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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惠王廿一年,晉獻公廿一年,公元前六五六年。


    閃電,驚雷,大雨滂沱。


    在漆黑的夜色中,一架駟車冒著暴風雨馳進絳都(山西翼城縣東)。


    晉獻公的二公子重耳(公元前?年——前六二八年)坐在駟車中顛簸著,他撥開車簾望著都城,四野暴雨如注,樹影狂舞,風猛烈地唿吼著。


    他七歲那年被迫離開都城去了蒲城(山西隰縣)。十年了,他聽說絳都局勢緊張,就趕了迴來。他不敢直接到宮裏去,趁著濃濃的夜色,暴風雨狂肆之際,先來到老國丈,也就是他外祖父狐突的府邸。


    馭車的是魏武子,他身材魁梧,勇猛非常,性格剛烈。他那一張臉,粗獷、棱角分明,目光如電,瞪起人來虎虎生威。他拉住了馬韁,下車叩開狐國丈的大門。


    狐府的門人,掌著燈籠,看清了冒雨前來的是重耳,趕緊開門迎接。


    德高望重的老國丈狐突,聽門人報說重耳來了,感到非常意外,這年輕人為何在這昏黑的雨夜,千裏迢迢地從蒲城來到這萬分危險、殺機四伏的絳都?


    原居犬戎部落的狐突,是晉獻公的愛妾狐姬的父親。他命人趕緊把重耳請進來,並叮囑重耳來府一事,不許外泄。


    狐突看到重耳真的長大了。他身材高大,肩寬體闊,氣宇軒昂,那一對重瞳的眼睛,大而有神,不僅又黑又亮,而且一個眼睛有兩個瞳孔,真是相當奇特。而他胸脯上的肋骨,聽說連成了一片,真是與眾不同。


    “孫兒叩見外祖!”


    “起來吧!坐。”狐突慈祥地微笑道:


    重耳端過了雙重的茵席坐下後,狐突輕聲問道:


    “重耳公子,你怎麼突然迴到都城了,是主公命你迴來的嗎?”“外祖,君父沒有命重耳迴來,是重耳自己要迴來的,離開都城轉眼十年了,重耳想進宮去探望母親,如果這次沒去看她老人家,下次也許要等很久以後了。”


    “公子,主公沒有命令,你就跑迴來了?你難道不知道這都城很危險嗎?你七歲那年,就被趕到蒲城去守城,你不知道為什麼?”重耳搖搖頭。狐突又說:“那是因為主公聽從驪姬的讒言,把你們幾個兄弟趕到外地去守城,你的長兄太子申生被趕到了曲沃(山西聞喜),年僅七歲的你被趕到蒲城,而小你一歲的弟弟夷吾也被趕到了屈城,驪姬為什麼要趕走你們,你知道嗎?”


    重耳又搖了搖頭。他記得七歲那年,也是在這樣的陰霾的日子,也是這樣慌不擇路地走了。那一天,他的母親狐姬泣下漣漣地送別了他,臨走時,母子倆抱頭痛哭。後來,他到了偏僻的邊城,還仿佛常常聽到慈母的哭泣聲,和她流滿淚水的臉龐。


    風不斷從門縫中吹進來,狐突命人挑亮了燈蕊,把門關嚴些。他連咳了好幾聲,才說:


    “老臣今天要把驪姬謀害你們的原因告訴你,好讓你知道,為什麼這個都城對你而言,潛伏著萬般的危險。”狐突歎了一口氣,接著說起十年前的往事:


    “主公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曾經娶過賈國宗女,但並未生下


    一兒半女。主公即位後,烝(音蒸,以下淫上)了他的君父晉武公的小


    妾齊薑,生了太子申生和伯姬;過了幾年,又娶了我的兩個女兒,大女兒狐姬生了你;小女兒允姬生了夷吾。


    “周惠王五年(公元前六七二年),主公出兵攻打驪戎部落。出征前,曾經叫史蘇占卜吉兇。史蘇告訴主公:“戰爭會取勝,但不吉利。主公瞪起豹一般的眼睛說:能戰勝還有什麼不吉?怕他們複仇嗎?把驪戎頭子宰了,不就得了!’主公一意孤行,率軍征伐驪戎部落,驪戎首領趕緊獻出二女,向晉國求和。主公欣然帶迴驪姬妹妹二人,但為免後顧之憂,隨即派人殺死了驪戎首領,屠滅整個驪戎部落。”


    “君父這麼做,實在不妥。”重耳終於明白驪姬為什麼視他們兄弟如寇讎:“原來驪姬對晉國懷有殺父滅族之仇。”


    “唉!”狐突搖頭歎氣道:“史蘇曾經預言,殺了驪姬的父親卻留下驪姬,這是禍亂的根源。驪姬年紀輕輕,遇上了這等慘事,必然要報國仇家恨,主公卻忽視這點,一味貪圖驪姬的美色,凡事都聽她的。這些年來,晉國發生了這麼多事,看來,晉國敗亡之日就要到了。”


    這樣恐怖的預言,令重耳聽得驚心動魄,不自覺地瞪大那雙重瞳的眼睛。狂風暴雨,猛打著窗欞,劈雷炸電,似乎大禍即將降臨。而重耳的雙眼,在此時看來,更令人感到驚怖可怕。狐突雙眉緊皺,憂慮地看著重耳,又說:


    “驪姬生下了奚齊,驪姬的妹妹生下了悼子(一作卓子、倬子)。主公把驪姬立為夫人。”


    重耳不禁一陣酸楚。難怪他的母親狐姬遭到冷落,他想起母親常常以淚洗麵的情景,那真是一段寂寞而又淒苦的歲月。“驪姬想要立奚齊做太子,所以慫恿主公讓你們幾個兄弟遠離國都,說是去各地守衛邊疆!”


    “外祖,重耳那時才七歲,哪懂得如何防備敵人!”重耳苦笑道:狐突次子,也就是重耳的舅舅,謀略家狐偃提醒道:“這就是驪姬複仇的第一步,也是禍亂的開始。”


    重耳心裏驚跳了一下,臉色漸漸蒼白,他開始明白自身處境的危險,惴惴不安地問:


    “難道驪姬說什麼,君父都照她說的辦?”


    “可不是嗎?”狐突幽幽道:“驪姬私通優施,使出渾身解數,蠱惑了主公。”


    重耳聽了,氣得發抖。他漲紅了臉說:


    “驪姬真是可惡,君父如此疼她,她竟背著君父亂來;那優施更是個淫亂的奸賊,君父為何不殺了他?”


    狐突不語。狐偃看了老父一眼,替他迴答:


    “誰都知道驪姬與優施私通,隻有主公不知道,而且,沒有人敢去稟告主公。因為主公太愛驪姬,也太相信驪姬了,誰去跟主公說,隻有被砍頭。你外祖當然更不能去,去了,可能還會連累你母親,甚至是你!”


    狐突憂心忡忡,目光凝望著跳動不定的燈火,陷入了沉思。重耳見狐突不說話,又想不出辦法,忍不住怒道:“難道就這樣作罷不成?”狐突忽地抬起頭,認真地對重耳說:


    “作罷?驪姬才不會如此善罷甘休呢!她的兒子奚齊七歲了,將來要當太子的,我看她馬上就要向太子申生下毒手,接下來也會謀害你的。公子現在應該明白,絳都對你而言,是個多麼危險的地方了吧!公子趕快逃走吧,千萬不要隨便走進這毒蛇惡獸盤踞的國都了。\\\"


    “不!”重耳憂急道:“重耳要趕快去通知申生兄長,讓他躲過這個災禍!”


    狐突是重耳的外祖,疼愛重耳甚於申生,他見重耳此時還為申生著想,不顧自己的安危,便大聲警策道:“公子不要忘了,你也處在同樣的危險中!”


    “不!申生兄長是太子,是晉國政局穩定的關鍵,驪姬第一個要對付的人一定是他;再說,如果有把刀砍了下來,重耳會不顧一切逃掉,但是申生兄長不會,他太仁慈、太孝順也太軟弱了,重耳真是替他擔心!”重耳望著窗外,暴風雨依然肆虐,而夜,則是無邊的漆黑……殘燈如豆,室內眾人都陷入窒息般的沉默,好像有一張無形的巨網將他們籠罩,使他們痛苦而焦灼,個個露出憂憤的眼神,試圖尋找出路。


    2


    驪姬—一個超乎尋常的美麗女人。她那彎彎的眉毛下麵,有一對細長的眼睛,帶著銀灰的顏色,顯得十分明豔亮麗;當她垂下眼瞼的時候,又顯得非常柔媚可愛,但是在黑而濃密的發髻下,在那微風輕輕吹動的劉海中,卻隱藏著極大的仇恨與痛苦。十一年前,她的父親驪戎首領,被晉獻公殺了;她生長的驪戎部落,也被晉獻公消滅了;她和妹妹驪娣(一作少姬),被晉獻公帶迴晉國,強納為妾。


    國仇家恨就像猛獸一般,不時齧咬著驪姬的心靈。當初,為了保住整個驪戎部落,她的父親將她和妹妹獻給了晉獻公。當她牽著妹妹的手,走到晉軍營帳前麵,晉獻公竟下令毀滅整個驪戎部落。


    她大喊著“不要!”,轉身就要衝迴驪戎部落,卻被一名晉軍從後麵緊緊抱住,她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部落裏的男女老少,被晉軍無情地屠戮。她更看到母親被一刀穿胸而過,以及她老邁的父親被晉軍左一刀、右一戟地圍殺。


    最後,晉軍牽來了她父親生前最喜愛的黑青馬,將他早已被砍刺得體無完膚的屍體馱放在馬背上,她看見父親的脖子幾乎被砍斷了,頭顱隻與頸脖連著一層皮,懸垂在馬肚旁,碰撞著馬鞍。她淚眼模糊,哭喊著蒼天,悲痛得昏厥了過去。


    等到她恢複知覺的時候,已成了晉獻公的俘虜。她無力地睜開了眼睛,眼前一個須發斑白的老頭正貪婪地親吻她,她發覺自己已被剝得一絲不掛,剎那間,眼淚又滾落了下來。


    “小美人,別哭啊!嘿嘿!”


    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見她醒來,欣喜地笑了,露出滿口黃黑的牙齒。老頭用嘴啃吮著她的乳房、臉頰、脖子……喪父、喪國加上失身之痛,成了一種滲入骨髓的恨。她不斷地想推開老頭,卻渾身無力。她絕望地停止了掙紮,讓淚水無盡地流淌,突然間,一股錐心的痛楚從她身上不可名狀地散射開來,使她再次失去了知覺……


    從那天起,驪姬成了晉獻公的寵姬。她收起眼淚,代之以淺笑盈盈,然而,她的每一次微笑,心中都在隱隱滴血;她的每一聲嬌語,心底都在暗暗咒罵。


    驪姬立誓報仇,但晉獻公有蠻力,周圍侍從又多,她覺得殺他


    一個並不解恨,她要殺他的兒子,滅掉他的國家。


    晉獻公十二年(公元前六六五年),驪姬生下了兒子奚齊,這使她產生了讓兒子繼位為晉國國君的念頭。為了有個可以商議的人,她選擇了晉獻公的俳倡優施。為了讓奚齊當上太子她展開了一連串謀害申生、重耳、夷吾的陰謀。


    麵貌俊秀的優施,臉上總是塗滿厚厚的脂粉。他能歌善舞,歌聲尖細,舞姿悅色,加上巧舌如簧,詭計多端。驪姬與他私通多年,二人情投意合,不像那剛剛勾搭上的人那樣,一見麵就顯得迫不及待。他們通常是慢條斯理地說說話,然後才慢慢地升溫。但今晚的情況不比往常,驪姬一見麵就斥責道:


    “優施,等了你好久,你看,天都黑了才來。”


    “我的姊呀!”優施笑道:“那個戴綠帽的老鬼去田獵了,要好幾天才迴來呢!你急個什麼勁兒?”


    春秋時代風俗,出讓妻子,向外求食者,用綠色布巾裹頭,作為標誌。優施以此諷刺晉獻公。


    “優施,”驪姬說:“夫君已經答應哀家廢了申生,改立奚齊了,哀家擔心申生的師傅裏克會從中作梗,你有什麼辦法對付他?”“嘻……”優施陰陽怪氣地笑著,一手攬過了驪姬,慢慢地旋舞起來。


    “你說呀!”


    驪姬不耐煩地把優施拉近身來,優施隻好停止旋舞,笑著說:“不用擔心,隻要讓我跟裏克見麵,我一天就能說服他,讓他不敢反對!”


    優施插科打諢慣了,沒一句正經話,驪姬不相信他的話,便盯著他問:


    “你說的可是真的?”


    優施過來,拍拍驪姬的腰肢說:


    “請君夫人為我準備整羊的宴席,派人隨我送到裏克府中。我隻是一個戲子,即使把話說得過頭了,也沒能治什麼罪的。”


    “好!哀家立刻替你準備整羊的宴席,什麼時候去?”“明天傍晚,我來了之後,就讓人跟我送到裏克府上。”“太好了!”驪姬媚笑道:“先把申生殺了,再把重耳、夷吾也解決掉,至於其它公子,要收拾他們簡直輕而易舉。等奚齊登上君位,優施你就可以當上卿了!到那時候,晉國就是你我的了!”


    複仇的烈焰燃燒著驪姬。她的臉孔緋紅,胸口劇跳,那一雙銀灰色的眼睛,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她穿著透明的中衣(貼身小衣),那柔軟豐腴的胴體,在燭火的映照下,微微地顫動。優施從下到上,貪婪地欣賞著。


    此時此刻,驪姬又想起父親被殺的慘象,突然開始急遽地喘息。她滿臉是淚,雙手緊抓住胸口,痛苦地哭道:


    “啊!父親!可憐的父親,女兒一定要為您報仇。優施,你要幫助哀家殺掉申生、重耳、夷吾,還有其它公子,知道嗎?”


    優施也激動了起來,他緊緊地抱住驪姬,一邊輕撫她的背,一邊吻去她臉上的淚水,低語道:


    “驪姬!我的驪姬,我會幫你想辦法,讓那可惡的暴君親手害死自己的兒子,替你報仇。”


    驪姬泄憤似地往優施光溜溜的臂膀上,咬了一口,優施大叫


    一聲,被咬的臂膀滲出了血絲。驪姬披散了頭發,嚐著血的鹹味。優施發狂了,他用力扯下驪姬的衣服,將臉埋於她豐滿的胸前,兩個人赤身露體地在床上地互舔著,翻滾著,發泄無盡的恨意與情欲……


    “優施,奚齊就要成為國君了。”驪姬呻吟著。


    “奚齊要當國君,”優施喃喃道:“那要先殺了殺申生,殺了重耳,殺了……”


    驪姬又狠狠地咬了優施的臂膀,優施在半虛脫的狂熱狀態之中,已經不感到痛。狂風從窗隙中吹入,燭火搖晃不止,室內一切都顛來倒去地晃動著。


    驪姬也陷入情欲的顛狂之中,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匹黑青馬,馱著無頭的屍首朝她奔近,但那掛在馬肚旁的人頭,並不是她的父親,倒像是老頭子晉獻公……她仔細地看著,驚叫道:“哦!不,不是老頭子,是太子申生。”黑青馬淩空馳來,高揚的雙蹄正朝著她的臉踩踏下來……


    “啊!”驪姬一聲狂叫,用力推開了優施。


    優施大汗淋漓,發髻散亂此時他情欲正熾,轉身又撲了上來,緊緊地抱住了全身滑溜的驪姬。


    “鬼啊!有鬼啊!”驪姬驚恐地狂叫。


    優施從狂歡狀態中猛然清醒,他放開驪姬,跪在她身邊問:“你說什麼?”


    驪姬定了定神,坐起來往左右一看,房裏什麼也沒有,隻有優施在她身邊。於是她放下了心,說道:“沒什麼!”


    “籲!”優施舒了一口氣,虛脫似的倒在床上,微微喘氣道:“君夫人明天備好全羊的宴席,我保證有辦法讓裏克不敢跟你做對。”


    兩人靜靜地躺著,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優施正欲睡去,驪姬卻轉過身來,一雙軟綿綿的手臂往前套住了優施的頸項,一雙銀灰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他。臉上猶帶著淚水的驪姬,妖媚地朝優施


    一笑,赤裸的身子,突然間壓在優施身上,幾乎令他窒息。


    這時,宮內的燭火都被狂風吹滅,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遠處傳來了貓頭鷹淒厲的叫聲,還有蝙蝠鬼魅般的拍翅聲。這真是一個淫蕩、恐怖而又刺激的夜晚,複仇的幽靈似乎正在晉宮內遊走著……


    3


    晉國大夫裏克,雖然不是晉獻公的寵臣,但他是太子申生的師傅之一,可謂根深黨固。申生所帶領的下軍七興大夫(侯伯出行有副車七乘,每車有一大夫主管,稱之“七興大夫”)都是他的門下,朝中許多臣子也唯他馬首是瞻,所以他在晉獻公麵前敢於直言諫諍。上


    一次,他就曾向晉獻公提出:不可讓太子申生率領下軍出征,太子是塚子(音種子,即長子),應該留下來鎮國並朝夕問君父大安,即使要出征,也必須跟隨在君父身旁,誰知晉獻公不僅不同意他的意見,還怒氣衝衝地說“由誰繼位還沒決定”,裏克聞言,暗暗吃了一驚:難道申生太子之位不保?


    晉獻公的確想廢除太子申生,但心裏有所顧忌;他所顧忌的,也就是裏克、狐突這一幫元老重臣。驪姬也擔心裏克會阻礙太子廢立一事,她想要先試探一番,再作打算。於是,這天傍晚時分,驪姬讓優施給裏克送去了整羊的宴席。


    古代宴席中,將煮熟的牲肉切成兩半上席,稱作“房蒸”;全部切成小塊叫“肴蒸”,牲體越完整,表示禮儀等級越高。整羊就是最高等級的禮儀。


    這一場關係著晉國儲君申生的生死存亡的鬥爭,就在這頓菜美酒香、歌舞怡人的整羊宴中展開。


    對於裏克來說,優施送來的這頓整羊宴,令他吃得很不是滋味。因為優施乃是晉獻公喜愛的戲子,又是驪姬的情夫,突然送了整羊宴來,必然來意不善。


    整羊宴進行到一半,優施自然而然地加入歌舞的行列。優施旋轉著,當他旋舞到裏克的夫人麵前,便停下了舞步,半蹲在裏克夫人身邊說:


    “今天吃了這頓飯,我會教裏大夫如何輕鬆愉快地侍奉主公!”裏克夫人微笑地朝他點點頭。接著,優施就又歌舞了起來:“暇豫之吾吾,


    不如鳥烏。


    眾畢集於苑兮,爾獨集於枯。”


    (我想伺候好國君,卻不知怎樣才能輕鬆又愉快。這個人真是笨,他的智能還不及鳥雀烏鴉。眾人都到草木茂盛的園中去了,他還守著枯幹的枝椏。)


    裏克夫人聽不懂優施在唱什麼,滿臉疑惑地看著他。裏克倒是聽出了歌詞的意涵,暗想:“這是什麼意思?他是在暗示我什麼?”裏克抬頭看著塗了粉、畫了眉,還用胭脂塗紅了嘴唇的優施,微笑問道:


    “什麼叫做草木茂盛的園林?什麼又叫做枯椏?”優施歪斜著腦袋,哈哈大笑說:


    “他’的母親成為國君的夫人,他將來要繼位當上國君,這不是茂盛的園林嗎?而另一個‘他’的母親早已經死了,自個兒又受到誹謗,能不說是將要枯幹的枝椏嗎?說不定還會受到戕害,甚至枯死呢!”


    裏克豎起了眉毛,這話的意思太明顯了,這兩個“他”,一個不就是奚齊,另一個不就是申生?優施是在告訴他,太子申生將不得好死,他最好趕緊投靠奚齊?裏克想到這裏,頓覺晴天霹靂。他是中生的師傅,一向維護申生,可是現今的局勢卻是大大不利於申生啊!優施一邊跳舞,一邊觀察著裏克的神色,隻見裏克心神不寧地在想心事,兩眼怔怔地看著桌上的羊肉與酒菜。


    裏克夫人聽完優施的解說,看著優施顛樂狂舞的樣子,笑道:“那個去依靠枯椏的大夫也太愚蠢了。優施,你真是會講笑話,不過,這個笑話的比喻不太妥當,你可不能這麼說啊!”


    優施邊跳邊旋,嘴裏說著:


    “戲子總是愛說笑,我剛才就是在說笑話給裏大夫聽的,如果說過頭了,請不要見怪;我一番苦心,都是為了裏大夫好啊!不然我也不會來伺候裏大夫整羊宴了,這整羊宴其實是君夫人的一番心意呢!”


    裏克依然沉默不語,隻覺得優施嘻笑諧謔的話語中,刀光閃閃,殺氣騰騰,優施今日似乎是專程來警告他,不可為了“枯椏”而輕舉妄動,否則很難有好下場!想到這裏,裏克心裏陡然升起一股怒意,暗忖道:驪姬和優施也未免太狂妄了,竟然送整羊宴來威脅老夫,他們錯了,老夫豈會被三言兩語嚇到,更豈會就此投靠奚齊?裏克故作輕鬆地縱聲笑道:


    “哈哈哈!優施,你真是好酒量!”


    “豈敢!裏大夫的酒量比優施好多啦!優施要再敬大人三大爵才是。”


    “不必啦!你的酒量老夫領教了,老夫看你今天不隻酒喝多了,舞跳多了,歌唱多了,甚至連話也說多了。”


    “隻要裏大夫能明白就好,能滿意就好!優施不過一個戲子,比不上裏大夫舉足輕重。一有什麼事,大家都以裏大夫的選擇為依歸,裏大夫走哪條路,其他人也都跟著走哪條。裏大夫在朝中的一舉一動都那麼令人矚目,真是太具有影響力了。”


    “哦!優施,”裏克轉移話題說:“君夫人送來的整羊宴味道太美了,老夫應該找個機會向君夫人致謝。”


    “裏大夫,君夫人的意思,你終於明白了。像裏大夫這樣智謀、韜略在晉國數一數二的謀士,當然明白應該去茂盛的園林,享受榮華富貴,而不是依靠在枯椏旁等死。嘻嘻!恕優施多言了,優施就此告退。”


    裏克臉上出現不悅的神情,但稍縱即逝。優施則帶著一臉小人得誌的輕薄冷笑,退了出去。優施一走,裏克立即命人撤去酒菜,他心情沉重,讓丫頭扶進內室休息。


    裏克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無法入睡,優施唱的歌不停地在他腦海裏迴蕩,他擔心事情如果處理不好,不僅會丟了官位,甚至有殺身滅門之禍。他實在睡不著,便披衣起床,在庭院走著。抬眼見月色淒清,周圍浮現著淡淡的光暈。涼風徐徐吹來,裏克的頭腦更清醒了,他心裏漸漸地產生恐懼,胸口怦怦跳個不停,明白地感受到自己在這場宮廷鬥爭中,必須有個明確態度,不然免不了禍。


    裏克不停地在院裏來迴踱步,想要免禍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了。他急著想把事情徹底弄個明白,這樣不明不白,很難想出對策。於是,三更半夜,他命人偷偷去傳優施進府。


    優施睡得很熟,半夜裏被人叫醒,本來不悅,一聽說是裏克的家臣來找他,便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跟著前往裏克府邸。一路上,優施在想,已半夜了,裏克必然是睡不著,才派人來叫他去,心中暗自得意。他要讓驪姬知道,他昨日保證說隻要一天,就能說服這個位高權重的裏克,實非虛言。


    優施一踏進裏克府邸,隻見裏克坐在雙重茵席上,一副惴惴不安之貌。優施在門外脫了鞋,進屋稽首跪拜,然後坐在單層茵席上,開口問道:


    “不知裏大夫半夜喚優施前來,有何要事?”


    裏克知道優施明知故問,看著他油頭粉麵的樣子,打從心裏討厭,卻不敢輕易得罪他。優施目前可以說是驪姬的紅人,也可以說是在背後操縱晉獻公的人。


    “宴席上你說的話,是真的說笑還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裏克嚴肅地問。


    優施直跪起來,十分正經地說:


    “優施誠實恭稟裏大夫,這不是風聲,而是確有其事。主公已答應君夫人,要廢掉太子申生,改立奚齊,主公也已拿定主意,不會更改了。”


    裏克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他相信優施說的是真的,因為他知道晉獻公事事都順著驪姬。裏克內心產生了強烈的矛盾,他是太子師,他要不要以命保護太子?要不要用死勸諫國君?一時之間,他沒有答案,熱淚沿著他的臉頰潸潛而下,痛苦正啃噬著他的心。他暗恨晉獻公昏庸無道,知道死諫也無用,然而,君命不可違,到時候,他也保不住申生。他已經多次為申生請命,都受到晉獻公的申斥。想到申生將麵臨大難,他又是搖頭,又是歎氣,完全束手無策。過了好


    一會兒,才抬起老淚縱橫的臉,對優施說:


    “要老夫順從主公之意,老夫實在不忍心;但是,老夫不會再跟太子密切往來了。”


    優施見裏克如此軟弱,憑著有驪姬撐腰,乘勢反客為主,進一步逼問:


    “裏大夫,你就不怕有禍嗎?”


    這正是裏克最害怕的事,他想象裏府上上下下人頭落地的景象,一時間冷汗如雨,無力地說:


    “優施,老夫……老夫保持中立,這樣可以免禍吧?”優施聽到裏克的迴答,冷笑一聲,鄙夷道: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原來裏大夫也不例外。裏大夫,隻要你保持中立,優施保證你全家老小,性命無虞。優施就此告辭!”


    優施走到門口,又提醒道:


    “裏大夫,你不可食言,否則禍將不免!”


    裏克心情沉重,痛苦地坐在茵席上,他想,難道就這樣讓國君殺了太子?讓國家陷於混亂?讓驪姬在宮廷裏興風作浪?他搖了搖頭,在中庭裏徘徊。


    天蒙蒙地亮了,一線曙光透進幽暗的後房,燭焰已經殘滅,燭臺流下了許多燭淚。


    裏克一夜未眠,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太子,既內疚又心有不甘,便出門去找大夫邳鄭(一作丕鄭),共同商量對策。


    4


    吃過早飯後,邳鄭就趕來狐突府上,拜見重耳。


    狐突與邳鄭等幾位大夫相熟,常常互通有無,是以邳鄭知道重耳迴到國都來,暫時住在狐突府上


    重耳在狐府後院中舞罷了劍,便走向大廳。邳鄭與狐突在大廳裏說話,一見重耳進來,邳鄭忙直跪起來迎接:


    “重耳公子,臣下特來拜見公子,有要事稟告。”重耳見了邳鄭,微笑說:“邳大夫,請賜教!”


    邳鄭和裏克都是朝廷重臣今天清晨,裏克登門將優施的話告訴了邳鄭。邳鄭隨便用過早飯,便趕來找重耳。邳鄭說:


    “中大夫裏克一早來告訴臣下,優施昨天半夜告訴他,主公拿定了主意,要殺太子申生,改立奚齊。”


    重耳目光如炬,一下子拉長了臉,威嚴地問:“裏克如何迴答優施?”


    狐突、狐偃都焦急地望著邳鄭。邳鄭看著眾人,答道:“裏大夫說他已經告訴優施,他將保持中立!”重耳激憤地看著邳鄭,請他繼續講下去。邳鄭又說:


    “臣下對裏大夫說:“裏大夫應該迴答優施,說你根本不相信有這迴事,這樣不但可以鞏固太子的地位,更可讓驪姬與優施知道你是站在太子這邊,因而有所顧忌,改立太子的計劃可能就會延緩下來,到時候,咱們可再作打算,慢慢粉碎他們易立太子之謀。但你現在這樣迴答,他們無所顧忌,就會加緊腳步,譖害太子了。”


    重耳極為生氣,轉問狐突:


    “外祖,有辦法改變君父的主意嗎?”


    “主公不會改變主意的。”狐突搖頭道:“老臣上一次跟隨太子去攻打東山,曾勸太子逃出晉國,以免去殺身之禍,但太子不聽老臣的勸告,他認為主公不會無緣無故將他廢了,更不會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重耳也不相信君父會這麼狠心。”重耳對狐突說:“外祖勸兄長申生離開晉國,重耳並不讚同,須知兄長申生是嫡長子,早已被立為太子,將來要繼承晉國大業,怎可流亡在外?更何況他曾經率軍出征,打敗霍國,攻滅東山的狄人部落,擴展了晉國的疆域,可說是戰功赫赫,仁德聞於天下,豈會無罪而廢?豈能無罪而殺?如果這樣,天下人都不會信服。”


    狐偃看了重耳一眼,說道:


    “主公之意,不可違抗,若想違抗,隻會招來殺身之禍。”重耳聽了,無言以對。他痛心地垂下頭,自語道:


    “難道史蘇占卜的預言,真的要實現了?果真如此,那將是晉國最大的不幸。”


    “公子,”狐突對重耳說:“老臣對太子申生說過的話,希望你也要記取在心。大凡一個國家的國君喜歡寵臣,大夫就有危險;國君喜愛美色,嫡長子就會遭殃,國家就連帶遭逢危難。”


    晉獻公對太子申生如此殘酷不仁,重重地打擊了重耳純潔善良的心靈。他半信半疑地問:


    “外祖,你也認為君父會因為驪姬,而殺了申生兄長嗎?”“唉!”狐突愁容滿麵地說:“老臣勸太子不要出兵東山,他不聽,還打了場大勝仗迴來。結果,驪姬對他更加嫉恨,誹謗也更多了。”


    重耳心中酸楚,他對申生的遭難憤憤不平,問道:“兄長有向君父解釋嗎?”


    “謗言太深,很難說清楚了。”狐偃答道:


    “國家將有一場大禍,”狐突說:“老臣從那時候起就沒有上過朝,也沒有出過門了。”


    邳鄭今日來到狐府,原本就是想請重耳想個辦法,解救申生。如今知道重耳的處境和申生一樣危險,便把希望寄托在狐突身上,說道:


    “國中有識之士都說,老國丈最善於深謀遠慮,籌劃良策,所以邳鄭一聽到裏大夫說的壞消息,心急如焚,特來稟告,盼望老國丈拿個主意,向主公進諫,好解救太子啊!”


    “邳大夫不知,老朽曾經忠諫過主公,主公不聽;老朽也曾勸過太子逃亡,太子也不聽,老朽無能啊!”邳鄭聽了,甚為失望。


    “邳大夫,”重耳急忙問:“你將如何對待此事?”


    “臣下必須效忠主公,實在無力改變時局,隻能順應時勢發展。”邳鄭苦著臉說:


    “那豈不是跟裏克一樣!”重耳語帶憤懣。“裏大夫說,他對優施說過的話收不迴來了。”“也就是說,他真的無法救太子了嗎?”重耳追問道:邳鄭振作起精神,鄭重地說:


    “不是無法救,而是不能救,主公向來拿定了主意,就不會改變的。裏大夫說,如果把弒君、拯救太子視為正直的行為,將使我們產生驕狂之心,用這驕狂的心態去仲裁或決定君侯父子之間的關係,他不敢這麼做。但是,為了個人私利而順從主公的錯誤,讚同廢去太子,這等違背良心的事,他也不可能做到,所以,他隻有隱退了。”


    重耳明白了,要救太子,唯有弒君一途,但此法絕不可取。重耳忍不住急躁地說:


    “裏克真的打算隱退?這算什麼?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裏大夫說,從今天起,他就稱病在家,不再上朝。”邳鄭囁嚅道:“朝中大夫看著裏克和你都這樣置身事外,還有誰敢向君父諫言?而那些亂臣賊子,如東關五、梁五和驪姬、優施,都將更加毫無忌憚地迫害王室公子。不行!兄長的處境實在太危險了,隻怕他的死期已經近在眼前!”重耳痛切陳辭,激動得渾身顫栗,他按在劍柄上的手,正在微微顫抖,那雙重瞳的眼睛更已急得通紅。


    狐突站了起來,肅然道:


    “公子,在廢立太子這件事上,主公不會聽取任何人的忠諫。裏大夫的想法,自有他的道理,他如果為太子而叛亂弒君,即使太子當上了晉國國君,第一個要殺的,就會是裏大夫,因為不這麼做,太子將背著不孝的名聲,來治理晉國,試問,人心會順服嗎?眼前太子可以躲過此禍,隻要太子肯暫時出走!”


    “是啊!如果太子願意逃出去,等主公賓天後再迴來,這個國家還是他的。”邳鄭說:


    重耳聽邳鄭這麼說,讚同道:“是的,這是唯一的出路了!”眾人靜默了一陣之後,狐突對狐偃說:


    “你先送重耳公子迴蒲城,為父在家中靜觀其變。”


    重耳不想馬上迴蒲城,對狐突說的話並未表示同意。他對狐突長期躲在家中不上朝,也很不以為然,但不好說什麼。邳鄭看到狐突不願意出麵挽迴頹勢,失望地起身告辭走了。臨走前,他稽首向重耳告別,意味深長地說:


    “公子,臣下在朝,雖然明裏不能幫助公子,但倘若朝中有什麼變故,臣下定會迅速派人知會公子一聲。”


    重耳伸手扶起邳鄭,謙遜地說:


    “邳大夫熱忱為國,使重耳感動,重耳竭誠恭侯邳大夫賜教。”邳鄭對重耳的表態心領神會,頻頻點頭,接著向狐突父子告辭。


    邳鄭走了之後,狐突要重耳、狐偃重新坐下,說道:


    “當今晉國,大亂將起。驪姬想趁著主公在世,借著主公之手,除去所有政治障礙。她不僅要除去太子申生,還要鏟除妨礙奚齊繼承君位的其它幾位公子,重耳公子便是她接下來要誅殺的目標。”


    重耳聽了,不寒而栗,瞪大了眼睛盯著狐突,等著聽下文。狐突又說:


    “當今晉國有四派勢力。如果申生太子順利繼承君位,那麼化幹戈為玉帛,化險為夷,什麼事也沒有。但這是不可能的了!因此,諸位公子如何亂中求存,亂中求勝,便須各具謀略了。最明顯的是將會出現四派勢力的角力。”


    狐突說到這裏,對狐偃使了個眼色。狐偃會意,接著說:“驪姬拉了下大夫梁五、東關五和優施等人,蠱惑主公,企圖立奚齊為太子,這一派勢力不大,但他們憑著有主公做靠山,是以最為危險。這幫人磨刀霍霍,想殺害太子和其它公子的意圖已相當明顯。”


    狐突插話說:


    “隻要驪姬說服主公對太子下毒手,這派勢力奉主公之命前來,太子將無法抗拒,隻有逃才能活命。”


    狐偃又說道:


    “就目前局勢來看,中生太子仍統領下軍,有七興大夫輔助;朝中則尚有裏克、邳鄭二位大夫心向著他。其餘朝臣幾乎都擁戴太子,這是第二派勢力,也是勢力最大的一派。如果發動兵諫,十之八九會獲得成功,但這是無父無君之舉,即使太子成功了,也將失信義於天下。”


    “到時候,”狐突預測說:“霸主齊侯會帶領諸侯國聯軍前來,幫助平定內亂。”


    “此外,還有第三派勢力,”狐偃繼續說:“那就是夷吾公子的師傅郤芮(一作冀芮)、呂省(一作呂甥)以及一些大夫們。如果太子申生順利接位,這一派勢力不足為慮;如果太子慘遭不測,這一派勢力就會出來爭奪勝負,角逐君位了。”


    重耳對夷吾有相當的了解,他知道夷吾向來不安分,雖然是兄弟,但兩個人一向合不來。重耳相信,一旦申生有個三長兩短,夷吾那一幫人真會趁機出手的。


    狐突接著說道:


    “公子,跟隨你的臣子,當然不能說成是另一派勢力,但事實上,大家都擁護你,因為你賢德謙和,禮賢下士,因此,跟隨你的人很多,像是老朽,還有你的兩個舅舅狐毛、狐偃,你的表哥狐射姑,以及足智多謀的趙衰、著名的大學問家胥臣、你的師傅郭偃。此外,勇冠


    三軍的大將軍魏武子、顛頡(音結),以及賢者介子推先生……等等,都是忠心耿耿追隨公子的!”


    “是啊!”狐偃說:“父親命我等兄弟永遠追隨公子,忠貞不二。”重耳感動非常,向狐突跪拜道:


    “外祖和二位舅舅對重耳如此厚愛,重耳銘感五內。”狐突扶起重耳,慎重道:


    “但願申生太子順利接位,如有變卦,則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公子要自強不息!”重耳聽了,恭敬地說:“重耳謹遵外祖教導!”


    狐突讚許地點點頭,轉身對狐偃說:


    “國都不可久留,明天你和狐毛護衛重耳公子迴去蒲城!”重耳原本要迴來探望母親狐姬,看來是不可能了。聽了外祖父狐突的一番開導,他才感受到絳都果然不可久留,便順從狐突的安排,迴到了蒲城。


    狐突所說的晉國政壇四派勢力,因為各為其主,展開了劇烈的搏鬥與血腥的仇殺,然而,就在危難中,造成了一代霸主的崛起。


    5


    太子申生勇敢善戰、忠孝仁德的賢名,遠播天下。驪姬一早派人傳話給他,說晉獻公昨晚夢見了他的母親齊薑。按照當時風俗,申生必須去祖廟為齊薑舉行祭祀,然後再把祭祀的酒肉送進宮裏,獻給晉獻公。


    申生帶著家臣猛足,捧著祭祀過的酒肉,來到絳都的晉宮。他們主仆二人奉命在便殿等待,過了一會兒,驪姬出來接見申生。


    “太子來得真是不巧,你君父一早就出去打獵了。”驪姬甜言蜜語道:“太子真是孝順,聽說君父夢見了你的母親,便到祖廟祭祀了。真是好兒子。相信太子在天上的母親一定會好好保佑太子,主公也會有所獎勵的!”


    申生長得眉目疏朗,儀表堂堂,他微笑地對驪姬說:


    “君夫人,申生等君父迴來後,再擇日入宮,親自獻上祭祀過的酒肉。”


    驪姬妖冶地走過來,直走到申生麵前。她曖昧地笑著,那雙勾魂的眼睛直盯著申生瞧。她把申生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迴,毫不避嫌地靠近申生。一股濃鬱的濁香直衝向申生,使申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嘻嘻!”驪姬親切地說:“哎呀!太子,祭肉和酒,哀家就先收下,等你君父迴來了,你再進官來敬酒,這樣不是很好嗎?”


    “君父什麼時候迴來?”申生恭謹問道:


    “六天之後迴來,太子到時一定要來親自敬獻,這樣,你君父才會更歡喜。”


    申生不喜歡驪姬那挑逗的笑容,也不喜歡那濃濁的體香,尤其麗姬在他身旁搔首弄姿的模樣,更讓他覺得極不得體,但他不敢表現出來。


    驪姬看申生眉目清秀,唇紅齒白,是個年方二十的美男子,不覺有些心旌搖蕩,心裏想:太子比起那糟老頭好多了。如果糟老頭死了,他肯烝放了我,那或許不錯。他的母親齊薑原本是他祖父的妾,還不是讓他父親給烝了?


    驪姬不由得又向申生靠近了些,這一移步,更讓她強烈地感受到申生身上散發出的青春朝氣,她為申生那英姿勃勃、風神俊朗的陽剛之美感到迷醉。但她剎那間想起父親被掛在馬背上、斷了頭顱的慘狀,他要殺掉晉獻公所有的兒子,她要使晉國成為她兒子奚齊的晉國。是的!她的複仇計劃豈能為一念之差所毀,她已毀身於仇人,不能再毀身於仇人之子。


    申生覺察到驪姬對他的態度忽冷忽熱,他看到驪姬冶蕩迷人的眼神中,忽閃過一抹兇光,但才一瞬間,又換上了原先那種迷人的蕩笑。申生習禮而且重禮,禮教道德修養一向深厚,豈是驪姬所能恣意煽動?申生微微退後兩步,不卑不亢地朗聲道:


    “君夫人,申生就此告退,待君父迴來,還請君夫人傳申生前來。”


    申生步履從容地走了。驪姬看著申生遠去的背影,肆無忌憚地流露出仇恨的目光。她很快地找了優施來,讓他在祭肉裏塞進了


    一種堇草(一作堇草),這種草又叫做烏頭,它的根、莖、葉都有劇毒;又將含有劇毒的鴆羽,在美酒裏浸泡了一天一夜。


    申生迴去之後,驪姬美麗的身影不時在他眼前晃動,那濃烈的體香與淫蕩的笑聲,也都在他的腦海裏,盤旋不去。這樣一個儀態萬千、媚色誘人的女子,難怪能把晉獻公迷得是非不分。為了驪姬,晉獻公將他們幾個兄弟都趕出國都,至今已經十年,晉獻公對驪姬卻仍寵愛不衰,不能一天沒有她。晉獻公對申生漸漸產生種種疑心,都是因為驪姬不斷地散播謠言,誹謗申生。


    申生希望祭祀過母親齊薑的祭肉能引起晉獻公對她的懷念,從而能喚醒他倆的父子之情。他希望母親齊薑的亡靈,能庇佑他,給他帶來安寧和幸福。


    當申生還在誠懇地祈求時,他絲毫不知,那個美麗的君夫人,早已在他帶進宮裏的祭肉與酒裏,下了毒,為他們打開了通往地獄的大門……


    6


    三天後,晉獻公姬詭諸打獵迴來了。


    晉獻公是一個非常有魄力的諸侯,他繼位之後,開拓疆土,先後消滅了虞國、虢國、霍國、魏國等。春秋時期,天子六軍,大國三軍,中等國兩軍,小國一軍。晉武公時,晉國一軍;到晉獻公時,自立了上、下兩軍,是個以霍太山為域垣,以汾水、黃河、涑水(音素水)和澮水(音快水)為護城河,北和戎、狄接壤的春秋大國。他在消滅了驪戎部落之後,因為帶迴了驪姬,愛寵不已,從而受其蠱惑,易立太子,引發了晉國一連串的動亂。


    晉獻公口頭上答應過驪姬要廢除申生,改立奚齊,他一拖再拖,轉眼好幾年過去了,卻仍未付諸行動。對於君王來說,廢立太子不是件太難的事,但是晉獻公遲遲未決,主要是因為他還拿不定主意,太子申生仁孝,有勇有謀,要廢了他而改立年僅七歲的奚齊,如果到時群臣作亂,一個七歲的小娃兒,能鎮壓得了嗎?尤其是位高權重的狐突、裏克、邳鄭等重臣,一致擁護太子申生,弄不好,晉國在他百年之後,又重演上幾代兄弟相殘的悲劇。為了避免這樣的悲劇,他才把申生、重耳、夷吾這三個兒子支使到邊境去,以免將來在絳都引起爭端。


    晉獻公剛愎自用,近幾年因為寵愛驪姬,對驪姬言聽計從,因而越發驕橫昏庸。


    驪姬聽到晉獻公迴來了,一麵派人去傳喚申生,一麵快步走到宮門口,跪接晉獻公。晉獻公一走近驪姬,就把她抱了起來。驪姬雙手勾住晉獻公的脖子,嗲聲嗲氣地說:


    “夫君去打獵四天,小童天天想著夫君,就怕夫君出去了四天,就忘了小童,不愛小童了。”說完,不斷親著晉獻公長滿胡須的腮幫


    “嗬!寡人一天沒有夫人,一天就不快活,所以才打獵四天,就提早趕迴來了。”


    晉獻公邊說,邊抱著驪姬走向寢宮。到了寢宮後,晉獻公粗暴地將驪姬一把扔到床上,急不可耐地撲了上去


    驪姬是個奇特的女人,晉獻公對她越是粗暴,她便越快活,也越是浪笑不止……


    但是,晉獻公畢竟老了,沒多久就氣喘籲籲地翻過身來,躺在驪姬身旁。驪姬意猶未盡,不住地扭動著身體,晉獻公一雙牛眼睛貪婪地望著她那嫩白豐滿的胴體,滿足地哈哈大笑。


    驪姬實際上早已沒了興致,她不過擺擺樣子,藉此迎合晉獻公而已。她一邊扭動,一邊撒嬌說:


    “夫君,小童一天沒有夫君,便也跟夫君一樣,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些天來,小童頭昏腦脹,渾身不對勁。直到夫君迴來,抱一抱小童,小童立即全身舒暢了。夫君,您看小童多快活啊!”說畢,趴在晉獻公身上,不停地吻著晉獻公長滿老年斑的脖子。


    晉獻公又一次顛狂起來。正在這時,宮女在門外報告,太子申生來了。驪姬一把推開晉獻公,說道:


    “前幾天,太子送來祭祀他母親齊薑的祭肉和美酒,夫君不在,小童不敢獨享,一直留著。夫君一迴來,小童便派了人,去叫太子來伺候夫君享用。”


    晉獻公此時已有些困乏,肚子也餓了,一聽有祭肉和美酒,而且是申生的一片孝心,心裏自然十分高興,立刻吩咐寺人(宮中侍內),將祭肉和美酒擺上幾案,接著,傳申生進宮來陪著吃喝。“兒臣申生參見君父和君夫人!”申生跪拜道:


    “起來吧!”晉獻公看著申生說道:“難得你送來了祭肉和美酒。”申生看到晉獻公衣冠不整,驪姬發髻散亂,豐滿的酥胸微露,他趕緊低下頭,心裏卻產生了一種憤怒,他覺得驪姬這樣與他見麵,實在很不禮貌,有失君夫人的身份。申生靜靜地端了酒壺,倒了一爵酒,然後高舉過頭,誠懇道:


    “讓孩兒敬君父一爵,請君父嚐酒。”


    晉獻公高興地接過酒爵,就要喝下。驪姬突然伸過玉臂,握住了晉獻公手上的酒杯,她把酒杯搶了過來,對晉獻公笑道:“夫君,酒必須先祭黃土地!”說畢,把酒倒在地上紅色的酒滲入泥地,冒出了白色的泡沫,地上立刻凸出了一塊。在場的人都大驚失色,驪姬驚恐地叫道:


    “夫君,這酒被下毒了!啊!太子…”“你…你…”


    申生急得說不出話來,他望著這位極端美麗、玉臂白得像蓮藕一樣,還端著酒杯的女人,無法相信她竟然如此歹毒!


    晉獻公臉色煞白,渾身抖顫,他張開嘴巴,半天也說不出話來,他從驚恐轉為憤怒,以致臉孔扭曲,形容可怖。


    申生知道一定是驪姬在酒裏下毒,企圖嫁禍給他。他知道晉獻公在盛怒之下,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他“霍”地站起,憤怒地瞪了驪姬一眼,拂袖而去。一到宮外,便躍上他剛才騎來的銀鬃馬,飛馳出宮。


    宮裏麵,驪姬衝上前去,緊緊抱住晉獻公,涕泗奔流地說:“夫君,您差一點就給太子毒死啦!”


    晉獻公臉色鐵青,雙唇緊閉。驪姬看見晉獻公沒有大怒,沒有下令殺死申生,便又拿起一塊祭肉,說:


    “這祭肉恐怕也有毒呀!小童把它扔給狗吃吧!”


    寺人牽來一條黑色的小狗,驪姬把祭肉扔過去。小狗吃了祭肉,不過片刻,就在地上不斷地翻滾,哀哀地嗷叫,然後一動也不動了。驪姬又倒了一杯酒,命近侍喝下去,近侍害怕得雙腿跪地,沒命地求饒。


    晉獻公冷眼旁觀,不發一語,心中懸著一個老大的問號:“太子下毒?”


    “喝下去!不喝就把你拉出砍頭!”驪姬厲聲喝道:


    近侍邊哭邊喝下了酒。酒一入喉,近侍馬上雙手緊抓喉嚨。他渾身痙攣,軟倒在地,一會兒口吐白沫,不住地掙紮,兩腿蹬了好幾下,四肢扭成一團,也死了。


    晉獻公一臉寒霜。驪姬又對他哭道:


    “夫君,太子趁夫君不在時,送來了酒肉,原本是要毒死小童。小童早知自己與奚齊是太子的眼中釘、肉中刺。太子對小童如此怨恨,還差點連夫君一起毒死,太子何其殘忍啊!夫君年紀這麼大了,他遲早要登上君位的,為什麼卻如此等不及呢?太子狠心如此,夫君不趕快殺了他,恐怕他又要來謀害夫君了。”


    晉獻公看到驪姬歇斯底裏地哭喊著,著實感到心煩。易儲君、殺太子,這是動搖社稷江山的大事,豈是她喊殺就殺了?晉獻公的心情十分矛盾,難以做出誅殺申生的決定。突然間,他心裏有了主意,便站起來大聲嚷道:


    “來啊!太子師杜原款教導太子無方,立即處死!”“遵旨!”


    寺人履(音滴)和殿前武士跪下領旨,退了出去。不一會兒,


    一陣急馳的馬蹄聲忽地響起,沒多久便漸漸遠去。宮裏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知道兵馬是往杜原款家裏去了。


    驪姬愣了一下,想不到晉獻公用處死太子太傅的方式,來處置太子的這椿毒酒大案。晉獻公沒有下令處死申生,他為什麼不下令?驪姬正想再大聲哭喊,卻見晉獻公滿臉陰鬱、心事重重地走向寢宮。那垂頭喪氣的背影,使他一下子看起來老了許多。


    驪姬咬牙切齒地看著晉獻公的背影,咬牙恨道:“這個老怪物還舍不得殺掉他的太子,哼!”


    7


    當天傍晚,重耳聽到宮中發生了劇變,他震驚於驪姬的陰險毒辣,也知道朝中再沒有人敢為太子申生挺身而出,向晉獻公進言了。他急忙命人駕了駟車,迅速從南門出了絳都,趕往曲沃。曲沃是晉室祖廟所在,十年前,晉獻公命太子申生率軍駐守在此


    正值隆冬,天空不斷飄下雪花,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一輛駟車奔馳過寂靜的原野,發出轔轔的車聲。


    駕車的是晉國大勇士魏武子(一作顰魏),他不明白這天寒地凍的,重耳為什麼要急急趕來曲沃。尤其太子申生企圖毒殺國君一事,朝中幾乎無人不知,重耳這個時候去見申生,不怕被冠上“合謀”的罪名?魏武子這麼想,卻不敢多問。他聽到駟車中的重耳,一路上不停地唉聲歎氣,他知道重耳滿懷心事,非要到曲沃一趟才能解決。


    駟車在半夜裏,馳抵曲沃城門。魏武子急勒住韁繩,朝城樓上大聲叫道:


    “開門啊!快開門啊!重耳公子來了。”城上的士卒聽了,立即打開城門。“駕!”魏武子駕車馳入曲沃城,


    重耳立刻往宮裏拜見申生。申生見重耳連夜來到曲沃探望他,百感交集,滿腹委屈又湧上心頭。他神色哀傷地說:


    “重耳,你這麼晚趕來曲沃,想必是知道為兄蒙上了不白之冤,大禍臨頭了。”


    重耳激動地抱住申生,難過地說:


    “小弟知道兄長遭奸人陷害,所以不顧大雪嚴寒,連夜趕了來。”


    申生生母早亡,小時候由重耳的母親狐姬撫育,和重耳共同生活了好幾年,直到十年前被調來曲沃,才與重耳分開,他在重耳的心目中,一直是個英雄,不但領兵打過好幾次勝仗,還是一位有仁義道德的賢人。


    今年才十七歲的重耳,對申生有一份深厚的手足之情,他了解申生極為重視孝道,甚至已近乎迂腐。他擔心申生賢孝有餘,變通能力不足,連夜趕來曲沃,為的是與申生商量對策。他對申生說:“兄長,朝中的大臣、絳都的百姓,大家都知道兄長是被冤枉的。兄長仁孝之名卓著,對君父之命絕對順服,從無違拗,怎麼可能在酒肉中下毒?何況兄長是單身匹馬到宮中敬獻酒肉,如果兄長下了毒,君父一旦身亡,驪姬的人全在宮中,她一聲令下,兄長還不被砍成了肉醬?”


    “你說得對,”申生點頭道:“為兄向君父敬獻祭肉和美酒,早在


    四天前就由驪姬接收,她一定是君父迴來之前,先在酒裏肉裏下了毒。”


    重耳充滿信心地對申生說:


    “這事不難說清,隻要兄長向君父說明,君父必然能夠分辯清楚。”


    申生沉吟不語,在房裏徘徊著,偶爾停下來,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重耳如此猶豫,急道:


    “兄長,你若不向君父解釋清楚,不隻太子之位不保,更會有殺身之禍,兄長的太子嗣統一旦被廢,晉國就會有一場大亂啊!兄長難道看不出來?”


    “可是……”申生低聲道:“君父很老了,真的很老了。”“兄長啊!”重耳大聲地說:“正因為君父老了,驪姬在他麵前做戲說謊,君父輕易就相信了,所以你才更要去跟君父講清楚。兄長,你不僅帶領下軍,又擁有許多謀士,你若真要謀害誰,那還不容易嗎?君父命令你帶兵出征,你唯命是從,不曾反抗;昨日,你敢獨自一人前去宮中,向君父敬獻美酒。這些事實顯示,你對君父不僅從無不良意圖,更何況是陰謀毒殺?”


    申生搖搖頭,流淚道:


    “申生去跟君父說明一切,或許能夠為自己洗刷罪名;可是,這麼一來,驪就肯定有罪。”


    “這不是很好嗎?”重耳看到申生悲傷若此,感到莫名其妙,問道:“驪姬想害死兄長,兄長難道還可憐她?可憐那個心如蛇蠍的女人?”


    “話不是這麼說,”申生搖頭道:“君父沒有了驪姬,必然食不知味,寢不安枕。如果申生證明驪姬有罪,會傷了君父的心,君父已經老了,如果奉養有缺,申生也不能安心地過日子啊!”


    重耳覺得申生實在太孝順也太多慮了。他沉思良久,才又對申生說:


    “既然兄長不願意讓君父傷心,那就離開晉國吧!重耳的外祖狐突曾勸過兄長,把太子之位讓給奚齊,躲到國外去。那時,重耳覺得兄長沒有讓出太子之位是對的。但是現在,也隻好勸兄長趕快離開了。”


    “申生那時不能走,現在也不能走。君父還未廢除為兄的太子之位,為兄現在仍是晉國太子,一旦自行出走,君父是會怪罪下來的。”


    “兄長,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難道真要等君父下令來殺你?重耳認為兄長要及早逃出晉國。反正留得一命在,以後還可以再迴來,小弟和大臣還是會擁戴兄長,作為晉國的國君。兄長,就算是重耳求你,求你趕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啊!”重耳難過得聲淚俱下。


    申生猶如被關在籠中的野獸,痛苦萬分,無法做出任何決定。他把頭埋在雙手之中,陷入了沉默。


    飛雪拍打著窗欞,寒氣襲人。侍從在大爐裏添上了木頭,紅紅的火光,映照著他們激動不已的青春臉龐。重耳看見申生久久不語,便說:


    “兄長,時間緊迫,不要再猶豫了,說不定驪姬已經派人來殺你了。”


    申生抬起頭來,滿臉淚水,哽咽地說:


    “不行,申生去向君父解釋酒肉有毒,根本是口說無憑,如何證明那是驪姬下的毒?君父難以查出事實真偽,再加上難舍驪姬,最後還是會怪罪申生;申生即使出走,也是背負著毒殺君父的罪名出走,即使申生出逃,又有誰會接納?”


    “可是,這並非兄長的罪過,全是驪姬的陰謀,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啊!”重耳大聲說:


    “即使是這樣,申生也不能走啊!申生雖然解脫了罪責,出走晉國,但罪責必然落到君父身上,這麼一來,申生不僅彰顯了君父的罪過,還讓君父被諸侯各國恥笑,眾人以為申生怨恨君父,申生那時還能去什麼地方?內不見容於父母,外不見容於諸侯,這是雙重的困局啊!”


    重耳聽申生這麼說,感到申生實在令人困惑,已經命在旦夕了,還顧慮這麼多。他不禁睜大雙眼,神色憂急地看著申生。“聽說有仁德的人,不怨恨國君;”申生哺哺低語道:“有智能的人,不會使自己內外受困;而有勇氣的人,更不會逃避死亡。”


    重耳聽著申生低聲自語,不知申生究竟決定怎麼做。這時候,外麵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一個人,口中喊道:


    “太子,嗚……”話沒說完,就放聲大哭。


    申生一看,是他老師杜原款身邊的家臣(音語)“,是你?發生什麼事了?你站起來說話。”家臣站了起來,哭著說:


    “太子,太子師被主公處死了,他死得好慘,是……是被亂棍打死的!”


    申生震驚得站了起來,泣道:


    “啊!是申生害死了太子師,杜大夫,你死得好冤枉啊!”“兄長,危險逼近了,快走吧!難道要等驪姬派人來嗎?”重耳聲如雷鳴勸道:


    申生並不理會,他淚流滿麵地問:“杜大夫臨死前,有沒有交代什麼?”


    “有的,”家臣圉低訴道:“太子師要臣下告訴太子:‘君子不會舍棄忠愛之情,不會因為讒言而為自己申辯,因為,即使被讒言陷害死了,也還有好名聲留傳於後世。”


    “被讒言害死了也是可以的?”申生問道:重耳聞言,瞪大眼睛,怒斥道:


    “太子師真是這樣說的?哪能這樣說?”


    “是的!太子歸是這樣說的,臣下不敢有半句假話。”“好名聲留存後世……”太子申生喃喃地重複著。重耳害怕申生真的決定赴死,大聲對申生減道:


    “那是愚蠢的死,被讒言害死算什麼‘好名聲’?這樣的名聲有什麼用?兄長是晉國的儲君,絕不能死,尤其更不能被讒言害死,不能被妖姬的陰謀害死!老百姓知道兄長仁孝,兄長切不可聽從太子師的話,盲目地去死。兄長目前的處境就像暴風雨降臨的夜晚,陰暗晦澀,但是隻要暴風雨過去之後,雨停了,太陽也出來了,這個美麗的河山是你的,老百姓也是你的,兄長屆時還要尊王攘夷,圖霸天下,布仁德於天下,布和平於天下,布友愛於天下,這才是可以流傳於後世的“好名聲!兄長,你不能坐在這裏等死,不能讓重耳和天下百姓失望,不能讓朝廷公卿失望呀!”


    申生矛盾萬端,痛苦地呻吟道:“圉,太子師還教導申生什麼?”家臣圉邊哭邊說:


    “太子師被打得遍體鱗傷,骨頭被打斷了好幾根,還交代說:‘至死不改變對國君的忠愛之情,是堅強的表現。”


    “杜大夫,”申生滿臉是淚,他抬眼望著蒼天,一字一句地說:“申生會聽從太子師的教導,絕不會改變對君父的忠愛之情。”“堅持忠愛之情,讓君父高興,是孝順的表現。”家臣圉又說道:“對!我申生就是要這樣做!”申生幾乎是唿喊了。


    重耳在一旁吃驚地張大了嘴,他覺得君父糊塗,怎麼申生也


    一起糊塗了?被人陷害、汙蔑,不想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竟想去死?而且還認為這樣不明不白的死,是對國君忠愛的表現?重耳忍不住直言指斥道:


    “太子師難道不明白,申生兄長已不可能讓君父高興了嗎?無論兄長是生還是死,君父都不會高興了的,十年前就不會了。兄長,你想想看,難道不是這樣嗎?”


    申生聽了,茫然地點了點頭。他垂頭喪氣,悲傷地說:“是的,申生十年前就失去君父的喜歡了。”


    “兄長,不必再聽太子師胡說什麼了!”重耳對申生說完,又轉身對家臣說:“太子師當時被打得快死了,快死的人腦筋糊塗了,他的話是不能聽的。”


    “不,”家臣圉激憤地對重耳說:“太子師當時神智清楚,他強忍著痛,交代了許多話,要臣下務必轉告太子,臣下即使被重耳公子砍頭,也一定要把話說完。”


    “太子師還交代了什麼?”申生問。


    “太子師還說:‘舍生以完成自己的誌向,就是仁德,即便將死,卻仍不忘衛護國君,就是恭敬。\\\"


    申生又激動了起來,那一張臉火燒一樣的通紅,他仰天歎道:“仁啊!最高的道德,申生要的就是仁和敬啊!”家臣圉又接著道:


    “太子師最後說:‘孺子啊!雖然死了,但給百姓留下愛君與忠君的典範,讓百姓效法及思念,不也可以嗎?”


    “太子師教導得對!孺子謹受教!”


    申生說著,恭敬地朝著東北方的茫茫雪原拜了下去。


    重耳神情焦灼地望著雪花飛舞、風聲嘯厲的窗外雪原,久久沒有說話。


    申生站起來,下了決心,對重耳說:


    “重耳,申生若不能洗清罪名而就此出逃,隻會使罪名更重,此乃不智;逃避死亡,怨恨國君,謂之不仁;有罪不死,則是無勇。既然出逃會加重罪名,申生不可再讓自己的罪名加重。死亡既然是無法逃避,申生就在這裏等待命運的發落!”


    重耳一聽,肝膽俱裂,淚如雨下。他轉過臉來,痛苦地以手掩麵,淚水從指縫中滲出、滾落。


    不一會兒,重耳緩緩放下雙手,哭喊道:


    “太子!申生!兄長!你難道不明白,重耳不單是為了救兄長


    一命啊!生命是寶貴的,失去了就沒有了。小弟叫兄長逃出晉國,不僅是為了你,也為了晉國社稷,為了晉國萬千黎民百姓,更為了晉國的百年基業啊!重耳的苦心,兄長都不明白嗎?天啊!晉國的儲君與基業,都將亡於婦人之手了。兄長,請再想想小弟的話,君父已經很老了,他是陷入了驪姬設下的迷障,你難道要讓晉國毀在驪姬那


    一幫人的手裏?”


    申生伸出雙手,按著重耳的肩膀,說道:


    “重耳,申生蒙受不白之冤,不可逃了,上蒼降下罪過讓申生背負,這是申生無力對抗的命運啊!”


    重耳極端失望地看著申生,眼睛像炭火似的灼灼發亮,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他受不了了,忽地仰天唿喊道:“蒼天啊!為何要降禍於晉國呢?”


    “重耳,”申生沉痛地說:“申生蒙羞受辱,不配當神聖的國君,晉國未來就靠你了。朝臣都知道你忠勇仁智,是晉國未來的希望,你要肩負起領導晉國的重責大任啊!”


    “兄長……”重耳停頓了半天,又說:“晉國將會大亂了!”“重耳,你一定要答應兄長,撥亂反正,圖霸諸侯。”


    “兄長,君父百年之後,重耳希望你能成為晉國國君,重耳當竭力輔佐,不敢有私!”重耳立道:


    “唉!重耳,別再說了,你就答應申生的請求吧!申生把生命獻予仁義忠勇,留給百姓一份忠孝之愛;你則把大智大勇獻給晉國的千秋霸業,為百姓帶來福祉安樂。”


    重耳看申生態度堅決,拜伏在地,說道:


    “兄長,你一直是重耳敬重的君子!如今,重耳該說的話都已說盡,望兄長保重!”


    重耳站了起來,手撫著長劍,步履沉重地走到了門口。這時,天已經亮了,寒風挾著雪花,撲麵襲來。重耳望著大雪,淚水潛而下。


    魏武子走了過來,問道:“公子,這麼大的風雪也走嗎?”“走吧!”重耳上了駟車。


    申生站在門口,看著重耳的駟車在風雪中疾馳而去,再次悲從中來。申生一想到這大概是他們兄弟最後一次見麵,一想到自己的命運和風雨飄搖的晉國,不禁對著重耳離去的方向哭喊道:“重耳,晉國圖霸諸侯,申生唯有指望你了,你千萬要記在心裏啊!\\\"


    申生的哭喊聲在黎明雪野中,悠悠地迴蕩著……


    8


    沒過幾天,驪姬來到了曲沃。


    自從申生從晉宮奔迴曲沃後,晉獻公遲遲未下令處死太子申生,驪姬哭鬧不休,晉獻公還是沒有下令。驪姬心中有鬼,怕易立太子之事日久生變,便親自來到曲沃。君夫人單獨前來曲沃,是從沒有過的事情,尤其她來見的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驪姬一見到申生,積壓已久的憤怒,瞬間爆發開來。她指著申生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連親生父親都忍心謀害,對老百姓還會有什麼感情?忍心謀害君父的人,還妄想國人會尊敬你嗎?如果你狡辯說你是想除去昏庸的君父,來為晉國百姓謀求福利,哪個百姓會相信你的鬼話?你企圖奪位弒君,實在令百姓們不齒,現在晉國沒有人讚成你當國君了,你這個不孝不賢的人!”


    申生氣得渾身發抖,憤怒地說:


    “君夫人,是誰下的毒,君夫人心裏最清楚!”


    “哀家就是來告訴你,晉國上下都知道是你下毒謀害主公,哀家來到曲沃,也告訴了全曲沃的甲士、百姓,大家都知道你是個不孝的兒子,你休想為自己洗刷罪名了。哈哈哈!”驪姬突然瘋狂地狂笑起來,又說:“太子,你明白了嗎?你的罪名永遠也洗刷不清了,你還不如早些死了算了!”


    “太子,”猛足進來對申生耳語道:“下軍的七興大夫全來了,他們說要殺掉驪姬!”


    申生一下子漲紅了臉,既憂且憤,急道:“不可以!叫他們全退下去。”


    驪姬似乎看出了危險,忽地跳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像你這樣背負殺父罪名的人,怎麼還有臉待在晉國,怎麼還有臉活下去?你快去死吧你!”


    猛足在一旁聽了,氣得雙手握拳,恨不得一拳往驪姬臉上捶過去。他望著申生,期待申生改變主意,沒想到申生還是朝他擺了擺手,猛足才恨恨地退了出去。


    “走!咱們迴絳都去,”驪姬得意洋洋地跟隨行的人說:“夫君此刻可能急著在找哀家呢!”驪姬走後,申生知道驪姬非要將他逼上絕路,否則絕不罷休就像驪姬所說的,他的罪名永遠也洗不清了,既然如此,唯有一死明誌。申生做了決定後,吩咐猛足說:


    “你去告訴狐突大人,申生有罪,不聽老國丈的話,以至於被人陷害,無路可走,如今隻有自殺一途了。申生不敢吝惜自己的生命,但念及君父年紀大了,沒有人輔佐,狐突大人假使能出來幫助君父,申生就算是死,也了無遺憾了。”


    “太子…”猛足難過得說不下去“你記住申生的話了嗎?”申生問道:猛足點了點頭。申生又說:“那你趕快去見狐國丈吧!”猛足悲傷地走了出去。


    這一天風悲日曛(音勳),天空凝結著灰沉沉的雲,低低的雲層好像垂在人們的頭上,令人感到滯悶而壓迫。晉國太子申生就在這樣的日子裏,在晉氏宗廟上吊自殺了。


    儲君申生付出生命的代價,祈望為證明自己的清白,在晉國朝廷引起了巨大的震動,卻也因此而埋下禍根,晉國經此劇變,從而經曆了一連串政爭與仇殺。


    驪姬得知申生自殺的消息後,對於自己前往曲沃說了幾句話,就能獲得如此“成果”,感到十分得意,她抱著兒子奚齊,大笑道:


    “哈哈哈!奚齊,你的對頭死了,未來晉國的太子就是你。以後,你就是晉國的國君了!”


    奚齊雖然小,但受了驪姬一貫的教導,對於當國君的威風和好處也略知一二。他看著驪姬得意的樣子,心裏也跟著高興,但不一會兒,隻見驪姬那美麗清亮的大眼睛,倏地露出兇寒的目光,惡狠狠地說:


    “光死一個申生還不夠,哼!重耳、夷吾,還有那幾個不三不四的公子,我還要把他們全部殺光!”


    奚齊看著驪姬猙獰扭曲的麵孔,聽她咬牙切齒的言語,不禁害怕了起來。他趕緊躲到驪姬的懷裏,喊道:“母親,別再殺了,別再殺了,孩兒怕呀!”“哼!怕什麼?你這個不中用的!”驪姬說完,拉開了奚齊,徑自往寢宮走去。


    晉獻公對太子申生自殺身亡,十分意外,心想:還沒有下令處置他,他卻先自殺了,難道他是畏罪自殺?唉!他要出兵東山時,朝臣傳說寡人要改立太子,朝臣們竟然說三道四,管起寡人的家務事來了?但寡人沒說過要廢太子啊!申生為什麼要下毒,謀害寡人呢?


    驪姬進來的時候,看到晉獻公一個人枯坐在三重茵席上唉聲歎氣,情緒低沉,看上去更顯老態,驪姬不禁暗中罵道:真是風燭殘年了。


    晉獻公沒察覺驪姬已站在他身後,仍自顧自的想著心事:人說“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看來都是虛言。寡人娶驪姬,有了奚齊,但從來沒親口說要改立太子啊!即使這次中生在酒肉下毒,寡人也沒說過要廢除太子啊!申生這孩子竟然先一步走了。唉!他想必是東窗事發,沒路可走,隻有自殺謝罪。


    “唉!”晉獻公自言自語道:“申生啊!你怎麼狠得下心來,對君父下毒?你怎麼有臉到九泉之下,去見你的母親?你對寡人怎麼這麼絕情殘忍啊!”


    驪姬站了一會兒,這時才故意咳嗽一聲。晉獻公抬起頭來,問道


    “是驪姬吧?”


    “夫君,”驪姬說:“小童得到密報,這次太子的殺父陰謀,重耳、夷吾二位公子也有參與。”


    晉獻公抬起頭來,問道:


    “你說什麼?叫人把燈撥亮些。”晉獻公說:


    驪姬叫人端來好幾個十二連蕊的燈盞,寢室一下子變得亮晃晃的。驪姬靠了上去,又說:


    “夫君,小童說申生下毒一事,是與重耳、夷吾合謀的,聽說肉裏的堇草是重耳派人采的,酒中的鴆毒則是夷吾叫人送給申生的!”晉獻公聽了倒沒有發怒,隻是受了更嚴重的打擊,傷心地問:“這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小童怎敢欺騙夫君?”


    “唉!寡人的兒子怎麼會恨寡人這麼深呢?”


    “為了早日奪得君位,他們不隻恨夫君,他們也恨小童,恨奚齊,恨驪娣以及她為夫君生的幼兒悼子,他們恨不得把咱們全都殺了!\\\"


    “他們敢!”晉獻公怒道:“真有人敢心懷不軌,寡人立刻殺了他!”


    “夫君,別忘了重耳有他的外祖,還有裏克、邳鄭,以及申生的下軍七興大夫在背後支持;夷吾也有郤芮、呂省等人沆瀣一氣,結成


    一黨。夫君,申生畏罪自殺後,這些人便會合力謀害夫君啊!夫君不及早下令將他們一網打盡,他們還會找機會謀害夫君的。”


    “唉!寡人可以相信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重耳的外祖狐突本來是太子的車禦,攻伐東山之後,就稱病在家,不肯上朝。近來,太子師裏克也稱病不朝,邳鄭滑頭滑腦的,誰曉得他究竟心裏向著誰。整個晉國朝廷內,唯一讓寡人覺得靠得住的,隻有荀息一人,他是個忠臣。”


    “夫君,”驪姬趁機道:“您可以信任東關五、梁五(時稱“二五”)等二位大夫啊!雖然他們勢單力薄,但隻要夫君肯信任他們,多給兵馬,不怕不能輔佐夫君。”


    “唉!”晉獻公疑慮重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重耳、夷吾是合謀的不孝子,隻要他們還活著一天,就會想盡辦法謀害夫君,還會連小童和奚齊一起殺害。”說到這裏,驪姬又哀泣道:“夫君,您要立奚齊為太子,就要想辦法保護奚齊啊!”“現在太子死了,照理該立重耳為太子,但眼前寡人能相信的,也隻有你們姊妹倆和荀息了。過幾天,寡人就立奚齊為太子。”驪姬露出了笑容,說道:“夫君可不能反悔!”


    晉獻公他想起了自己繼承武公大位之初,為了鞏固君位,把勢力強大的同宗兄弟,誘騙到聚城,全數殺光。現在為了奚齊,他也


    隻好硬起心腸,殺掉重耳、夷吾及諸位公子了。他派人傳令寺人履醍進來。


    不一會兒,一個長著灰臉光下巴、身材粗壯的人進來,跪地說:“主公,臣履鞮叩見。”


    “履鞬,你明天帶公族軍(即王宮禁衛軍)甲士十人,到蒲城殺掉重耳。”


    “是,履遵命!”聲音尖細得像個女人。“別忘了還有夷吾!”驪姬急嚷道:


    “對,還要殺夷吾,寡人另派賈華去。”晉獻公對驪姬說:“還有群公子!”驪姬極想趕盡殺絕。


    晉獻公覺得其它公子終日裏無所事事,不會對未來的政局形成什麼威脅,不至於也要將他們全殺了,便說:


    “這樣吧!寡人命其餘公子全部離開國都,沒寡人命令,不得踏入絳都一步,這樣可以了吧!”


    “還是夫君好,夫君最疼小童了。”驪姬撒嬌道:


    晉獻公交代完這幾件事,心神俱疲地垂下了頭,眼神迷離,呆望著燈焰一盞一盞地耗盡了油,終至熄滅,黯淡了。陰風從窗外吹進,剩下寥寥幾盞燈焰,晃動不安,搖搖欲滅,這是一個陰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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