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留守府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李淵把長子李建成、四子李元吉和家眷留在河東,次子李世民在雲定興軍中,他的身邊隻帶了遝玉和胡標等少數幾個隨從。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安排,或許是因為太匆忙吧!大多數人都這麼想,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李淵仍沒有搬動家眷的意思,這連遝玉也感到奇怪,她曾有意無意地對老爺說,真有點冷清啊!李淵卻摸著她的臉蛋說:
“老爺就喜歡和你單獨在一起!
他說得似乎也有點道理,這些日子來,他幾乎離不開她,就說今天,他除了早晨出去一趟,便整天待在家裏,不是讀書寫字,就是與她飲酒作樂,甚至連白天也不放過她,弄得她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然而,遝玉越是和他親近,就越覺得他是一個解不開的謎。有時她覺得他是一個野心勃勃、一心想謀取天下的亂臣賊子,有時她又覺得,他其實不過是一個沉酒酒色、碌碌無為的老人。當她覺得李淵是一個大陰謀家時,她很興奮,覺得複仇有望,她的難題隻有一個,就是如何才能把他的這些陰謀報告當今聖上,讓他下一道聖旨,把李淵滿門抄斬。而當她覺得李淵不過是一個平庸的老頭時,她很失望,覺得這完全失去複仇的意義,她渴望看到的是這樣的一種場麵:當皇上的欽使宣完聖旨之後,李淵被當眾拖出去斬首。她甚至渴望聽到他一聲絕望的喊叫。這和當初舅舅的慘死才能形成一種對照,這才叫做複仇。她相信舅舅希望看到的也是這種痛快的場麵。
她常常處在矛盾之中,自己和自己爭論,一會兒說這樣,一會見又說那樣,各有各的根據,誰也說服不了誰。她唯一的方法是把自己更深更深地隱藏起來,隻有躲在最黑暗的地方,才有可能看清別人的真麵目。
她很快就發現一個秘密,就是李淵的睡眠狀況很好,一覺能睡到天亮,如果是在酒後和房事之後睡去,那就是雷霆之聲也不能讓他醒來。這就給了她一段十分安全的時間,她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想做的事情無非是兩樣:一是用她自己才能看得懂的暗語,把她想記的事情記下來,這樣的事情做起來十分安全,即使被發現,老爺也不會有什麼懷疑,因為是他和萬夫人鼓勵她學寫字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去和胡標幽會,這樣的事情有危險,但她做得十分謹慎。
這天晚上她從床上爬起來,李淵和平時一樣睡得深沉,她悄悄地穿好了衣服。
正要出門的時候,桌上有什麼東西晃動了一下,她吃了一驚,定神一看,是壓在鎮紙下的紙張被風吹動,那是老爺晚飯後剛剛寫的一個帖子,“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也!崩蠣斠惨龑,她問老爺,“這是誰的話?”老爺說,“這是孔子的教誨。”她說,“老爺能教教我這話的深意嗎?”老爺卻笑而不答。
它在馬廄後麵的竹林裏找到了胡標。
偌大的留守府就是白天也顯得冷清,就更不用說是晚上,除了更夫,幾乎沒有什麼人走動。每次幽會,胡標的第一句話和最後一句話都是“下一次再也別這樣了”可是,每一次她來的時候,總是看到他站在竹蔭下。
“你不是不來了嗎?”她說。
“我怕你來找不到人,老爺真的睡了嗎?”他說。\"要是怕他就迴去好了,我自己在這裏透透氣!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怕了?我是說這樣不好,老爺是個好人!
”是好人就不會把舅舅殺了,我舅舅才是個好人哩!\"
“好了,不說了,我得走了,真的,我非走不可。”
遝玉不說話,隻是伸出手將他拉住,然後慢慢往他的身子靠過去。胡標像中了邪一樣地顫抖起來,嘴裏喃喃道:
“別這樣,別這樣。”
“你不是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嗎?”遝玉輕聲說。
“你什麼事也別幹!
“我什麼也沒幹。”
“但是你想了!
“你說不說,不說我走了!
這一下,胡標舍不得了,他把她摟得緊緊的,說:
“這事對你不知有沒有用。我想了好久,自己也覺得奇怪。那天在龍門,老爺把毋端兒射下了馬,但老爺總是不放心,要我去看看射中了什麼地方,還要我去算一算那些屍體上有幾根鏃,你說怪不怪?\"
“你去了?\"
”老爺叫的不去行嗎?我告訴老爺,說他的箭射中了毋端兒的咽喉,說那些屍體上一共有七十根鏃!
”老爺怎麼說?\"
“老爺高興得像小孩一樣地笑著,他可從來沒有這麼笑過。”
“這麼說,中與不中,中多少對老爺很重要,是嗎?\"
”看來是這樣的!
”這就對了!斑e玉說著,放鬆了他的手。
”你要走了嗎?“胡標小聲問。
遝玉沒有迴答,她在想,原來老爺最關心的是他和他部下的本事有沒有減退。說不定他在聽我唱歌的時候,甚至在和我做那種事的時候,心裏想的都是他的本事。老爺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這時,傳來了更夫的梆子聲,二更了。胡標的心裏顫了一下,他想收緊他的雙手,但遝玉卻蛇一樣地從他的懷裏溜了出來。
”今天不行!八f:”天冷,你沒看我冷得發抖嗎?\"
天果然有些冷了,說不定會下雪哩!
“那就到我的屋裏去吧!”胡標近乎哀求地說:“一會兒,就一會兒!
遝玉的心裏流過一陣蜜一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在老爺的房裏從來沒有過。這是她托付一切的人。自從上次把心事向他和盤托出之後,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他,甚至自己的生命。她難道還會吝惜自己的身子嗎?她知道胡標愛自己,要不,他早就向老爺告發了她。但她現在不能和他在一起,想到自己剛剛從老爺的床上爬起來,就感到渾身不自在,他們應該在另外一種場合,最少她要把自己身子洗淨。
“以後,以後好嗎?”她溫柔地說:“以後,我一定會給你的,我是你的,不是老爺的。”
遝玉說著,在胡標的臉上輕輕一吻,走了。遝玉在長廊碰到更夫,這有點意外,她想閃到柱子後麵,卻已經來不及了,她隻好迎上去,沒想到更夫反倒躲開了她,從欄桿邊跳出去。
他有沒有認出我來呢?沒有認出我的話,他為什麼要避開呢?
遝玉迴到房間時,李淵還睡著原來的姿勢。遝玉睡不著,她索性點了燈,在桌上寫字。她先寫了幾遍老爺要她寫的帖子,“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也!比会嵩賹懰约合雽懙臇|西。她寫得很慢,寫得不好,撕了再寫,最後,她終於寫了這樣的一幅字:“中,針針皆中;笑,處處可笑”。
這是她自己才能解讀的暗語。她等這些字幹了,打開一個盒子,把寫好字的紙裝進去。這沒有任何危險,老爺也知道,這盒子還是老爺給的哩!開頭,老爺說,寫完就扔了吧,留下沒什麼用的。她說,不,我要留著,看看我原來寫的字是什麼樣子。老爺倒高興起來,說:“有道理,有道理。”便賞給了她這個盒子。聽萬夫人說,這盒子是寶夫人用過的哩!
遝玉在燈下翻著盒子裏的紙,她常常翻這些紙,正如最上麵的一張所寫的那樣,“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經常翻經?,她就能記住她所寫的那些事,一旦這些事一件件地報告皇上,那麼李淵就死無葬身之地。
但她就是不知道如何把這些事情報告上去。
突然間,她看到一個黑影從窗口一閃而過。
“什麼人?”她大叫一聲追了出去?墒窃鹤友Y什麼也沒有。當她轉過身來時,又吃了一驚。原來老爺握著劍,就站在她的身後。他給她做了個手勢,一閃,消逝在門外的黑暗中。
一會兒,老爺迴來,後麵還跟了胡標和幾個家丁。
“你剛才看到了什麼?”老爺說。
“一個黑影!
“什麼樣的黑影?\"
”我沒看清,我正在寫字,抬頭時,他一閃而過,我追出去就沒有了!
”你怎麼不睡?\"
“我睡不著,就起來寫字!
李淵沉吟片刻,對胡標說:
“今後每夜都得巡邏,不得有誤!
等家丁們走了之後,李淵摟住遝玉說:
“今晚多虧了你!\"
”難道有人要殺老爺?\"
“或許隻是來刺探一下。”
“老爺,你可別嚇我。”
遝玉一邊撒嬌,一邊想,要是我也睡了,還不知道是什麼結局哩!說不定早把他給殺了,說不定連我也殺了。
“睡吧!”李淵把她擁進羅帳。
遝玉卻怎麼也睡不著,我剛才的喊聲很大嗎?老爺是什麼時候醒的?莫不是我起來時他就醒了吧!遝玉簡直不敢想下去。她試探地說:
“是我的喊嚇聲把老爺驚醒的嗎?\"
”我是說醒就醒的。“李淵笑著說。
老爺的話說得遝玉心驚肉跳。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遝玉說:
”老爺偷看人家寫字,我可不依!
太原副留守、虎賁郎將王威一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他在等一個人,這個人應該在半夜來找他的,但等他一整夜,都沒有出現。弄得他等也不是,睡也不是。剛剛躺下就做噩夢,不是皇上降旨夷族,就是李淵持刀追殺,嚇得滿身冷汗。拂曉時分才閉上眼,一睡便到了日上中天。等他醒來時,下人報告說,林將軍在客廳等候多時了。
王威剛剛在客廳出現,林安就站了起來,林安還很年輕,笑容俊貌,但此時卻顯得有點緊張。\"末將林安給大人請安!
”你是怎麼迴事,讓我白等了一個晚上!“王威一擺手,說。
”大人容稟,“林安說:”昨夜末將潛入李府,李府死一般的沉靜,李淵早早睡下,隻有那侍妾在窗前的書案上寫字。..... \"
“沒有任何動靜,沒有什麼人來往?\"
”沒有!
”為什麼不及時迴複,又逛窯子去了?\"
“大人取笑了。小人剛想離去,不料被那小妾發現,高聲喊叫起來。..... \"
”什麼?\"
“什麼事也沒有,隻是末將怕有人跟蹤,不敢馬上迴複大人,便到。..... \"
”我就知道又去找那個胡姬了!
王威笑著,林安也笑了。
王威在客廳來迴地踱著。林安收斂了笑容,眼光跟著他來迴地轉著。林安是王威從京城帶來的心腹,從小練就一身好武藝,但不學好,偷雞摸狗,一肚子壞水。後來因為爭風吃醋殺了人,亡命京師,因與王威有點沾親帶故,王威收留了他,他便對王威感恩戴德。這次王威讓他潛入李府,他原以為要殺掉李淵,滿心歡喜。真是亂世出英雄,這幾年,他跟隨王威東征西討,從無賴升官到將軍,殺人也殺出癮來了。沒想到王威給他的任務隻是刺探消息,說難聽點,也就是偷聽李府的人談話,這對他來說是又窩囊又困難,他去李府兩次,都沒有什麼收獲,昨晚是第三次,差一點出漏子。
“李府不能去了!蓖跬诖扒罢咀≌f。
“幹脆把他宰了算了!
“你懂什麼,聖上給我的旨意是看著他。再說,盡管聖上對他有戒心,他畢竟是聖上的表兄,這幾年,他的官不是越當越人嗎?\"
”末將明白!
”這種事你永遠也不明白。你嘴巴要密,不要一碰到女人就什麼都忘了!\"
“末將豈敢拿性命當兒戲。”
正說著,晉陽鄉長劉世龍走了進來,劉世龍是這裏的?,也不用人通報。
劉世龍是晉陽首富,為人豪爽,從不吝惜錢財,所以他與所有到太原當官的人都有交誼。王威給林安丟了個眼色,林安說了聲“末將告辭”,便走了。
“林將軍英俊風流,正當其時!”劉世龍笑著說。
“老夫剛才正教訓他呢!\"
”將軍不必過於認真。風流,小事。堂堂留守大人,不也是。..... 你沒看過他的那位小妾,像小糖人似的,誰見了都要流口水!\"
“沒想到劉大人也是風流才子一個啊!\"
說著,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沒想到啊,“笑過之後,王威說:”唐公也是個沉酒酒色的人;噬习堰@麼大的責任交付給他。..... 內憂外患,我們可不能辜負皇上的信任。"
“唐公雖然糊塗,卻不失為一個好人,你看,他請你喝酒去!
劉世龍說著,便從袖子裏拿出一張請柬。
“唉!”王威歎了一口氣說:“世道變得如此頹廢,連唐公這樣的人都不想為國家出力,真是國運艱難!\"
劉世龍隻笑著,不說話。他的笑很有魅力,能使人忘記許多事情,化解很多矛盾。笑也是交際的一種手段,他對什麼人都不得罪,這笑容使人感到可愛和真誠,感到他是一個可以信任、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此時王威對他就是這種感覺。
”如今亂賊四起,就是太原附近也不是個安寧的地方,甄翟兒的兇殘,我看不亞於河北的張金稱,你聽過張金稱嗎?“王威說。
”依稀而已,願聞其詳。“劉世龍說。
”張金稱與孫德雅等人肆虐河北,殺人如麻。太仆卿楊義臣與虎賁即將楊善會將軍伐之。張金稱也太狂了,不把兩位將軍放在眼裏,楊義臣將軍正是利用了他的狂妄輕敵,半夜從館陶渡河,襲擊了他的營地,楊善會將軍斷其後路,終於將他擒獲。為了警示世人,讓那些個亂賊強盜知道造反的下場,楊將軍特命在鬧市中立一根木柱,將張金稱懸吊起來,伸開他的手足,命令他的仇家割他的肉吃。你說這賊人如何?\"
“嚇昏了頭。”
“他唱歌,一直唱到斷氣!\"
”太可怕了。“
”所以對付這些個賊人,絕不能手軟,更不能掉以輕心!
”我想這樣的事,唐公必有所聞。“
”我看未必!
”將軍的意思是讓我轉告唐公?\"
“你看著辦,方便的時候,不妨向他透露一些。居安尚且思危,更何況現在盜賊蜂起,時世艱難!盶"將軍對皇上一片忠心,實在是令人敬佩!“劉世龍又說了一些好話,說得王威有些飄飄然起來,此時,他已經把劉世龍當成他的知心朋友了。說來也是,王威與高君雅到太原,人生地不熟,也難得有幾個談得來的知心朋友。劉世龍不但善解人意,而且慷慨大方,這樣的人最容易取得別人的信任。
劉世龍在迴廊上就聽到從花店傳來遝玉的歌聲。這遝玉的確是個尤物,劉世龍想,人長得那麼美,歌也唱得那麼好,難怪唐公整天守著她。但他又有點納悶,依他的直覺,唐公應該不是那種沉酒酒色的人。
”唐公好雅興。 白叱鲩L廊,劉世龍高聲說道。
李淵正一邊喝酒,一邊聽歌。見來的是劉世龍,高興地說:
”世龍兄來得正好,這是我寫的一首詩,你來給我斧正一下!癨"豈敢豈敢。“劉世龍說著,在他的對麵坐了下
來,念起李淵的詩:”秋風秋月晉陽地,秋月秋風塞外人。''詩好,遝玉姑娘也唱得好。“
李淵笑著,擺了擺手,遝玉不唱了,收起箜篌,走過來為劉世龍斟酒。
劉世龍也不推辭,端起杯子就喝。
”好酒!“劉世龍讚道,一邊伸出筷子來夾菜,一邊說:”我說唐公,你也真會享受啊!\"
在晉陽,劉世龍的官最小,可是他在李淵的麵前最隨便。他們是朋友而不是上下級。
劉世龍最初是晉陽宮副監裴寂引見的,一見麵他就給李淵留下很好的印象。別人都是畢恭畢敬的,唯有劉世龍不卑不亢,而且一見麵就稱他唐公,叫得很自然,很隨和,使他聽得很舒坦。以後他便經常往來,與李淵坦誠相見,不但向他提供了許多晉陽的人事情況,而且把自己的發家史也毫無隱瞞地向李淵抖落出來。
劉世龍說,他最初的錢是來自一個他收留的乞丐。那是開皇元年的事了,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他從朋友那裏喝酒迴來,路上被一個橫臥街頭的人絆倒了,一看,是個乞丐,一摸,還有氣,便背了迴來。這個乞丐在他家裏住了幾個月後,不辭而別,他也不當迴事,你能要一個街頭乞丐講什麼情義嗎?沒有想到這乞丐在他的床下留下了一塊金子。
“再也沒見過這個乞丐嗎?”李淵問。
“再也沒見過,或許已經死了!眲⑹例堈f。李淵想,連這種世上不可能有人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這個人是值得信任的。後來,劉世龍說留守府太冷清了,便出錢為李淵雇了十幾個傭人,李淵也沒有反對。
兩人喝了一會兒酒,李淵說:
“依世龍兄之見,王威、高君雅對我如何?\"”王威城府較深,不易露出真的想法。高君雅則不然,他毫不隱瞞對唐公的不信任,而且隱約透露了點這樣的意思:仿佛聖上對他們有過什麼麵諭。“
”難道他不接受我的邀請?\"
“倒也不至於如此大膽,唐公畢竟是他的上司。”
劉世龍想了想,又說:
“聽說,高君雅對練兵倒是盯得很緊的!钡诙焱砩,李淵在府內宴請王威、高君雅。這是個私人宴會,隻請劉世龍作陪。王、高都來得很準時。高君雅軍駐城外,進城後先到王威府上,意思是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去,還是不去。\"當然要去,而且不能空著手去!巴跬f。於是他們都備上一份很貴重的禮物來赴宴。留守府的後院他們是第一次進來,免不了要東張西望。他們都覺得留守府太冷清了,冷清得有點反常。王威問在前麵帶路的劉世龍:
”留守府平時也是這麼冷清嗎?\"
“我也來得少,好像也沒見過什麼熱鬧的場麵。聽說李淵的家眷都在河東,身邊隻留一個侍妾!眲⑹例堈f。
“我聽說,那是個天仙般的人物!备呔旁谝贿呅÷曊f。
劉世龍笑而不答。王威則不滿地白了他一眼,高君雅自嘲地嘿嘿一笑。
花廳裏早已擺好了宴席,李淵降階相迎。
宴席一開始氣氛就很好。劉世龍不斷地說王、高二人的好話,李淵不住地點頭,還示意遝玉為二位將軍頻頻斟酒。
高君雅偷偷地看了遝玉一眼,果然名不虛傳。李淵看酒喝得差不多了,說:
“今天請二位將軍,一來表示李淵的謝意,自到任以來,二位將軍盡職盡力,李淵一定麵奏皇上,為二位請功。二來也想與二位將軍商討討賊之策。”王、高二人對看了一下,他們沒想到李淵會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他們以為這是一次純粹的私人宴會,無非是飲酒作樂,聯絡感情,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太原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李淵又說:“李淵深感責任重大,寢食不安,無時不以聖托為念,無時不想為聖上分憂。奈何時世道維艱,外有突厥,內有亂賊,賊師甄翟兒更是猖獗無比,攻城掠地,殺人放火,甄翟兒一日不除,我太原一日不得安寧。然,甄賊自號”曆山飛“,生性狡猾,來去無蹤,如何剿而滅之,二位將軍有何高見?\"
王威看李淵說得認真,心裏也有些感動,說:”甄賊確非一般草寇可比,依末將之見,隻可智取,不可強攻!
”願聞其詳!袄顪Y說。
”甄賊流竄成性,飄忽不定,進剿,必使我大軍東追西擊,疲於奔命,不若引其來攻,然後聚而殲之。“
”王將軍所言極是。但如何才能引其攻我呢?“李淵說。
大家一時想不出好辦法。
”二位將軍可迴去細細思量,甄賊去年攻我太原,潘長文將軍戰敗身亡,對此賊不可掉以輕心。我等改日再議。“李淵說。
出了留守府,高君雅說:
”王將軍為何幫他出起主意來了,難道你忘了聖上的吩咐?\"
“剿賊事關社稷安危,豈能無動於衷?\"
”他李淵未必想剿賊!
王威一時無話。對於李淵,他了解得不多。但不管李淵是真是假,他都想盡力剿賊,為皇上效力。王威與高君雅有不同的經曆,他是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升上來的,他還想靠自己的努力再升上去。而高君雅則是靠世襲,他的家族給他帶來的爵位利祿,一輩子也享用不完。
”不過,李淵的侍妾倒真是舉世無雙的!案呔耪f。
王威不禁緊皺眉頭。黑暗中,高君雅什麼也沒看見。就是看見,他也無所謂。他想,將來要是真的能把李淵參倒,他一定要把那個小妖精弄到手。
王、高兩人剛走,劉世龍就對李淵說:
”唐公怎麼突然提起剿賊之事?\"
“甄霍兒是欽令捉拿的要犯。”李淵說。
“也是唐公的心腹之患吧?聖上的心病就是我李淵的心病啊!\"
劉世龍不再說下去。他似乎已經觸摸到了李淵的一點思想脈絡。許多事情是不能說破的,破了反而不好。
“我明天上懸甕山,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玩玩?”李淵說。
劉世龍吃了一驚,這個唐公,真是叫人捉摸不透,怎麼又想到晉祠了呢?現在可不是到城外遊山玩水的時候,出了晉陽城,幾乎沒有一塊安全的地方。他想說什麼,卻聽到遝玉說:
“老爺,明日奴婢也去。”
“那是自然!
劉世龍不說了,起身告辭。李淵卻不讓他走,說:“還沒喝夠哩,我們接下去喝,一醉方休!\"
聽說李淵要上懸甕山,王威大失所望。高君雅卻冷笑一聲,出城迴到他的駐地去了。
李淵真的上了懸甕山,而且在晉祠一住就是五天。隻是他在出城的前一天,給二兒子李世民寫了一封密信,讓胡標火速送到雲定興軍中,麵交李世民。
晉祠實在是一個好去處。
這裏幾乎就是晉水的源頭了。數十座殿堂樓閣,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頭,出沒在萬綠叢中,那些出露在林末樹梢的飛簷殿角,給人雄奇的感歎,卻又沒有盛氣淩人的壓迫感,更令人叫絕的是那些樓榭亭臺,沿著潺潺的流水,時隱時現,仿佛許多美麗的仙女嬉戲泉邊,或淩水而立,如夢如飛,或依泉而臥,如歌如訴,當然,最令人留連忘返的還是唐叔虞祠,際山枕水,階明臺麗,四周鬆柏青青,有如三十出頭的麗人,嫵媚,成熟,端莊。
李淵出城,帶了一大幫人馬,轟轟烈烈,早已有人報知晉祠主持慧貞師太,慧貞帶著幾個道姑在山門迎候。李淵下了轎,說,“一切禮儀全都免了,爾等自便!闭f著,便逕直上了臺階。
慧貞剛剛鬆了一口氣,卻見一位天仙似的小姐下轎朝她走來。她的第一個感覺是,這人太豔,紅顏薄命,這裏或許是她最好的歸宿。遝玉笑吟吟地走過來,對師太說:
“山上可有空餘的房間,老爺想在這裏住些時日!睅熖械接悬c意外,曆來官員都是走走看看,很少有人住下來的,因為這裏住的是女道士,諸多不便。但是既然老爺要住下來,她也沒什麼好說的,便吩咐人去打掃房間。遝玉又說:“老爺吩咐,隻需三間房屋!睅熖遣唤,這麼多人三間房怎麼夠住?她看著遝玉,意思是說,你沒說錯吧。遝玉笑著,肯定地點了點頭。
師太吩咐打掃房間之後,便拉著遝玉的手說:“你是老爺的千金小姐麼?\"
遝玉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師太說:
”失禮失禮,我太冒昧了!
”沒什麼!斑e玉小聲說。
”你看這裏如何?\"
“很好,我以後就到這裏來住!边e玉脫口而出。
師太心裏一驚,她果然與晉祠有緣。
“夫人富貴中人,何出此言?\"
遝玉淒然一笑,便匆匆地上了臺階。師太連忙跟上來,老爺雖說自便,卻也沒有真正自便的道理。
李淵在大殿裏繞了一圈,然後燃了一柱香,非常虔誠地對著殿裏供奉的唐叔虞,三跪九叩頭越來。
站在一邊的劉世龍開頭有點吃驚,唐公何以對一個古人如此頂禮膜拜,行天子之禮?可是腦筋一轉,便悟出了其中的奧妙。
劉世龍是個滿腹經綸的人,自然知道堯時便在太原築唐城,殷商為唐國;他自然也會想起太史公記下來的這段故事:
“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為圭以與叔虞日:”以此封君。“史佚因請擇日立叔虞。成王日:”吾與之戲耳。“史佚曰:”天子無戲言。。.....“於是遂封叔虞於唐!
叔虞死後,其子燮父困境內有晉水,改國號為“晉”。
唐公留守唐地,這是一種巧合,還是上天的啟示?唐公如此虔誠膜拜,不會是一點想法也沒有的吧?這麼想著,劉世龍似乎窺視到李淵心中的一個什麼秘密,自己反倒吃了一驚。這位唐公,真正是不可小看的。
李淵一行人拜罷唐叔虞,走出大殿。在階上,劉世龍試探地說:
“唐公對晉祠可謂情有獨鍾啊!\"
”叔虞之封唐地乃成王的一句戲言,實不足道也!袄顪Y笑著說。
這話在別人聽來,或許沒有什麼意思,但在劉世龍聽來,卻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了。
下了臺階,便是一棵大柏樹,鬱鬱蒼蒼,據說這是當年叔虞手植。李淵在樹下站了一會兒,意味深長地向劉世龍微微一笑,又掩飾地說:“四處走走吧!\"
劉世龍是當地人,自然就成了導遊。
”晉陽之勝在晉祠,晉祠之美在晉水,晉水之泉,以難老泉為最。唐公先看“難老泉”如何?“劉世龍說。
李淵點頭,他們便在劉世龍的帶領下,穿過迴廊,跨過曲橋,拾階而上。劉世龍邊走邊說:
”這難老之名,取於《詩經》《魯頌》''永錫難老''之句,涓涓之流,生生不息,青春常在。“
說著,也就到了難老泉。果然是好泉。隻見那泉水從石間湧出,匯成清潭,水中萍莎星星,彩石斑爛,魚兒悠遊,霧霽蒙蒙,波光粼粼。
李淵站在潭邊,很有興趣地看著水中的遊魚,突然又聽到叮叮咚咚的水聲,原這潭水溢出之後,順著長滿青苔的一片巨石,直落到下麵一個更小的潭裏,濺出許多水花,還有一兩條小魚被水衝到下麵的石上,蹦了幾下,又落入小潭中,瞬間便不見了。
那泉水溢出小潭,分成四股在祠中環繞,蜿蜒而去,像綠色的玉帶,把那些個樓臺亭閣像珠子一樣地串連起來,再從從容容地向那幽深的林中流去。
頭上日影迷離,腳下流水淙淙。李淵走進潭邊的一塊草坪,說:
“何不在此小酌幾杯!
“難得唐公有此雅興!眲⑹例堈f:“來個一醉方休!\"
”醉臥山林亦不失為人生一大樂趣,擺酒侍候。“
李淵就在難老泉邊和劉世龍喝酒,一直喝到日沉西山,古柏生煙。
李世民接到李淵的密信,立即向雲定興告假,帶著幾十個心腹兵丁,馬不停蹄地趕迴晉陽。到晉陽已是正午,吃過飯,親點三千精騎,每人帶足三天的食物,原地待命。李世民做完了這些事情,也不在府內逗留,悄悄地溜進晉陽令劉文靜的家中,一直待到夜幕降臨,鬥牛升天。
這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冷風陣陣,黑夜沉沉。李世民帶著三千輕騎,離開大道,悄悄地沿著小路向晉祠移動。三更時分,這三千輕騎便都隱沒在懸甕山黛色的樹林之中。
李世民在階上碰到劉世龍,兩人都吃了一驚,他們沒有見過麵。但劉世龍早就聽說過李淵的二公子英俊魁偉,膽識過人,雖在夜光之中,卻有一股英氣襲人,便認定是李世民了,他說:
“小將軍莫非就是唐公的二公子?\"
”在下正是。請問大人。.....“李世民連忙答禮!痹谙履藭x陽鄉長劉世龍。唐公在後廂房等候公子。在下急於返城,恕不奉陪了!
”劉大人好走。“李世民揖手道。
他站在臺階上看著劉世龍消逝在樹叢中。心想,父親急命我上山,卻又要他連夜下山,一定有什麼大的行動。這麼想著,心中暗喜。聖上任命父親留守太原,乃天賜良機,他最擔心的就是父親錯過了這樣的機會。
李世民走進房間時,遝玉正要侍候李淵睡下。她看到李世民,覺得意外,叫了聲二少爺。
李淵抬起朦朧醉眼,說:
”唐固我國,太原即其地焉。今我來斯,是為天予。予而不取,禍將斯及!然“曆山飛”不破,突厥不和,無以經邦濟時也!
或許是太突然,或許是他語調有些含糊不清,李世民一時沒有聽清楚,再叫了一聲”大人“,他想父親是喝醉了酒,但說的仿佛是一些很重要的話,他希望父親能再說一遍。
李淵自己也吃了一驚,這是他心裏想的,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話,怎麼一下子就溜了出來呢?是的,二郎是最適合於聽他內心獨白的人,但現在為時太早,二郎畢竟年輕。
李淵裝出一副剛剛清醒過來的樣子,說:
“你來了,人呢?\"
”按大人吩咐,都隱藏在樹林子裏。“李世民說。
”大人,您剛才說。.....“李世民頓了頓,又說!蔽艺f什麼了?“他抬頭問遝玉,遝玉搖了搖頭:”我是喝多了點。你去睡吧!有事明日再說不遲!
”是,孩兒告退!
”你就睡劉世龍的房間吧,他下山去了。“李淵又說。
遝玉等李淵睡熟了,又偷偷地爬了起來。老爺剛才的話,少爺沒有聽清楚,她倒聽清楚了,看來,老爺是真的想奪楊家的天下!難怪,他怎麼就對這唐叔虞這麼感興趣,想想他與劉世龍大人上午的對話,也不是不著邊際的啊!”唐固我國“,老爺是想把這太原作為他起事的根據地了。那好吧,我就叫你死在這塊你最喜歡的土地上。
她在院前院後轉了一圈,不見胡標的蹤影。想,二少爺迴來了,胡標也應跟著迴來才對,會不會也到林子裏去了呢?或許,他在什麼地方等著我出來找他哩。她又轉了一下,看到師太的房裏有燈光,便走了過去。
她掀簾進屋,師太聽到聲響,抬起頭,認出她來,笑著說:
“這麼晚了,老爺又有什麼吩咐嗎?\"
”老爺睡了。我出來透透氣。師太可曾看到老爺的馬夫胡標?\"
“老爺不是坐轎子來的嗎?\"
遝玉知道自己失言了,改口道:
”我是說,一個年輕人,高高壯壯的,有點像胡標。“
慧貞搖了搖頭,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臉。不知怎麼的,遝玉的臉一下子又紅了起來。她指著案上的經卷,把話題扯開:
”師太也真用功啊。“
”這是《老君道德經想爾訓》!盎圬懻f。遝玉走過去,隨手翻了翻經卷,有一股幽香從經卷中撲麵而來。她環視了一下師太的房間,清帳素幃,玄機四溢。一個念頭在心中閃過,報了傷,能在這裏度過餘生,多好!
“如果你喜歡,就拿去吧。”慧貞說。
“那我就拿迴去抄下來,我正練字哩!\"
”這就更好了!
遝玉拿了經卷,又在院子前前後後轉了幾轉,沒找到胡標,便迴到房間,一時睡不下,就在燈下抄寫《老君道德經想爾訓》。
劉世龍進城時天已經亮了,也顧不得吃飯梳洗,逕直就朝副留守王威的府上奔去。
王威正在庭院中舞劍,看到劉世龍風塵仆仆,以為城外發現了賊情,說:
”大人如此匆忙,定是賊情緊急!\"
“下官剛從晉祠趕來。唐公命下官轉告將軍及高將軍,速速做好迎敵準備。唐公吩咐,務請二位將軍做到內緊外鬆,表麵上造成這樣的印象:唐公帶著一班人遊山玩水去了,城內的守軍也毫無戒備。風聲既出,賊師甄翟兒必來犯太原。到時,請二位將軍緊閉城門,等唐公從晉祠迴擊賊營。賊營一亂,二位將軍再率軍出擊,內外夾攻,必能置賊於死地!皠⑹例堈f。
王威聽罷,連聲稱善。
王威坦白的告訴自己:看不懂!
他身為李淵的副手、虎貴郎將,兼隋煬帝的耳目,是要與李淵鬥法的,沒想到李淵卻讓人一眼看透。
這太假了!王威提醒自己:李淵非常人也,豈會如此淺薄。太簡單的表象往往蘊藏著危機,隻是這玄機他真看不懂。
因此,他對李淵一會兒懷疑,一會兒放心,一會兒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