已經一命嗚唿了!";
”州民敢這般鬧事?為什麼打死朝廷命官?“康王趙構驚問。
”據奴才所知,這個王雲不得人心!他首倡向金人屈膝求和;又強令磁州居民撤掉近城的民舍,因而眾怒難犯!
趙構不由沉思:這個王雲,字子飛。召拜刑部尚
書,此次又授予資政殿大學士,奉為副使,與他一起去金營議和,誰料半途命喪在州民之手。
”王爺,奴才有句不得體的話,不知當說不當
說?";
趙構一聽,抬頭望了望藍圭。
藍圭很留意趙構的眼色。這個老都監,最擅於觀察別人的神色。在主子麵前,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以及什麼情況下該說什麼話,都掌握得非常到家。此時,藍圭看了看趙構,便放膽地說:
“依奴才看來,宗澤的話不可不聽。敵營以詭辭誘大王為使,隻怕一去便無生還之日!
趙構聞言,為之一凜!宗澤的話是一針見血!但他又想起王雲一路上不隻一次地說過:“大王與臣同奉朝命,出使金軍議和。倘若不去,便是違逆聖旨。”說實在的,莫看他對當今皇帝雖是一腔怨恨,卻不願犯上逆旨罪名。他覺得別無選擇,隻有先赴金營後再作打算。
藍圭見趙構不動聲色,正想再進勸言,忽有侍衛進來稟道:
“稟大王,有人送來帛書一封。”
“帛書?";
康王接過,打開一看,那熟悉的筆跡立即映入眼簾。
帛書出自相州知州汪伯彥之手。汪伯彥,字廷俊,徽州祁門人。登進士及第,現為相州知州。其從叔曾在康王邸授過趙構文章,因有這層關係,伯彥才有機會出入王邸,與康王漸有翰墨書帖往來,頗算投契。
這封帛書,力請康王急赴相州,說有要事相稟。什麼要事?為何帛書不肯言明?
”送信人現在何處?“趙構問道。
”就在府門外,他懇求見王爺一麵!笆绦l說。送信人被傳進來,趙構乍見其人,猛地一怔,以為認錯了人。再仔細一看,分明無差,不由失聲叫道:
”啊,你是--";送信人忙以眼神示意,並請求康王屏退左右,以便說話。
藍圭聽命退了出去,心裏嘀咕:這個什麼鳥人,裝扮得不倫不類,怎麼連王爺都聽他的?
這人正是不久前出現在當街上的陌生長者。他並非鳥人,而是相州知州汪伯彥。
趙構有點不悅,責道:
“廷俊,你在弄什麼花樣?怎麼自己替自己送帛書,又裝扮成這般模樣,想拿本王開心嗎?";
”大王切勿誤會!巴舨畯┟忉尩溃骸睂嵅幌嗖m,臣寫好帛書,本想差下人送來,忽覺不妥,就把它帶在身邊,一則取代名帖,二則也好掩人耳目!
”看你如此神秘,莫非真有要事?";
“事關重大,此處不好說話,請大王另選方便之處。”
趙構見伯彥神情緊繃,語氣凝重,意識到事關非小,就把他帶進密室之中,急問:
“究竟是何要事?";
”敢問大王,如今打算滯留磁州,或出使金營?“伯彥問道。
”這。.....“趙構歎了一口氣:”看來君命難違呀!";“去不得,千萬去不得!";
”為什麼?“趙構驚問。
伯彥深吸一口氣,一臉嚴峻地說:
”王爺當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吧!事關國家興亡,更關係大王生死榮辱,臣不敢不攔駕以告:臣獲敵方最新機密,金人準備將上皇的子孫,--攜去金邦當人質,絕我大宋宗嗣,最後攻破汴京,俘我二帝,以達到一舉滅宋的險惡目的。所以,大王急急奔赴金營,名為效忠當今皇帝,實乃成全金人奸計而已!
趙構吃驚一陣,又問:
”既言敵方機密,消息從何而來?";
“不瞞大王,犬兒原在故太尉郭藥師部下,郭藥師叛國降金,犬兒一時難以脫身。眾所周知,郭藥師是參與金邦機密的,犬兒既為藥師隨從,這消息當不是空穀來風。他得此機密之後,不顧千辛萬苦,奔迴相州相告!蓖舨畯┑。
康王趙構這才深信不疑,也不得不為自己的安危著想。
“大王,去金營當人質,等於是自投羅網,燈蛾投火哪!”汪伯彥又提醒道。
“本王何曾不知?”趙構幽幽地說:“赴金營為質,畢竟是兄皇的聖旨。倘若逗留不前,朝中大臣必有非議。我實不願背上逆旨的罪名。”
“大王開口兄皇,閉口兄皇,你認為這個兄皇能否守住汴京?能否保住大宋?";
”兄皇忽而主和,忽而主戰;忽而下令天下各路勤王,忽而將各路勤王兵強行遣返。忽而重用李綱等主戰派,忽而毫不留情地打擊主戰派。他身邊的大臣,幾乎全是一群貪生怕死,無才無德的小人。因此可以斷言,汴京必將不保,“趙構一臉蒼茫,道:”大宋在劫難逃。我這個人質,實則是個俘虜,一個永無迴鄉之日的俘虜。..... ";
說到這裏,趙構眼淚雙垂!
“所以,”汪伯彥接過話,道:“比起汴京的陷落、大宋的淪亡,所謂';逆旨';又何足道哉!倘若大王更弦易張,與金邦針鋒相對,毅然不赴金營,那麼形勢必將改觀。非但大宋可保,大王也將';反客為主';,成為大宋的中興明主!";
趙構心頭一震,臉色一亮,又有所禁忌地說:“廷俊,這話豈是隨便可說的!";
”這裏並無他人,說也無妨。何況此事已深思熟慮過!
”那。..... 就請道其詳。“
”大王不赴金邦當人質,金人勢必以此為借口,大舉進攻汴京;能戰的李綱已被罷去,京都已無守城的強將,城破必矣!王室宗親勢必掃數歸金,屆時朝野定然一致推舉殿下君臨天下,收拾殘局。殿下天縱英明,必能重整河山,中興大宋社稷。所以,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祈請殿下認清形勢,看準時機,斷然反客為主!";
趙構聽罷,震奮之極,忽又襲來某種不安,沉吟道:
“此事非同小可,卿暫且切勿外傳,容孤。...... 三思後行。”
“既如此,容臣告辭迴相州!
“卿為何急急思迴?”趙構不解地問。
“磁州非我地盤,逗留無益,而且臣乃悄離相州
的。不過。..... ";
”不過什麼?";
“臣還要提醒一點,大王若滯留不進,金人必不肯罷休,必將派兵前來硬取。況敵兵已經渡河,距磁州隻方寸之間。城外已有金人巡弋,州內必潛伏夷敵奸細。險地不可居,危牆安可立?懇求大王今夜潛師早發,臣在相州專候大駕!
汪伯彥說罷,便急急告別而去。
3
康王趙構靜坐一處,連茶飯都無心享用。汪伯彥的一席話正在他腦子裏翻滾。從眼前局勢看來,他趙構去金邦當人質,不僅有去無迴,也對大局無補;他不去當人質,不僅保全自己,還可以在危急存亡之際,出麵收拾殘局、維係人心,重整河山。這是何等淺顯的道理,也是何等急迫的抉擇!
當晚,天低雲垂,風緩氣寒?低踮w構趁夜色掩護,帶著幾名貼身侍衛,悄悄地走了。
磁城州署內康王的臨時館舍四周,有人聽到這樣的對話:
”什麼人?";
“宗(澤)大人有事求見大王,特命小人通報。”“大王出謁嘉應神祠去了,大王留言:請宗大人有事明日商談。”
“哦,待我迴稟宗大人!
是夜,磁城外的嘉應神祠,幾個不明身分的人奔進廟來,急急地搜巡著,唧唧喳喳一陣交談之後,便罵出聲音來:
“他娘的!連個影子也沒有!";
”俺們上當了,操他奶奶!";
正說話問,忽地,衝進了另一批人。
兩批人很快地辨識出彼此是敵,立即殺了起來,雙方身手高下有差,交手幾迴合便分出勝負,隻聽得有人對著幾個被製伏的人大聲喝道:
“你們哪來的?不說就宰了你!";
”啊呀,別、別。..... 我們都是金兵,奉命潛入磁城,負責跟蹤康王的。“
”啊!快、快去稟報宗大人!";
磁州城外,漳河北岸,夜風強勁。
河岸邊的沼淖地帶,正有兩股人馬,一前一後,亦步亦趨地,摸索著前進。
一方是毫無掩飾的金兵,一方則是喬裝易服的宋人。金人的目標是活擒那個長得福相的青年貴人。混進磁城的金兵密探,已查出康王趙構在半夜裏易服潛逃,眼前這個青年貴人,正是趙構。無奈趙構被仆從們死死保住,金人一時無從下手。
趙構趁有人掩護的空隙,一溜煙不見蹤影。金兵火冒三丈,向掩護者大殺大砍!
趙構鑽進了蘆葦叢,顧不上爛泥沒脛,急急蹲下身來。
河岸上金兵大開殺戒,宋人聲聲慘叫,一個個倒進血泊之中。
掩殺聲止了,剩下的是搜捕聲。......
分不清是冷是驚,趙構但覺抖索不止。他正要調整姿態,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影。!趙構急下跪,膝蓋沒入爛泥;艁y中把他隨身佩戴的金環塞給這個人。
“金環?”這人試往口裏一咬,覺得無假,就悄然離去。
夜更深、雲更濃、風更猛!一葉小舟在河麵飄搖。
趙構在驚魂甫定之後,摸索到河岸邊的渡口,碰上了一位年輕人。此刻,趙構正在這名年輕人的搭載下,緩緩地渡過漳河。夜色中看不清年輕人的臉龐,但聽得出那和善的心。
趙構低聲地,誠懇地對年輕人說:
“感謝你救我一命,後日必將重報。”
“俺娘說,隻管救人,不要貪圖人家報恩。”
“那你為什麼救我?";
”是俺娘交代的!
”你娘認識我?";
“俺娘特別交代:凡看見有人被金兵追殺,無論如何把他救下來!
“唔。..... 你叫什麼名字?";
”俺名字也是娘起的,喚作李碼。“
”李馬。..... ";
“俺娘說:那年是在江邊碼頭生下了我,所以才取了這個碼字!
“唔,是加石的碼字。李碼、李碼。..... ";
康王趙構是如何悄離磁州、怎樣渡過漳河,未有一人知曉。這天淩晨,漳河南岸,汪伯彥佩帶弓箭,率領部卒,隆重地把康王直迎進相州。
4
康王趙構拒絕出使金營當人質,這一明顯的抗旨舉動,欽宗皇帝非但不追究,反而派遣敢死之士秦仔、劉定等四人,持蠟詔,穿過金兵占領區,送至相州,拜趙構為兵馬大元帥,汪伯彥、宗澤為副元帥。特準康王“辟官行事,並從便宜”,命令他們征調河北的全部軍隊,急速入衛京都。
讀罷蠟詔,趙構對皇帝哥哥不禁生出感激之情,軍民為此深受感動。於是便在相州開設大元帥府,很快就聚兵萬人,分為五軍前進,進駐大名府。不久,信德府知府梁楊祖率張俊、苗傅、楊沂中等三千部下抵達相州,兵威為之一振。
是時,金兵入懷州、破西京,進而兵迫汴京城下。
兵馬副元帥宗澤急急履冰渡河,麵見康王,陳言“京師被圍已久,入援京師不可緩”,主張“急速引兵奔赴澶淵,逐次推進,以解京城之圍”。
趙構也認為應立即馳援京師,但他以兵力薄弱為由,隻撥給宗澤二千兵馬,令其奔赴澶淵。自此以後,宗澤名為副元帥,但一直被趙構派駐在外,一直都無法參預大元帥府的議事與決策。
眼看著汴京城危在旦夕,以入衛汴京為號召的兵馬元帥府,非但遲遲不入衛,反而節節向東轉移。先從相州進駐大名,又由大名移至東平,最後居然轉到濟州去,離汴京越來越遠了。本來入衛汴京已經有點鞭長莫及,現在更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了。
就在那幾天,金將斡離不和粘沒喝兩路合兵攻打汴京,告急消息不斷傳到濟州。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當地父老百姓、男女老幼一改往日的話題,街頭巷尾所議所論都是興亡大事,連那些貪官汙吏也都來關注趙宋天下的命運。
有一天,兩個小夥子在悄悄議論:";喂,聽說京都即將失陷,宋朝要完蛋了,你怎麼打算?";
“幹嘛想那麼多?反正興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俺們不過跟土一樣高,管他日月怎麼運行!";
”萬一金兵攻到俺濟州,你打算投降,或跟胡騎拚命?";
“既不投降,也不拚命,隻守一個準則:有錢就是爹,有奶便是娘,誰給俺好處,俺就給他磕頭!";
這個守原則的小夥子說著說著,突然聽到”啪“的一聲,對方一個巴掌打在他的臉上,他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揮拳欲打出去,一睜眼,發現麵前立著一位老者,驚呆了!
老者是這個小夥子的爹。他還嫌一巴掌不夠解氣,怒不可遏地大吼:
”不爭氣的小子,哪像爹的兒子!";
此老平日最愛道聽途說、議論國事,言談之間不忘憂國憂民,最能喚起人們的匹夫之責,因而很受濟州百姓的尊敬。這一日,他又出現在街上。
“宗爺僅以二千人馬,連破敵兵三十餘寨!”老者向大家傳捷報,激動地說:“這都歸功於兵馬大元帥康王爺啊,有他在,社稷江山毀不了!天塌下來,自有康王頂著!";
他這麼一說,原本陷於悲觀、驚慌的濟州百姓,一個個像獲救般的振奮起來。最令聽者感到新鮮又神奇的,是他講述的”泥馬渡康王“的故事:
話說那一日,金兵派出強將數十騎,欲強擄康王當人質?低醍敃r正避入崔符君廟,因一路困乏,倚在神桌旁打盹。忽於夢中聽得神人喚道:';追兵來了,速行、速行!';康王驚醒,見有一馬在側,就飛身上馬,加鞭疾馳,一晝夜行七百裏。及至渡河,馬便立著不動了。仔細一看,方認出是神廟的泥馬?低趺笆种x過神靈!
老者說得活靈活現,眾人聽得津津有味,於是議論開來:
”這康王命大啊!所以有神明暗中庇護。“”說不定是天上星宿下凡,是咱百姓的真正救星!
”這麼說來,他甚至。..... ";
這神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到大元帥府。
京都告急,趙構正等待與汪伯彥前來,共商應變大計,無心聽人閑扯。乍聞閣奴藍圭轉述“泥馬渡康王”之說,不由怔住。
“王爺,這件事一定是真的吧?”藍圭笑嘻嘻地問
道。
對奴才的問話,當主子可以置之不理,本是司空見慣。但眼前趙構卻有點不自在。一想起那夜陷身在蘆葦叢的狼狽相,臉上就火辣辣的。對這件狼狽事,最好是諱莫如深。不過,船夫李碼相救一事,趙構確曾在渡過漳河後,向前來接他的汪伯彥實說了,還特別交代要找到李碼這個人。
明明是“李碼渡康王”,怎麼變成“泥馬渡康
王”?
康王趙構思之良久,忽然一怔,莫非那夜果真有神明暗中庇護?又莫非那個船夫李碼,正是崔府君廟
的泥馬。.....
藍圭以為主子無言便是默認,一激動,便把市井上所聽所聞都搬出來。
“王爺,老百姓都說爺是--”什麼?";
“大宋的真命天子!";
藍圭一脫口,便聽到”啪“的--聲驚響,幾案上的文房四寶一時稀裏嘩啦飛起來。但見康王的大掌還停留在案上,對著藍圭怒斥道:
”狗奴才,你想造反不成?";
藍圭如同被當頭棒喝,完全傻了眼。.....
這一切汪伯彥都看在眼裏。他在門外站立多時了,暗忖道,閹奴的話並沒有錯,康王拍案也不無道理。
汪伯彥裝做不知,神情自若地,報門而進。
趙構也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說句實在話,他對汪伯彥不但感恩,而且極為折服,覺得此人滿腹經綸,通古諸今,守進知退恰到分寸,持重老練卻少藏奸,對時局的把握,猶有獨到之處。因此,對他越來越看重了。
汪伯彥自然覺察到,但沒有受寵若驚。在康王麵前,他是守君臣之禮,但不阿諛逢迎;抒高闊之見,但不擺高姿態。
眼下,趙構和汪伯彥達成的默契是,彼此對“泥馬渡康王”的傳聞,都心照不宣地迴避,一下子就言歸正題。
“廷俊,據聞金兵已經圍住汴京,宗澤差人送來急信,要求立即援兵京都!
“大王之意呢?";
”正待與卿商談!
";恕臣直言,宗澤大人的主張乃是下策。“”那。..... 總不能隔岸觀火!
”以臣之見,暫時撥兵三千入援京都便可!啊卑。 摆w構叫了起來:”廷俊呀,當初差二千人入衛京都,是因為元帥府才一萬多兵馬,還情有可原,F今咱魔下有兵八萬了,僅撥兵三千,於情於理如何說得過去?";
“三千隻能減,一個也不能增!”汪伯彥十分堅定說。
“僅僅三千兵馬,豈不是去送死?”趙構確實不解。
“且勿說目下天意如何,也不論京都可救不可救?就算是大王的八萬兵馬傾巢入援,京都真的解圍了,屆時又如何?";
”那。..... 不是挺好嗎?";
汪伯彥沉吟著,不停地搖頭。
“廷俊,你有話但說!”趙構有點不悅。
“莫怪臣背後說皇帝的壞話,其實有些事大王更清楚!蓖舨畯┓治龅溃骸罢瘴铱,大王真的解圍了京都,當今皇上仍然無計可守。隻怕繞了一圈又迴到原地,到時還得與金人講和,說不定你康王爺,又得去金營充當人質!";
一語驚醒局中人。趙構一震,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與其如此,反不如按兵不動。“伯彥又道!笨墒,萬一京都真的失陷了?";
“嘿,何止萬一,依臣看來已經是萬萬不可救了!所以。.....”伯彥欲言又止。
";所以什麼?“趙構似乎也悟出什麼?但又故問!彼猿贾鲝,蓄勢以待,乘隙插足,扼其主機,漸之進也!
”這是';三十六計';之一的。......“趙構一邊暗中自語,一邊又看著伯彥。
”大王難道忘了,這便是反客為主!";
汪伯彥進一步向趙構分析:要達成“反客為主”的大目標,眼前的急務就是按兵不動、蓄勢以待;現在金兵已經逼到了汴京,兵讚已起,但是他要做的,卻是“隔岸觀火”!
5
大宋靖康二年四月庚申,大風吹石折木,卷地三尺,江河失色,日暈無光!
從汴京通往滑州的大路上,五百多輛牛車載著幾千男女,被迫逆風行走,一路掩泣。北風唿叫、犢車低鳴,伴著車上人悲咽抽泣,叫人撕心裂肺!
漫長的車隊,不時傳來大聲的吆喝:
“快走、快走!";
吆喝者今天特別賣力。盡管風沙撲麵,他們視若無睹。
這是一隊金國侵宋軍團的步卒,正要把大批俘虜及戰利品押送迴金邦。自從隨著主帥南下攻宋,陷城池、克州府,長驅而入勢如破竹;但是勝利的愉悅往往瞬息而逝,厭戰情緒卻與日俱增。而今天的情況大不一樣--宋朝的京都汴梁豎起降旗,金兵直入皇官,從上到下,一網打盡,或捆或囚或押,一起遣送金邦。堂堂大宋太上皇(徽宗)趙佶,靖康帝(欽宗)趙桓,雙雙成為俘虜,被押同行的還有太後、皇後、眾嬪
妃、諸親王、公主、駙馬。......, 真乃曠古未聞!
此時,這些金兵無暇去思考主子發動這號場戰爭所為何來?也不去揣摩號稱泱泱大國的宋朝何以
兵敗如山倒?隻覺得能親自押解這樣的重俘,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喂,聽說前麵那兩個騎馬的正是宋朝兩代皇帝?”押送俘虜的金兵議論著。
“什麼宋朝皇帝?他們早被我主廢為庶人,隻能稱為';廢帝';!
“廢帝?”金兵正待咀嚼這兩個字眼,忽然發現了什麼?
“看,那個年少的廢帝哭啦!";
欽宗趙桓確實哭了!他身著民服,頭頂青顫笠,和父親徽宗趙佶一樣,除了被允許騎馬外,一切都和庶人無差。他騎在馬上,但覺風如刀、塵如垢,簡直無法蒙受。
迴想趙宋自太祖開國,經九個皇帝,曆一百六十七年,到今日,國破家喪,堂堂皇帝淪為俘虜,所有皇族被擄北遷。輸金四十三萬兩,銀七百一十四萬兩;实鄣姆{、鹵簿,皇後以下的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以及八寶、九鼎、圭壁、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一切珍玩寶物,皆被搜刮一空,攆送金邦。大恥大辱都刻在”靖康“二年,所有一切都毀在趙桓手中!
”啊,這話從何說起,從何說起?“趙桓一邊飲淚,一邊尋思:我接替皇位僅僅才一年多,這一年多來,沒有一日安寧過。為什麼要我承擔如此大的罪責?要我當曆史大罪人?
“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趙桓忽然嘶喊出聲!盎竷!”走在前頭的徽宗趙佶急勒住馬,迴頭驚愕地唿喚:“桓兒!";
趙桓的一聲嘶喊,遭到金兵監軍嗬斥,正想收斂之際,聽到其父唿喚,不知為什麼,猛然抬頭,盯著趙佶,兩道目光猶如兩支強弓待發的利箭,令人悚然!
”桓兒你。.....“趙佶直覺寒氣迫人,不由畏縮地問著。
”真正的曆史大罪人是--“趙桓口中一個”你“字還未說出,一陣疾風卷起飛砂撲麵而來,趙桓被噎住了。待他用力地吐了一口濁痰後,卻發現本來打愣的趙佶,此時更是抖索不止。
看到生父這般弱不禁風,趙桓的心軟下來了。也許一切都是天意?不知受什麼牽引,心緒紛亂的趙桓,忽而出現這個思路。他想起去年四月間,他從父親手中接過皇位才三個月多,金兵揚言再度入侵中原。京都謠言四起,人心惶恐不安。為此,他特地下一道詔:
”有告奸人妄言金人複至以恐動居民者,賞之。“不久,有一位朝臣入官舉報一事,當麵奏道:”京都近日傳說一樁奇事:在前些時候,市井中出現兩個瘋顛和尚。一個手持一布囊,內裝棗子,以手探囊,口中念念有詞,盡把棗子散給市人;另一個則左手捧著破瓦片,右手捏著石頭,一邊哭著,一邊把瓦片擊碎。市井紛紛傳言,說此乃天降征象也!
”所說是何象征?“趙桓急問道。";傳言說是,散棗者謂之';早散';,擊瓦者則預示 ';國家瓦解';矣:“朝臣迴答說。
”啊。..... ";
趙桓已不記得當時震怒得似要爆炸的他,是怎麼消氣收場的。如今想來,所謂的妖言惑眾,偏偏成了眼前的事實,不等於說,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了嗎?
既然是上天注定了,是天意,何必徒勞心思去計較,去追究呢?這個發現,竟使趙桓從中尋到自慰,多少有點如釋重負。
天還是那麼陰沉,但是風稍停了,使人得以睜開眼睛。俘虜隊伍經過一個村落,座騎上的徽宗趙佶才抬眼,即瞥見大路兩旁,散立著不少父老百姓,頓覺項頸似若受誰一扼,迫得他低首了!自被押出京都,每過一處,沿路都有圍觀百姓。他們有的搖頭歎息,有的大聲嚎哭。麵對這些子民,他終於體味到,項羽為什麼自刎烏江?對於項羽所說的“無顏見江東父老”這句話,他終於有了切膚的感受。
造飯時間到了,傳來金人監軍歇泊的命令。為防俘虜潛逃,金人喝令所有的牛車前轅向內,按地盤大小,各自繞成圓圈,令俘虜待在圈內,圈外由金兵把守著。
二帝以及惲王楷、肅王樞、景王杞、信王榛、沂王鍔等被圈在同一處。這群皇家父子兄弟,往日在宮中,盡管各立門戶,彼此心存芥蒂,但每每見麵時,表麵上都非常守禮節。尤其對當今皇上,雖至親兄弟,也禮分君臣,當麵不敢絲毫不恭?墒乾F在,除了有人向上皇徽宗趙佶禮節性問安外,誰也不願理睬眼前的靖康皇帝,弄得趙桓好不尷尬。";父皇,餓了嗎?“趙桓隻得同上皇搭話。
趙佶既不吭聲,連眼皮也不抬起。趙桓猜測,一定是因為路上的緣故,正打算上前賠罪時,卻發現父親忽然蹲下,用發抖的雙手,從地上捧起一撮土,口中喃喃、雙眼發呆!
”父皇,你這是。.....“趙桓不解地問。
趙佶的喉嚨好像被什麼噎住,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液,問道:
”桓兒,難道這國土從此真的已非我有?";
趙桓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哥哥,父親在問話,該開開金口!”說話的是沂王趙鍔,他語含嘲諷,更帶著挑釁的目光。
趙桓清楚,這次皇族被俘,諸多兄弟隻有這個年紀不大不小的沂王趙鍔,把所有怨恨都集中在當皇帝的哥哥身上,公開罵他是“笨蛋皇帝”、“亡國皇帝”。此時若與趙鍔計較,徒增困擾而已,隻得當作無聞,弓下身來,把老父攙起,讓父親坐在車轅上,才緩緩地說:
“金朝顯然存心滅我趙氏,所以既迫我皇族全部北遷,又立張邦昌為異姓皇帝,還把國號改為';大楚';。”
“是啊,可憐我皇家宗戚三千人,盡作俘囚,慘哪!”趙佶說著,掩泣起來。
“完啦,趙宋天下亡了!”趙鍔絕望地叫道!安,也許上天見憐,能讓九郎。.....”趙佶欲說又止。
一提到“九郎”,有一個人特別留意,他就是信王趙榛,乃趙佶的第十八個兒子。而九郎,正是排行第九、封為康王的趙構。這次所有皇族兄弟被俘,唯獨趙構因出使金營才幸免於難。趙榛和趙構雖不同母胎,彼此卻很合得來。所以一聞“九郎”二字,趙榛眼睛就發亮。
可是靖康帝趙桓則不以為然。他對康王趙構不
懷好感,基於這個原因,當時才不顧父親的反對,一次又一次地強旨令趙構去金營充當人質,想不到倒讓趙構因禍得福,在半路上遁去,幸免北遷。現在,父親叨念九郎,是什麼意思?趙桓直覺不是滋味。
6
前方不遠處傳來宋俘同金兵的爭吵聲。眾人循聲望去,但見有幾個不是皇族的宋人,正在憤怒地指責金兵。
“他們是什麼人?”不知誰問了一句。
“這是一班被俘的太學生!泵C王趙樞解釋道!盀槭颤N跟金人鬧事?";
”他們請求向二帝問安,金人監軍不允,因此吵起來。“答話的還是趙樞。
那爭吵的地方,相隔有一箭之地,隻見其形,難聞其聲,大家都無法弄清鬧事的原因,唯獨趙樞耳朵特別靈。
這一班太學生中,有一年輕者,特別氣盛,最是引人注目。
”他便是太學生的領袖,姓秦名檜,字會之,“趙樞熱心地為眾人解開疑問。提到奏檜,他想了起來,便順口背誦起一篇文章來:";宋於中國,號令一統,綿地萬裏,前古未有。...... 昔西漢絕於新室,光武以興;東漢絕於曹氏,劉備帝蜀;唐為朱溫篡奪,李克用猶推其世序而繼之。蓋基廣則難傾,根深而難拔!";
眾人對趙樞不合時宜地賣弄文墨,都覺得莫名其妙,唯獨徽宗趙佶悟出什麼,他特別了解趙樞這個兒子,不管什麼文章,凡經他一看,過目成誦。所以急問道:
“樞兒,你在背誰的文章?";
”便是秦會之的傑作。“趙樞莊重地說:”記得今年二月,父皇與皇上被金兵羈留在青城,金人議立異姓為皇帝。正是這個秦會之,帶頭反對,並掌筆擬書,向敵國進議狀。為此,才被金人點名,當皇族北遷的賠罪羔羊!
”原來如此!“眾人異口同聲地說。
”精彩的還有下文呢!摆w樞繼續念道:
”必立邦昌,則京師之民可服,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師之宗子可滅,天下之宗子不可滅。檜不顧斧鉞之誅,言兩朝之利害,願複嗣君位以安四方,非特大宋蒙福,亦大金萬世利也!
”好一個不避刀斧的秦檜!";
“鐵骨錚錚,真乃社稷忠良!";
”如此棟材,為何被人疏忽?";
“可敬啊,秦賢卿!";
趙家父子交口稱讚秦檜的同時,又向前方望去。爭吵已漸平息,秦檜的餘怒卻未消去。但見他昂著頭,仍在怒視金人,一付凜然不可侵犯的樣了。
風全收斂,天色垂暗下來。天壓雲低,雲壓人低,使人們透不過氣來。那些被塞進牛車裏的後妃們,直覺胸膛憋的難受,怨恨苦痛無法言表。此時,十三歲的柔福公主,依在母親身上沉睡著。這個柔福公主,乳名環環,是上皇趙佶的幼女,與康王趙構乃同胞兄妹。其母韋氏新近才進封賢妃。同車的還有趙構的結發妻子邢氏夫人。
俘虜大隊歇了片刻,又起程了。犢車一晃一晃地繼續行進,康王趙構的生母韋妃有點不堪重負,又不忍把可憐的女兒推開。邢氏夫人似乎覺察到,起身要把小公主摟過來。韋妃怕被弄醒,忙以手示意。因為這女孩,從小嬌生慣養,離開京都以來,不堪受苦,一路上又是哭又是鬧,吵得人不勝心煩。與其如此,寧願讓她睡著。還是邢夫人心細,知道婆婆的難言之隱,便輕手輕腳地把小公主扳過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韋妃如釋重負,感激地望著邢氏,心裏說道:多賢慧的媳婦,這幾天要不是她,更加受不了。即令如此,她也越想越怕:這一路上來,乘的是難以遮風的牛車,吃的是不堪入口的粗食,渴無水、髒難洗、坐不穩、睡不著。而且據聞,還有千山萬水之遙,苦海茫茫何處是盡頭?這有恨不敢言,有苦無處訴,忍辱負重何時得了?
她不清楚成千上百的後妃們是怎麼熬過?隻知道自家已忍到無法再忍的地步。
“與其這般受苦楚,倒不如一死了之!”韋妃把話進出了口。
“母妃,你在說什麼?”邢夫人驚問道。
“我。.....”韋妃苦痛地搖頭。";母妃千萬不要胡思亂想,一定要忍一忍,他日必能與康王團聚。“邢氏忙勸道。
”團聚?隻怕今生無望了!“韋妃切齒地說:”都怪皇上太絕情,一再迫九郎充當人質,將咱一家活活拆散!
”話雖如此,但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唔······";
”何況康王不但未去金營,還被授為兵馬大元帥呢。“
”可是,金人既要滅我皇族,豈容他獨留中原?";“不、不,他是吉人,自有神明暗中庇護,甚至有望。.....”邢夫人忽然有所禁忌地頓住了。
韋妃明白邢氏所要講的“有望”是什麼?但她也知道那簡直是可望不可及!
7
雲散去了一層,卻化作綿綿密密的細雨,下個不停。這雨不一會就下得滿地泥濘,寸步難行,對這批北遷的俘虜們簡直是災難。
隊伍後麵忽然傳來女人的驚叫聲。原來有一輛犢車歪了方向,陷入幾尺深的爛泥之中,車身突然傾斜,一下子失控,不僅車中人滾作一團,而且有個少女被蹦出車外,摔落在地上。
這個少女正是在車上昏睡的柔福公主。“環環、環環!”車上車下、哭聲叫聲亂成一團。直待大家定晴時,發現環環已在信王趙榛懷中。
趙榛眼明手快,加上他一路上心思都擺在九哥趙構及小妹環環身上,因此當他目睹車子出了意外,那被摔出來的人又是他很熟悉的人影時,便搶快一步,把人救了起來。此刻,隻見他咬緊嘴唇,正用自己衣衫上最幹淨的部分,細心地為環環擦拭傷口。
環環隻是受了輕傷,因為她剛好摔在濕地上,隻不過這一驚非小。她沒留意母親、嫂嫂如何關切自己,卻清楚此時是在信王哥的懷抱中。她知道這個十八哥趙榛,與九哥趙構關係密切,也特別疼愛她這個小妹,所以極想把這幾天所受的苦楚一下子向他傾訴。
“環環,還疼嗎?";
趙榛看她傷口不流血了,才輕聲地問道!笔烁。.....“環環待要開口,忽然”哇“地一聲嚎哭起來!
這一聲啼哭卻把趙榛的心揪痛了!這位年輕的親王,自隨皇族北遷以來,把”恥“與”辱“深深地埋在心底。他默默地承受一切苦楚,又暗暗在籌劃什麼?因此一路過來,既很少說話,也未叫過一聲苦,更不用說掉眼淚了。
可是此時此刻,趙榛再也無法控製了。
!兩國相爭,何涉無辜?大人縱有過,小孩又何罪?難道就因為她生在皇家?趙榛張口欲問蒼天,但欲唿卻難出口。他緊緊地摟住小妹,才發覺自己已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