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浴火重生
1
破曉時分,越州行宮的西殿裏,數十根殘燭微弱地燃燒著。
守在這裏的宮女,通宵未睡,誰也不敢有半點懈怠。她們密切注視床上的隆佑皇太後。這位善良的老婦,一臉蒼白,一息奄奄。
孟氏太後不省人事好多天了,現又熬過了一天。老人家魂不附體,到處遊蕩,時而飛迴瑤華宮,卻找不到曾屬於她的一塊歸宿;時而蕩迴行官,卻驚聞行宮被金兵所毀。於是尋尋覓覓、飄飄忽忽,有時乘舟,有時陸行,忽而東遷,忽而西移。......
好不容易魂又附身,模模糊糊感到,好多官女在伺候梳洗她,有一人格外小心地喂她湯藥。她雖睜不開雙眼,卻清楚這人是誰?她是潘賢妃,曾生下皇子,偏偏天有不測風雲,這唯一的皇子,才活到三歲就夭折了!潘賢妃從此遭到冷落,便一直與太後相處在一起。難得的是,盡管潘賢妃鬱鬱寡歡,從來不因此損及婦道。自太後患病以來,潘賢妃親自奉湯奉藥,日夜侍候,不曾有過半句怨言。
“好一個賢······”太後用力擠出了旁人聽不太清楚的幾個字。
潘賢妃見狀,輕聲地問:“太後娘娘有何旨意?";
太後嘴裏囁嚅著,又吃力抬起一隻手,潘賢妃忙伸手接住。太後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臉上浮現了一絲笑容,氣喘也減輕了些。
潘賢妃領會太後的用意,不忍把手抽迴來。她非常清楚,太後患的是嚴重的目眩病。這種癥狀是一抬眼就天搖地旋,有時會嘔吐不止。老人家此病非一朝一夕,隻是近年來日趨嚴重。那是因為沒完沒了遷移,先是由汴京被奉至南京,不久又被迎往揚州。才覺安穩,又被奉去杭州。其後為避烽火,又從杭州遷建康、避洪州、走虔州,直趨越州。
如果隻是遷移,還不算磨難,令人悚膽的是,去洪州時,乘舟過落星橋,竟翻了船,十數名官女因此溺死。太後雖幸免於難,卻受驚不少。到了洪州,忽傳金人自蘄、黃渡江,又得奔命。才避到吉州,警聞更急,被迫乘舟夜行。怎料一個名叫景信的舟人造反,一下子又死了一百六十幾個宮人。太後縱無大恙,怎堪屢受大驚。何況善良的老婦向來愛惜身邊的官女,她目睹宮女們遇難,能不雪上加霜?
唉,古往今來,有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太後,受這般磨難?
潘賢妃對太後心生同情之時,曾暗中埋怨皇上,不該把太後拋在一邊。但最近她才知道,原來她隨太後東奔西逃的時候,皇上也在東躲西避。其時,金兀術所率金軍攻克明州,搶渡長江進取建康,皇上倉皇逃往越州,聞杭州失守,又避向明州。尚未定下神來,烽火逼近明州,隻得乘船航海。去年正月,皇上一整個月都是在海上渡過的。
潘賢妃正在沉思,孟忠厚領著太醫進來了。目視太醫診脈,見到床上親人的臉色,孟忠厚心頭一緊,忙把臉別了過去。前不久,孟忠厚被授為常德軍承宣使,兼辦皇城司。自太後一病臥床,孟忠厚每天必來,也每次必陪著太醫。他比任何人更了解自家胞妹,他心裏有數:眼前這支殘燭,即將蠟炬成灰了!
“孟大人,太醫怎麼說?”潘賢妃見太醫去了,情急地問著。
“太醫也不便言明,但是。.....”忠厚不忍說下去。
“皇上駕到!";
傳報聲自外而來,床上的太後聽到這一聲傳報,為之一震。她身體在蠕動,眼睛也微微睜開,潘賢妃和孟忠厚忙湊近了她。
老太後竟開口說話了:
”潘賢妃、忠厚。..... 快、快安排接駕。“
她的聲音雖微,口齒倒不含糊。
高宗趙構來了,身邊還帶著吳美人。近年來,不管皇上轉到哪兒,吳美人總不離左右。吳美人近日已被封為和義郡夫人。她不忘上前向潘賢妃敘禮,還拉著潘賢妃的手,噓寒又問暖。
潘賢妃還之以禮,隻是心中不是滋味。自從她的親生皇子夭折後,宮中妃嬪們一改以往的冷漠,一個個都對她好了起來。尤其眼前這位吳氏,每次難得見麵,都伸出極難得的友情之手。潘賢妃想笑,但笑不出口;想哭,也哭不起來,隻覺非常非常的難受。";看,太後開口說話了。“不知誰說了一聲,立即引起大家的注目。
太後正有氣無力地說:
”官家,老身。...... 恐不久於人。..... 世了。“在前年平定苗傅、劉正彥之亂中,有賴於孟氏撐住危局,高宗趙構對太後不再心存芥蒂,反而還覺得問心有愧。所以他也有所動情地說:
”太後切勿胡思亂想,朕已下旨太醫院,盡力讓太後康複。“
”謝。..... 官家。“
”唉,朕遭時多故,又遷徙難定,不僅疏於晨昏定省,還讓太後受到兵馬衝突驚擾,實有損孝道!";
“官家,勿。..... 勿說此話,不過哀家。..... 有個請求。”
“太後盡管明說,朕當一一答應。”
“曾有群臣想上太後尊號,被哀家一再勸阻了,今後。..... ";
”待太後百年以後,朕一定--";
“不!”太後打斷說:“哀家生前既不許,死後更無求,還望官家。..... 切記、切記!";
”這個。..... ";
“還有,”孟氏吃力地以目光搜尋:“忠厚,近前來。”
孟忠厚急忙來到病床前。
孟氏又對著皇帝說:
“官家,哀家曾告誡胞兄,不得預聞朝政,不得通貴近,不得至私第謁見宰執。”
“好太後,倒是朕對你老人家。..... ";";官家莫自責了,哀家知道,這個皇帝好難當啊。...... 也聽說。... 官家的禦膳,儉省到不能。..... 再省了。“
”不瞞太後,按舊製,禦膳每日百品。靖康初,損其七十,渡江後,每日一份羊煎肉炊餅而已。“
”唔,加上遭時艱難,怪不得。..... 聖容清瘦。願官家稍寬聖抱,以恢中興。..... 之業。“
”謝太後。“趙構感激一陣後,又悲歎道:”令朕寢食不安的是,父母兄弟及妻皆在遠域。老天又讓朕的唯一皇子夭折。..... ";
眾人見皇上講得都快掉淚,都為之動容。霍地,趙構從座椅上躍起。他像是置身在金鑾殿上,麵對著百官臣下,十分激昂地說:
“朝野都說皇帝無能,誰知道朕之苦衷?朕何曾不憤於金兵鐵蹄瘋狂?何曾忘了二帝蒙塵北方?但是,國家屢遭兵讚,百姓未得安撫,怎忍讓他們陷於刀劍之下?所以,朕欲效勾踐存嚐膽之誌,行卑詞之謀,暫避敵之強鋒,圖異日得誌而歸。誰知連年卑順屈辱,屢屢遣使求和,金人反以強兵直驅,陷我四京,占我兩河中原;搶渡長江,掠東南金帛子女。還立劉豫為帝,思以漢人攻漢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與其束手待斃,不如協力同心,奮勵而行。既然金人思用兵,朕也隻好奉陪到底!";
眾人靜靜地恭聽,連氣都不敢吭。
孟忠厚一徑地點著頭,心裏卻掛念著病人。他已意識到,這個妹妹在不省人事幾天之後,突然開口說了那麼多話,分明是迴光返照。
他料得沒錯,在高宗趙構的一番慷慨陳辭之後,這位五十九歲的太後,平靜地,無聲無息地走了。
“太後、太後!”孟忠厚禁不住哭了起來。“太後娘娘、太後娘娘!”一時哭聲齊起。
趙構覺得很驚訝,怎麼才對她表示敬意,老人家竟撒手西去?這實在太突然,也太遺憾。他至今不得不承認,這位老婦識大體、顧大局。自迎立新君登基以來,太後不曾享過一天的清福,未給趙構添過一次的麻煩;不曾福蔭過一個親人,也未陷害過一個朝臣。如此善良、無私的太後,真是古今難尋啊。迴想當初,他無端地對她生誤解、存芥蒂,現在真是後悔,慚愧。
“太後娘娘!”趙構涕泣地喊道。
2
孟氏太後殯葬之日,肅王趙樞來到越州,在越州行官外徘徊。他看到宮外白幡招風,驚道皇家誰去世了?及至一問,又納悶,這死去的隆佑皇太後又是誰?
趙樞心中還有很多的疑問:新君登基後,不但未能收拾舊地,反讓兩河中原失陷,東、西、南、北四京全部落入金人之手。自高宗建炎元年以來,光是宰相就換了好幾位--李綱在任隻七十五日,便被黃潛善、汪伯彥取代。本來這二人很受皇上的重用,可是一年多後仍遭去職。換上朱勝非,但才過三十三日,朱勝非也下了臺。後由呂頤浩接替,未及一年又換上範宗尹。現在,聽說又要換人了,皇上正要讓秦檜來當宰相,秦檜是怎麼迴國的?當年的銳氣還在嗎?
他最急著想求證的則是另外一件事,眼下找誰求證才合適呢?
當他無意中獲悉,死者便是當年的孟皇後時,他忽然想起曾與他有私交的孟忠厚。不覺眼睛一亮,立即尋上門去。
孟忠厚還處於哀悼之中,乍見來者是趙樞,以為是自己看走了眼,等到反複打量,不禁驚叫道:
“啊呀,你不是老五肅王爺嗎?";
趙樞點頭,要求孟忠厚不可聲張。
莫道孟忠厚對趙樞的突然出現是何等吃驚,也莫提趙樞如何把自家經曆和盤托出。最使孟忠厚不解的是,肅王爺為什麼不願與皇上相認?
為什麼?趙樞有點諱莫如深。隻是老向孟忠厚問這、問那。孟忠厚的答話很謹慎,除了眾所周知的事外,別的也不願多說。
”孟老先生,你覺得秦檜這個人如何?“趙樞突然問道。
”這個。.....“忠厚猶豫了一下,道:”秦檜才迴國不久,難說啊。“
”那麼,能不能說說,當今皇上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趙樞單刀直入地問道。
孟忠厚一個打愣,避過趙樞的目光,答道:”他這個皇帝也不好當哪,不過,可以肯定,皇上很勤政,很儉樸。“
”唔,知道了。我那個九弟,最感興趣的是這個 ';儉';字--儉樸、儉政、儉兵、儉武,還量人儉用,儉用君子,儉用批龍鱗的大臣,是麼?";
好個肅王爺,幾個字就點中要害,孟忠厚口中不言,心裏卻十分折服。趙樞看孟忠厚,一直慎於言語,於是抓住不放,打破砂鍋問到底。
孟忠厚被纏不過,才說出孟太後臨死之前,是如
何在皇上麵前約法三章。
“原來如此。”趙樞恍然大悟,沉吟著,為什麼孟太後對她的兄長這般約束?顯然,這位久經滄桑的老婦,從皇上哪兒聽到什麼,所以這般設防。
“孟老先生,”趙樞忽又開口:“我不想太過為難於你,隻想向你求證實一件事:信王趙榛請求皇上給五馬山兵援的事,其中究竟是何曲直?";
孟忠厚先是有些為難,經不起趙樞的苦苦相求,隻好把自己所知的--相告。
果然如此,趙樞心涼了!他淒然地自語道:既然皇上連關係密切的十八弟都容不下,還容得我這個比他年長的五哥嗎?
”聽說信王趙榛爺還活著。“孟忠厚說道。
”真的?“趙樞急問。
”河南鎮撫使瞿興,前日差人稟報皇上,說他所屬部將在嵩山附近,迎立一位皇室之人,此人自稱是皇弟信王趙榛。瞿興無法辯明真偽,請求皇上下旨明
查。“
”這個人是真是假?皇上又如何下旨?“趙樞急
問。
”這就不得而知了。“孟忠厚實說。
趙樞懷著這個謎告辭了。臨別之時,也與孟忠厚約法三章。饒是孟某多為難,隻得答應。
3
信王趙榛確實經過嵩山。他本不想暴露身分,但是同行的人不慎說漏了口。
河南鎮撫使瞿興不肯輕信趙榛其人,因為他目前處境十分複雜。偽帝劉豫已進到汴梁,在東西沿線布下重兵,他不能輕舉妄動,否則稍有不慎,便會陷入險境。
瞿興於是向高宗呈送密表,然後派人把趙榛請進了汝州城。此時,趙榛被安置在一間客房中。既不像座上賓,卻也非階下囚;沒有待他失禮,也不容他自由出入。趙榛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危,眼下所擔心的是,他與世隆雙方都失約了。
原來,趙榛身邊的王成得到消息,說是河南汝州、孟州一帶還由宋軍鎮守。向來主和拒戰的黃潛善、汪伯彥已遭解職,皇上正奮起抗擊金兵。王成因此勸趙榛及早投往,也便於與朝廷取得連係。趙榛對九哥雖寄有新望,但因與世隆相約在前,要等世隆迴家去把環環與秦大嬸一起接來,一時不敢離去。
誰知一天天過去,左等右盼連個消息都沒有。偏在此際,金人不但立劉豫為傀儡皇帝,還把攻陷的中原宋土,交給劉豫統領。劉豫於是到處設置鄉兵,嚴行搜尋可疑之人,連偏僻村野也不放過。趙榛眼看將累及房東及鄉鄰,在百般無奈的情況下,他留下一封簡信,便離開了信德府境。同行的除了王成外,還有幾個五馬山的好漢。
趙榛一行人避開敵鋒,渡過黃河,越過重山。臨近汝州的嵩山時,被一名叫楊偉的宋將截住。當得知趙榛的身分後,楊偉如獲至寶,不顧一切地把趙榛迎進兵營,一再要奉趙榛為主。這楊偉祖藉鄧州,曾棲身綠林,現從屬瞿興管轄,與瞿興一向不睦。楊偉強奉趙榛的意圖,無非想利用皇弟這張牌,與瞿興分庭抗禮。瞿興自然不讓,幹脆把趙榛直接弄進汝州城。
趙榛身為親王,心係著皇家國事。他已從瞿興口中了解到,皇上就在浙西,已不再那麼疲於奔命了。這是因為韓世忠、嶽飛等強將打了幾場漂亮的仗,使南侵金兵受到空前頓挫。還聽說不久前,秦檜從北國遁逃迴來,立即得到皇上的重用。現被授為尚書右仆射同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這使趙榛對國家的中興有了新的信心。因為在北遷路上,趙榛與二帝及兄弟們,對秦檜都已頗為賞識,一致認為秦檜極俱才華,又有膽略,更嫉惡如仇,是個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才。想不到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場,真是國之大幸也。
趙榛正在想著,忽聽有人開門進來,是一名兵勇。
“客人請了。”兵勇說。
“什麼事?”趙榛問。
“翟鎮撫使請客人相見。”兵勇說。
趙榛有點疑詫,又問:
“瞿大人派去向皇上求證本王身分的人,迴來了
沒?";
”據聞已經迴汝州,不過,小的也拿不準。“趙榛越想越覺奇怪。因為,盡管瞿興不敢確定他是否是真親王,但每當有事,都親自來說話,而且表麵上都非常客氣。今日為什麼不見瞿興。.....
”客人快請。“趙榛隻得跟著這個兵勇走。
4
從信德府通往汝州城的路上,大雨滂沱。秦世隆與環環一前一後,默默地行走著。
他們出山後,就奔信德府境內,尋思見到趙榛後,要好好大哭一番。怎料撲了個空!隻好依照趙榛所留下的那封簡信所說,往汝州奔來。一路上,兩人以兄妹相稱,扮成流民模樣,繞過金人及偽帝劉豫的關卡,倒沒碰上什麼麻煩。隻是悲懷難釋,沉痛難解,比起所受的日曝雨淋,難受不知多少倍。
“哥,歇一會兒吧。”
“嗯。”
“哥,聽說汝州城距此不遠了。”
“唔。”
“哥,要是找不到十八哥,該怎麼辦?";
”這。..... ";
秦世隆如此簡單的答話,環環已是見怪不怪。她非常清楚,秦大嬸之死,給世隆帶來了莫大的悲痛。那傷懷、那痛楚,如刀戳、似箭穿!
環環的悲痛並不亞於世隆。她清楚記得,那天發現大嬸自縊而死,她傻了一陣,就昏倒了。之後,她哭得死去活來。目下,雖然淚水已幹,心痛卻是難撫。她怎能忘懷,老人家死後的那張既慈祥又坦然的臉。一個貧婦,為了成全她,竟是那麼心甘情願地獻出自己的生命,每想到此,環環的心便撼動不止!
“阿環,該上路了。”
“哎、哥,咱們看到城門啦!";";記住,到了城樓被盤問時,由我迴話。“”哎。“
”你隻需說你自己姓名就好。“”嗯。“
”別忘了,你現在是姓秦。“”嗯,我是秦阿環。“
秦世隆振作起來,他極力把一寸一寸的斷腸,逐一地縫合起來。既然母親如此疼愛這個阿環,他無論如何要遵照母親的囑咐。隻有如此,才是對母親最好的悼念,也是最大的行孝。他已暗暗立下誓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天。任憑關山阻隔,一定要把阿環親手交還皇家。而且他真的把她當作親妹妹相待,半點也不曾逾越。
兩人順利地進入了汝州城,正欲打探趙榛的消息,卻發現不遠的前方,有一隊官兵推著一輛檻車,車中鎖著一個人犯,車子正急急地向刑場行進。
”哥,那是幹什麼?“環環懼怕地問。
”應該是斬決人犯。“
”他犯了什麼罪?";
“這亂世,誰知道呢,咱也管不了。”
秦世隆做夢也想不到,那個人犯,偏偏就是他們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信王趙榛。
檻車上的趙榛,手腳被綁住,全身動彈不得。他無力掙紮,唿不出聲音來。他所要說的話,所要爆發的氣,都在今日一場審訊中使盡了。
“你是假信王!”瞿興喝道。
“瞿大人可以不將我當作信王趙榛,但我確確實實是當今皇弟趙榛。”";放屁!你絕不是趙榛!";
“那好吧,既然我不是信王,也不是趙榛,就讓我離開此地。”
“說得如此輕鬆?恐怕是來得去不得!";
”大人是一口咬定我是假的?";
“口說無憑,怎麼相信你?";
”大人又憑什麼判定真假?";
瞿興不想再耗下去,取出一件紙卷,遞給趙榛。趙榛一看,是皇上的手諭,上麵寫道:
信王既亡,皇弟何來?廢黜之權既在,便宜行事由爾。
這簡直是“迫真為假”的勾當!趙榛此時已經恍然大悟,他終於知道趙構的計謀,當今皇上是擺明著不給他生路了。.....
“皇上敕封俺便宜行事,俺怎麼說就怎麼認準。冒充親王,不是磔屍,就是梟首!”翟興怒道。
木樁上綁著趙榛,劊子手正在屏氣凝神,隻待一聲令下,便要一刀讓死犯頭顱落地。圍觀的百姓,對這個被判為假冒的信王也認為罪有應得,紛紛冷眼旁觀!趙榛不想再看這一切,他閉了眼,他怎麼想都想不到,環環和世隆就在他的視線之內。
世隆和環環是無意中知道這件事的。
那是方才在小酒店裏用飯時,偶然聽到有人邊喝酒邊議論道:
“喂,知道嗎?今天鎮撫使要殺人了!";”管他呢,這年頭,人頭落地的事可多,見怪不怪嘛!";
“今日這個罪犯不比一般,聽說冒充當今皇弟,是個假信王。“
”竟有此事?";
在一旁啃饅頭的世隆、環環聽得真切,二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什麼話都不說,急急離開酒店,直奔往刑場。他們隻有一個想法,但願這個人犯,是道道地地的假信王。
刑場上,圍觀的人築起一道道的人牆。不知為什麼,世隆和環環的心都懸得老高,好象冥冥之中有人在說,那不是假的,是真的、是真的!兩人不顧一切地往前鑽,好不容易鑽到了最前麵的一道人牆。世隆一眼便認出斷頭臺的人犯,還沒來得及喊出口,環環便一聲驚叫:
“啊、十八哥!";
就在此刻,劊子手的鋼刀已高高舉起,也就在這一瞬間,”十八哥“的叫聲傳進趙榛的耳朵。
趙榛一恍醒來,確定不是鳥的啼聲,他聽出那確確實實就是環環的聲音。可是,正當他急待用目光搜尋時,忽覺後脖子一涼,就身首異處了。......
5
汪伯彥自被罷去右仆射之職後,惡運接踵而至。他先是被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洪州,隨後又改提舉崇福宮,忽又落職。不久再度複職,知池州。接著,又來一道詔書,令他去廣州就職。
沒完沒了的折騰,使他惴惴不安。為此,他特地取道來臨安。他既無心於長堤漫步、瀏覽湖光山色,也不想遊靈隱寺或赴花港觀魚。他隻想去行官,乘機向皇上求個情,別讓他再這樣輾轉遷徙了!可是,才走一箭之遠,卻停滯不前了。汪伯彥忽然想道,別說龍顏覲見難,見麵又何益?高宗趙構已非昔日的康王,不再需要他設計出謀,也不需要誰去製造神話,營造出一個有利登基的情境;更不必與臣下推心置腹了。現在去見皇上,弄不好,反而碰得一鼻子灰,那又何苦呢?
罷了吧。汪伯彥死了這條心,決意認命地去廣州赴任。於是折了迴來,百般無聊地在臨安城的街上行走。這臨安城自從高宗駐蹕以來,四方士民商賈雲集,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各個店鋪的招牌都煥然一新。這邊是“王防禦契聖眼科”,那頭是“陸官人遇仙風藥”,才見“幹濕腳氣四斤丸”,又現“偏正頭風一字散”。汪伯彥來了興致,於是,一路看將下來,將許多招牌的名稱拿來做對聯。如“東京石朝議女婿,樂駐百樂鋪西蜀”;“費先生外甥,寇保義卦肆”等等,覺得很好玩,遂入了迷。等到迴過神來,連路都認不出來了。不由得罵自己:落勢之人,何來雅興,好不自量也!
正當汪伯彥問明方向,要往南走之際,無意間,在一家府第門口,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不是秦檜嗎?汪伯彥差點喊出口。
原來,汪伯彥尚未入仕之時,曾被王家雇為教館先生。當時秦檜也在學生之列,秦檜因為學業出色,被主人看中,後來成為王家的乘龍快婿。所以,論起來汪伯彥與秦檜既有師生之情,還有另一層關係。隻是彼此很久沒見麵。前年,聽說秦檜從北方潛逃迴來後,聲名扶搖直上,一躍而為當朝宰相。哪知為相才一年,就被罷職,甚至連提舉江州太平觀這個虛職也都被剝奪。
在汪伯彥的印象中,秦檜不但文思敏捷,而且好惡分明,為什麼忽起忽落如此之快?其中究竟甚麼緣故?
秦檜自然想不到,汪伯彥會突然出現,那驚喜之狀自不必說了。自從他被罷去宰相之後,人們看到他,像是躲瘟疫般地遠遠避開,連那些門生故舊,也漸漸與他疏遠了。對此,他極感傷也很憤然!因此,汪伯彥登門造訪,不但被他奉為座上賓,更待之以師禮。
“會之,咱們就算故人相見,待以師禮實不敢當。”汪伯彥推讓道。
“一日為師,千日為父,先生何必謙遜。”
二人客氣一番,漸漸言歸正題。汪伯彥急欲解開謎團,又不好直截了當地問,故作感歎地說:
“會之,真想不到你會落到這個地步。”
“是啊,連我自己也預料不到呢。”秦檜苦笑說。“其間是何原因?”汪伯彥又問。
“原因嗎?”秦檜欲語還休,順手從幾案上拈起一份手抄的折子:“你先看看這個再說。”
“這是。..... ";
”是朝堂對我罷職的製書。“
汪伯彥順著那折子讀下去:
自詭得權而舉事,當聳動於四方;逮自居位以陳謀,首建明於二策。罔燭厥理,殊乖素期。念方委聽之專,更責寅恭之效。而乃憑恃其黨,排擯所憎,豈實爾心,殆為眾誤。顧竊弄於權柄,慮或長於奸朋。..... 茲榜朝堂,終不複用!汪伯彥早聽人說,前年秦檜為了把相位謀到手,曾自詡說“有二策可以聳動天下”。接著又進“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之策,主張向金人乞和,為此,朝野議論紛紛。這項傳聞正與此製書相符,難道一切都成事實?
最令汪伯彥吃驚的莫過於“終不複用”四個字,如此一來,秦檜這一生不是完了嗎?
“會之,這是事實嗎?”汪伯彥不相信地問。“事實?";
秦檜一時不好迴答。他迴想前年從北方曆劫歸來,第一次被高宗趙構召見時,曾試進言”如欲天下無事,須是南歸南,北歸北“。當時皇上不僅沒異議,還命秦檜起草《與撻賴求和書》。又稱讚他,說他”樸忠過人,朕得之,喜而不寐。“並且賜銀帛二百匹兩。怎麼現在倒成”罔燭厥理,殊乖素期“?
汪伯彥見秦檜遲而不答,知道他有難言之隱,也不好再問下去。不防秦檜突然問道:
”先生,學生有一事請教,請先生坦言以告。“”哎唷,汪某愧作人師,勿將我抬舉得太高。有話盡可問,請教二字實不敢當。“
”先生曾經伴過聖駕,能不能說說,當今皇上什
麼脾性?";
汪伯彥想不到秦檜竟會問及這麼大的話題,頓
覺一愣,卻說:
“何必問我,你了解的未必比我少。”
“學生實在摸不著啊!";
”也不奇怪,豈不聞天意從來深不可測。“
二人並不投契,各存戒心,都隻說三分話。還是秦檜有心,故意把話鋒一轉:
“難測就罷。那先生就講講,當年陳東、歐陽澈是死於誰人之手?";
汪伯彥一凜,警覺地問:
”問這個用意何在?";
“陳東與我是至交,與我曾是一起論道、一起主張向金人求戰的好友。”秦檜若有所失地說:“聽說汪先生曾插手此案。”
“啊,秦檜之!”汪伯彥跳了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言下之意,陳東是死於我手?你是想替他報仇?既有此心,為什麼執政期間,不行使你的宰相權力,偏在此時找我這隻死老虎算帳?你也不想一想,當時的汪伯彥,位居黃潛善之下,處處受皇上的約束,那能輕易置人於死地?好吧,就當我是你朋友的大仇人,那你說說,怎麼報仇法?";
”噢,先生,學生這廂賠禮了!“秦檜深深地施了一禮。
”你這是什麼意思?“汪伯彥不好氣地問。”其實,盡管我為陳東感到不平,既無能耐為他報仇,也不想去追究任何一個人,更不敢怪到先生頭上。隻是對當年陳、歐之死,及李綱罷相等諸多大事,心中一直存疑,極想弄個明白。“
”弄明白後,又能怎樣?";
“這個。..... ";
”何況你已經失勢,弄明白了又有何用?";“入曲徑、探幽深,求奧妙、解真章。也許異日有用。”秦檜不緊不慢地說。
汪伯彥怔怔地看著秦檜。";先生既是當年的知情者,還求吐露一二--放心!莫道先生曾授學於我,就依你說,咱們算是故人吧,秦檜對你若存欺心,願遭天雷擊頂!";
“會之,你何必發此重誓。”
汪伯彥也去掉戒心,便將康王登基,李綱去相,歐、陳之死,扯到宗澤殞命;又從黃潛善的為人、自己的難處,談到高宗趙構的脾性,一個詳詳細細說,一個認認真真地聽。
最後,汪伯彥就五馬山求援一事,論到皇家兄弟之情。
“就在我未任宰相之前,聽說汝州出了個假信王,被聖上下旨斬首,先生知不知道其中秘密?”秦檜忽然問道。
“倒沒聽說,不過,假的就是假的,還能另有文章?";
”有人傳說,皇上所殺的是真的信王趙榛!“秦檜脫口而出。
”住口!“汪伯彥嚇壞了:”你,好大的膽子!";“也許是以訛傳訛,我相信先生是不會外傳的。”秦檜狡黠地說。
汪伯彥覺得眼前這個秦檜,越來越匪夷所思,秦檜那一對目光,與從前一樣有神,但隱含著一絲懾人的冷峻。為免惹來是非,汪伯彥不想再待下來,便就告辭欲走。秦檜客氣地挽住,又問道:
“先生接下去如何打算?";
”是皇家的臣民,能怎麼打算?說句實話,能保住一官半職就是萬幸了。“汪伯彥幽幽地說。
”難道再無他求?";";自然也求個善終,可別像黃潛善那樣,死後連個追贈都沒,那未免太慘呀!";
“汪先生······";
”會之,你不必勸我,我倒是想忠告你。“
”願聞其詳。“
”你要求勿再高,能博取一官半職,夠養家糊口就當知足矣。“
”為什麼?";
“須知伴君如伴虎!”汪伯彥正色地說。
“那我就。..... ";
秦檜想說,我就不當畏虎的百獸,直接充作虎之爪牙如何?但終究說不出口。
送走了汪伯彥,秦檜的心久久無法平靜。
6
那一年在金朝的上京,秦檜與徽宗、欽宗二帝深夜交談後的第二天,奉命向金朝遞交那封他撰就的求和之書,他當著金朝皇帝的麵前慷慨陳詞。希望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說動金主,釋歸二帝,創驚世之功。不想反被金主軟禁,非但再也見不到二帝,而且被賜給金將撻賴,撻賴看中他能言能文,強迫他擔任南侵金軍的轉運使。
在羈留金軍的那段時間裏,秦檜對金人極盡卑禮,還交了幾個朋友。甚至同撻賴、金兀術對飲過。但他始終堅守一個原則,絕不賣國,更不向異邦求榮,一切隻圍繞一個目標--逃亡。為此,任何屈辱他都願意忍受,什麼卑禮也不在乎。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撻賴進攻楚州時,他以轉運使之便,暗中打通各個關節,終於脫出了牢籠。
秦檜從金軍逃迴時,滿懷報國之誌,有心大展宏圖。但迴來看了一下,令他吃驚異常。本來在金軍中,已聽到高宗趙構種種傳聞,隻是他疑而不信。如今目睹到兩河失陷,四京陷落,又耳聞李綱被貶,宗澤命殞,尤其是陳東、歐陽澈之死,太使秦檜震驚了!自太祖趙匡胤到曆代皇帝,沒有殺過一個言官和士大夫,偏偏趙構竟然敢破祖宗先例,而且大殺特殺,能不教人心寒。
為此,他既困惑也更仿徨。曾想到歸隱,但想到這幾年吃盡苦中苦,得不到補償,又十分不甘願。於是,秦檜極力去揣摩趙構,想方設法投其所好。他發現:趙構對金人非戰非和的用意其實是在求和,因此他百般迎合上意。可是,正當他自鳴得誌時,始料不及的,他從天上摔到了地上。
這一摔,使秦檜痛不欲生、羞不可當,恨從心中來!他決不死心,發誓東山再起!他經曆苦中苦的況味,也嚐到人上人的甜頭,不願再走迴頭路。所以他無時無刻不在揣摩著趙構,處心積慮地在尋求複職的門道。他也不相信“終不複用”的鬼話!
經過苦苦思索,秦檜對趙構的用心已漸漸明晰,隻是有些關鍵還需進一步求證。不想鬼使神差,汪伯彥登門,助他解開所有的疑慮。他現在可以確定,高宗趙構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心病,那就是:嘴上說要迎迴二帝,心裏則最怕二帝歸來。隻要他秦檜複出,定會好好抓住趙構的這個心病,好好的利用!
“秦檜,你到底想當忠臣或充奸臣?”好象有誰在他耳邊這麼問。秦檜曾深思過、熟慮過、權衡過、分析過。何謂忠臣,何謂奸臣?這忠奸二字豈是一句話說得清?如徽、欽二帝,在失掉江山、身作俘囚後,才翻然醒悟。包括現在的趙構,未君臨天下之前,也是旁觀者清,以天下安危為已任。可是趙構與二帝一樣,一旦坐上龍庭,所思所慮的頭等大事,是如何穩住皇位,深怕別人像他一樣,被人黃袍加身。臥塌之旁豈容他人鼾睡。為了穩住皇位,不惜以社稷江山為代價,根本不管天下蒼生了!
悲乎!秦檜得出結論這天下不是一國的天下,而是一人的天下,也就是“家天下”。那麼,忠臣是什麼?沒有國天下的皇帝,何來國天下的忠臣?那麼,就讓我秦檜充作“家天下”的忠臣!
至此,秦檜已是躊躇滿誌。他自信,這個家天下的忠臣,一定可以做到得心應手。隻要一朝複出,他這隻虎爪很快就附在虎身上,到時候,他便與皇帝融成一體了。
現在最難著力的是無法重新接近皇上。好在於這方麵,已經做在先了。他曾經不惜花費,向禦醫王繼先、宦官藍圭送去許多賄賂,讓他們暗中為他說好話、提供皇帝的動向讓他知道。這筆花費決不能吝惜,還要加碼再加碼。可是,為相一年雖積聚一些金銀,畢竟有限。他打算把府第的開支盡量省掉,辭去大部份的傭人,連他鍾愛的歌姬也忍痛割愛。全力以赴,孤注一擲!
這一夜秦檜遲遲才上床,可是一直睡不著。初以為是太興奮的緣故,於是告誡自己,事未成功,莫高興太早。但仍然輾轉反惻,全無睡意。而且老是感到不安。他正十分煩惱時,忽然想起一樁往事,一翻身便坐在床沿。
這可不好辦了!秦檜倏而不安起來。
原來,政和五年時,秦檜在京都考試,偶然結識了陳東,兩人一見如故,大有相見恨晚之歎。因誌同道合,遂結成生死至交。記得出仕的那一天,他們曾對天發誓。那誓言不像一般人“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那樣俗氣,而是立誌要當個鐵骨錚錚的忠臣。他們合擬的誓詞上說:“甘作社稷鬼,不當媚主臣。”這誓言今猶在耳,更有神明作證,怎好違之?
秦檜著實為難了。他一想決心要投皇上之所好,唯一的辦法就是忘掉自己,忘掉從前立誓“社稷鬼”的那個我。不隻對那個故我,不能一點留戀,而且還必須十分的嫌棄。換句話說,必須從心理上完全改變自己,重新做人。但是那誓言卻成一塊符咒,橫擱在他胸間,若不予以排除,異日必成痼疾,又如何得了?他焦急地不知所措,像幽靈似的,在暗黑的房中徘徊、徘徊。.....
哈、有了!好象冥冥之中有誰暗示,使秦檜想出了個絕妙的主意。隻見他點起燈,關緊窗,端出筆硯,取來一張宣紙,把羊毫筆醮滿墨汁,在紙上端端正正寫上“江寧秦會之靈位”幾個字,把它貼在壁上。然後肅整衣冠,對著字貼念念有詞道:
“昔日的會之,非今日的秦檜。既有誓言在前,當隨陳東逝去。爾走爾的獨木橋,吾行吾的陽關道。人各有誌,何必強勉。從此分道揚鑣,井水不犯河水。蒼天為證,神明共鑒,鳴乎哀哉!";
秦檜念畢,又對著這個”靈位“行三叩九拜之禮,然後把“靈位”取下,立即放了一把火,把它燒了。
果然十分靈驗,秦檜一躺下來,很快就進入夢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