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靜從來沒有坐牢的體會。
他並不感到害怕,隻是覺得有些奇怪。這房間就是牢房嗎?原來牢房與平常的房間並沒有多大的區(qū)別,隻是窗門小一些,門關(guān)得緊一些,空氣陰森一些。還有那過道上柵木有些古怪而醜陋,是太粗糙的緣故吧!
要不是時時從四周傳來犯人們孤獨的嚎叫,他甚至?xí)涍@裏就是晉陽的大牢。他當(dāng)了這些年的晉陽令,當(dāng)然視察過大牢。但視察是一迴事,坐牢又是一迴事。那時所有的獄吏都是一副燦爛的笑臉,笑得他過後對這牢房沒有一點印象。看來,這是緣分,他不能不記住它。
劉文靜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是萬事都想得開的人。那天李淵到他府上宣完詔,當(dāng)然照例是要叩頭謝恩的,謝了恩,他對站在一邊哭哭啼啼的小妾說,也不用啼,也不用哭,你能守就守,不能守就去嫁人。說得那小妾尋死覓活的。李淵在一邊看了覺得好笑。說來也是命,他們之中誰也沒有想到,幾年之後,當(dāng)李淵做了皇帝之後,劉文靜就死在這個小妾的手裏。
劉文靜有一種預(yù)感,他在這裏並不是在等死,而是在等待機會。他對隋煬帝楊廣早已不抱什麼希望了,他知道這天道遲早要變。可以說,在大業(yè)末年有他這種預(yù)感的人並不少,而像他這樣堅定地相信的人並不多。他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他在等待著一個人,他相信這個人一定會來看他。
該來的人幾乎都來過了。
最早來的是劉世龍。他帶來了許多銀子,打通了所有的關(guān)節(jié)。“世態(tài)炎涼”的確不是一句假話,他一下獄,幾乎所有獄吏都變了另一副臉孔,而劉世龍的銀子又把這些臉孔變了迴來,雖然笑得沒有當(dāng)初那麼動人,也還差強人意。他劉文靜不是沒有錢,他寧可看那些臭臉,也不想花這個錢,他把人格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在這一點上,劉世龍比他更靈活一些。劉世龍的觀點是,好漢不吃眼前虧。
唐儉是帶著酒菜來的,他一手提著酒,一手提著菜,笑嘻嘻的,像一如往常。他說他把仆人留在監(jiān)外,自己一個人進來說話方便。他帶進來的全是一些風(fēng)味獨特的小菜和上好的酒,說的也全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但是他的行動本身就是一種支持,一種傾向。他並不是和所有人都這樣的隨和,這樣的知心,更何況劉文靜現(xiàn)在是欽犯。
有些人是晚上來的,比如武士和劉政會,這他可以理解,他們都在李淵手下,一個是行軍司鎧,一個是鷹揚府司馬,為了避嫌,不得不晚上來。
有一個人沒有來看他,這既在意料之中,又使他耿耿於懷。這個人就是晉陽宮副宮監(jiān)裴寂。
在晉陽的所有朋友當(dāng)中,他與裴寂交誼最早,對他的為人也最了解。此人太圓滑了,他既想得到更好的,又不想失去現(xiàn)有的。有一次,他倆同宿,裴寂看到城上烽火,仰天歎曰:“天下方亂,吾將安舍!”發(fā)出這樣感歎的裴寂想得更多的不是天下大事,而是他如何安身立命,如何發(fā)達。
聽說,有一次裴寂經(jīng)過華山祠時,曾經(jīng)祈神自卜,夜夢老人謂之曰:“君年逾四十當(dāng)貴。”他是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而他劉文靜是在爭取,他知道“天下大亂”正是英雄大有作為的時候。他當(dāng)時笑著對他說:
“世途如此,時事可知。吾二人相得,何患於卑賤?\"
看來,那時說得太早,太直率了,把那小心謹(jǐn)慎的裴大人給嚇住了。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第三天的晚上,當(dāng)城樓上剛剛響過一更鼓的時候,靜悄悄的監(jiān)獄裏響起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一個人拖著長長的影子來到劉文靜的牢房前。房門上的鐵鎖“空當(dāng)”一響,劉文靜從那冰冷的床上一躍而起。
牢房裏一片黑暗。但劉文靜一下子便認(rèn)出,進來的正是他翹首以盼的人。
“我來晚了,來晚了。”李世民長揖道。
“一點也不晚,正好。”劉文靜說。
“家父拿你下獄,這也是不得已的事。他心裏是不忍這樣做的。”
劉文靜正想直言,話到喉嚨口,突然拐了個彎,歎息道:
“如今天下大亂,還有什麼公正的賞罰好說?除非出了漢高祖、光武帝這樣的聖人,崛起世間,撥亂反正,或許還能做到善惡分明,沒有冤死的好人。”
這話正說到李世民的痛處。他一直認(rèn)為,在當(dāng)今亂世,隻有他們李家有能力拯救百姓於水火,建立萬世偉業(yè)。而且上天也有這樣的啟示,隻是父親過於膽小,眼看著就要把這樣大好的機會失了,他是又著急又無奈,他廣交朋友,就是想得到朋友們的幫助,沒有想到他一向認(rèn)為最有見地的劉文靜,竟說出這樣的泄氣話,這怎麼不叫他又失望又生氣呢?
“劉大人,”李世民說:“您也未免失言,難道當(dāng)今就真的沒有異才?恐怕是肉眼不識真人吧!我來看您,難道和一般人一樣,僅僅是為了尋常的朋友情份?您也太小看人了吧?\"黑暗中,劉文靜看著李世民炯炯發(fā)亮的眼睛,暗自高興,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公子不必說了。其實,皇上名義上是拿我下獄,而實際上卻是要做給唐公看的,隻不過找個借口而已,這叫敲山震虎。”劉文靜說。
李世民心裏一驚,劉大人所見居然與父親相同。隻是父親過於謹(jǐn)慎,一味地忍讓避禍。李世民透過那小小的窗子,望著星空,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可惜尊公過於膽小,這天下本來是可以改換姓李的。”劉文靜說。
“劉大人此話怎講?”李世民眼睛一亮。
“事情是明擺著的。民謠雲(yún)''桃李子,有天下''。上應(yīng)天命,下感民心,不脛而走,不可不信,此其一;天下大亂,盜賊如毛,有真主出,正好收為己用,號令天下,此其二;太原百姓,俱避盜入城,一旦收集,可得十萬,尊公麾下又有數(shù)萬兵士,此其三;太原自古兵家必爭,晉陽宮庫內(nèi),糧物豐富,軍械俱全,可充一時軍務(wù)之需,此其四;尊公仁義,聲名遠播,天下有識之士,翹首以待,此其五。有了這五條,一旦高舉義旗,乘虛入關(guān),傳檄四方,不出半年,帝業(yè)可成!\"
李世民聽了十分感歎,劉大人果然也是這麼看的,可是父親卻一味地害怕,一味地要我們小心從事,小心小心,刀擱在脖子上,再小心也是死路一條。看來,得把父親逼上去,成功的路他不走,隻好我們逼著他走。他說:
“家父仁義有餘,膽略不足,對朝廷尚抱有希望,一心隻想避禍求存,甚至不讓我來看你,怕授人以柄。”
“尊公深不可測,或許他有什麼打算。但是,機不可失,時不待我。這個時候不行動,反而會招來禍害。”
“依劉大人之見,我們?nèi)绾涡袆樱縗"
劉文靜略---思索,小聲地說了一個”逼“字。李世民心裏又是一驚,他想的居然與我無異。
接著,劉文靜湊上前,把如何個逼法,細細地說了。
李世民走出監(jiān)獄大門時,城樓上正好響起四更的鼓聲。在夜的清涼中,那鼓聲顯得格外振奮人心。李世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很快地越過大道,閃入黑黝黝的樹林。
在遠遠的地方,有兩雙眼睛從不同方向在窺視著他。李淵不斷得到密報,說什麼時候什麼人到獄中去探望劉文靜,當(dāng)他聽到二郎李世民也在某天夜裏去監(jiān)獄裏看望劉文靜時,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報告人說得很詳細,什麼時候從城裏出發(fā),騎的是什麼馬,如何進去,又如何出來,走的是哪條路。李淵突然顯得有些不耐煩,揮了揮手,說,“知道了。”想了想又說,“所有的事情都不許向任何人說,違者斬。”
遝玉站在後麵給李淵搖扇子,順嘴說:
“怎麼二少爺也去,老爺不是不讓去的嗎?”李淵長歎一聲,現(xiàn)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遝玉便不再作聲了。她知道在老爺麵前,話不能說得太多,剛才的話說得已經(jīng)有點過分了。最近事情太多,記都來不及記。她實在應(yīng)該把這些事情趕快報告皇上,不說,別的,就說那天裴寂送來的畫和棋,八成就是晉陽宮裏偷來的,這一條就能治他們一個死罪,皇上的東西能隨便拿的嗎?
還有老爺那封給李建成的家書,雖然她看不出有什麼大問題,但皇上聖明,一定能明察秋毫,看出其中的陰謀。這個胡標(biāo),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讓他找高君雅大人的下人拉個關(guān)係,他嘴上說好,可是好了這麼長的日子,也沒個迴音,如今又跑到河?xùn)|去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迴來,真是急死人。
昨晚又夢見舅舅,剛剛閉上眼睛,他就出現(xiàn)了,不說話,隻是用發(fā)直的眼睛對著她,一臉的慘狀,血從脖子上流下來,那是被砍頭的地方。聽他們說,舅舅的頭被砍下來時,一直滾好遠,頭斷了,可是那眼睛還睜著,嘴巴還張著,他是不甘願啊!最近,舅舅總是來,三天兩天就來,剛閉上眼就來,他是著急啊!
遝玉一走神,手中的扇子便停了下來,李淵轉(zhuǎn)過頭去看她。她正出神地想著昨晚舅舅的眼神,是那樣淒慘、哀怨。李淵“哼”一聲,遝玉迴過神來,慌慌張張地叫了一聲“老爺”,李淵又若有所思地“哼”了一聲。
遝玉的扇子迅速地在他身後搖動起來。
“還有一件事,老爺,”報告人又說:“那些總是在我們府上周圍走來走去的人,已經(jīng)查清楚了,是王威老爺和高君雅高老爺府上的人。”
“查仔細了?”李淵的眉毛動了一下。
“查仔細了。小人派人跟著他們,連跟了三次,有一個進了王老爺府,三個進了高老爺府裏。”
遝玉認(rèn)真地看了報告人一眼,這個人非常陌生,她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老爺實在是不簡單,誰也別想知道老爺所有的事情。
報告人走後,李淵躺在躺椅上,閉目養(yǎng)神。遝玉小心翼翼地說:
“老爺,下棋好嗎?\"
李淵擺了擺手,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此時,王威與高君雅的臉孔交替在他的腦海裏出現(xiàn)。從誰的身上下手好呢?最後,他選擇了高君雅。
也是天賜良機,幾天後,突厥始畢可汗大舉入侵馬邑,馬邑太守王仁恭求救,李淵立即派高君雅率兵馳援。
李淵想,高君雅此去未必能勝。因為始畢可汗在草原深處養(yǎng)精積銳,休息了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這次大舉人寇,必然銳氣十足。而高君雅求功心切,王仁恭則已老朽昏聵,又傲慢輕敵,他們不懂得避其銳氣,死拚硬打,一定會吃敗仗。
他又分析,這次即使失敗,也不致於丟城失地,因為始畢可汗其人,胸?zé)o大誌,至少在目前,沒有問鼎中原的野心,他的目的無非是掠奪一些金銀財寶、糧食物資,當(dāng)然還有美女。而他搶的又是馬邑的財物美美女,對於我李淵不會有太大的損害。
事態(tài)的變化果然一如李淵所料。王仁恭、高君雅一敗塗地,馬邑被突厥洗劫一空。高君雅拖著殘兵敗將迴到晉陽,憂心忡忡,他怕李淵與自己過不去,一道奏章,把所有的責(zé)任都推到他高君雅的身上,果真如此,就得吃不完兜著走了。他跑到王威府上去討教。王威安慰他說:
“依我看,李淵非但不會與你過不去,他還會想辦法保你,因為保你就是保他自己。他會把所有責(zé)任都推到王仁恭身上的。”
“這我就不明白了。”
“有什麼不明白的,你是副留守,他是正職,你失敗自然也有他的一份。再說,他不管是保護自己,還是有什麼其它想法,目前,他都得拉攏你我二人。他是個聰明人,不會過早在他身邊樹敵,更不會授我以柄。”
對於王威的話,高君雅將信將疑,派到李府周圍的探子又都說,最近李府沒有什麼動靜,也沒有人出城。但高君雅還是睡不好覺。
高君雅沒有想到,李淵會請他赴宴,他怕這是一場鴻門宴,他拿著請?zhí)フ彝跬跬彩盏揭环菡執(zhí)8呔胚是不放心地問:
“這不會是一個圈套吧?\"
”你盡管放心好了,我問過劉世龍,他對李府的事情還是了解的,他說,李淵是想慰勞你哩!“王威說。
”王將軍果然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他們說著,上馬一起來到留守府。李淵這次宴會辦得很熱鬧,不亞於上次的慶功宴。幾乎所有在晉陽的文武官員全都來了。李淵坐了首席,左右是王、高二人,然後才是裴寂、劉政會、唐儉、劉世龍、武士等人,最後是李世民。王威一看,除了劉文靜遭連坐入獄,其它該來的都來了。而且座位的安排也很得體。
李淵舉起酒杯,說:
“今天請諸位大人來,主要是為高將軍壓驚。勝敗乃兵家常事。始畢可汗的兇殘強悍是眾所周知的,王仁恭又老朽昏庸,高將軍已經(jīng)盡了力,要不是高將軍奮力拚殺,恐怕失敗還要更加慘烈。來來,為高將軍的安全歸來,為將來對突厥的勝利,幹杯!\"
高君雅實在沒有想到李淵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甚至有點感動了。要不是皇上臨行前有特別的囑咐,他說不準(zhǔn)還會跑到李淵的麵前痛哭流涕哩!
高君雅連幹了三杯。
宴席上的氣氛很好,大家開懷暢飲,無話不談。李淵把晉陽城內(nèi)最好的歌女全都請來助興,一時歌聲笑語,熱鬧不已。
李淵示意遝玉不停地給王威、高君雅斟酒,她那飛鴻一般的身影便在王、高兩人的桌前穿梭往返,她給高君雅斟酒時站得特別近,有幾次還輕輕地說了一句”高將軍好酒量啊!“,那聲音如鶯啼燕囀,說得高君雅身輕輕,眼飄飄,有一次還禁不住咧嘴笑出聲來。
李淵一時高興,便讓遝玉給大家唱歌助興。
遝玉一曲胡歌《敕勒川》便把所有的歌女都唱得臉上無光。宴席上一片叫好聲,而高君雅的聲音叫得最高,別人已經(jīng)住嘴了他還“好”個不停。大家都覺得這樣的喊法有些失禮,因為遝玉畢竟是李淵的侍妾。王威笑著為高君雅鋪臺階,說“高將軍怕是有些醉了。”而高君雅卻又高聲叫道,“誰說我醉了?再來一曲,再來一曲!”空氣仿佛一下子被凍住了似的,遝玉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zhuǎn)向李淵。
在一剎那間,李淵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大凡具有統(tǒng)領(lǐng)全局本事的人,都會在一剎間做出大大出乎旁人意料的決定。李淵哈哈大笑,說:
“再來一曲,這一曲專為高將軍唱!\"
在座者當(dāng)中,劉世龍最早預(yù)感到李淵的決定,這種預(yù)感來自於他對李淵的深切了解。他笑著對高君雅說,”將軍的麵子可真是不小啊!“王威數(shù)度望向高君雅,想提醒他有所收斂。可是高君雅這時可能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他居然對著遝玉嘻嘻地笑。
遝玉箜篌再抱,鶯聲婉轉(zhuǎn)。這一次她唱的是一曲情歌:
腹中愁不樂,
願作郎馬鞭,
出入援郎臂,蹀坐郎膝邊。.....
唐儉舉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想,這女子不簡單,聽一遍,便學(xué)會了。而且唱得很有味道,難怪唐公如此喜歡。
“好,好,好!”一曲未了,高君雅便又大叫起來。
“高將軍果然喜歡?”李淵捋著胡須說。
“當(dāng)然喜歡,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的歌!”高君雅說。
“既然高將軍喜歡,我就把她送與你,讓她天天為高將軍唱歌,如何?”李淵說。
高君雅吃了一驚,所有在座的人都吃了一驚,這玩笑可開得太過分了。但聽李淵的口氣,又不像是開玩笑,他是一臉的認(rèn)真。高君雅連忙說:
“下官豈敢奪大人之愛。”
“高將軍絕無此心,他隻是酒喝多了,有失檢點。”王威也說。
“高將軍不必過謙。我李淵從不戲言。高將軍為皇上奮力殺敵,連生命都在所不惜,我李淵豈有舍不得一個侍女的道理?”李淵說著,轉(zhuǎn)過頭來,對著遝玉說:“老爺把你賞給高將軍,你可願意?\"
這真是天賜良機,求都求不來,還有不願意的?但事情也的確太突然了,遝玉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一時間,她竟說不出話來。
“遝玉姑娘,老爺問你哩!”一直在一邊默默喝酒的李世民突然說。
“一切聽從老爺吩咐。”遝玉說。
聽了遝玉的迴答,李淵竟有點酸溜溜的感覺,她居然會沒有半點留戀,迴答得如此幹脆,看來,她是嫌我太老了吧,高君雅畢竟年輕啊!但又想,要是她說不願意,他可真下不了臺,她或許是為他著想的。
李世民忘情地站了起來,高聲說道:
“諸位大人,為高將軍喜得佳人,幹杯!\"
劉世龍想,李世民畢竟年輕啊,心裏再高興,也不能這樣表現(xiàn)出來。唐儉和坐在對麵的武士對看了一眼。他們各有自己的想法。在唐儉看來,送給部屬一個侍女,這也沒什麼,聽說司徒楊素送出去的侍女更多。而武士的想法則是,看來,唐公是一個做大事情的人。
眾人看李淵舉杯,也都紛紛舉杯。王威一臉尷尬,他一邊舉杯,一邊用一種十分失望的目光看著高君雅。高君雅一臉通紅,他有些不好意思,卻沒有掩蓋內(nèi)心的喜悅。
李淵對高君雅說:
”明日即把遝玉姑娘送到將軍府上。“
高君雅站起身,長揖道:
”謝大人恩典。“今晚,是遝玉在李府的最後一個晚上。
從表麵上看,這晚與平常任何一個晚上沒有什麼區(qū)別。從那花園的深處依然傳來一陣陣似有似無的樂聲,李淵與遝玉依舊對坐而奕。可是這棋下得實在不成樣子。就這樣沒滋沒味地下了一局,李淵把棋盤一推,說:
“你去收拾一下吧!\"
他的語調(diào)有些傷感。遝玉仿佛也受到他的感染,輕輕地說:
”老爺為什麼要把我送出去,是老爺討厭我了嗎?\"
李淵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問道:
“老爺對你如何?\"
”好。“遝玉這麼說著,心中竟流過陣溫柔。今日之事,她求之不得,但真要離去,竟有一份依戀之情,這是連她自己也沒想到的。人就是這麼複雜。
”老爺怎麼舍得你呢?老爺是想讓你去辦一件事,一件大事。“
”什麼事?\"
“老爺要你在高將軍身邊,時時留心,處處留神,把高府的動靜報告給我。”
遝玉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的那一絲溫柔被吹得幹幹淨(jìng)淨(jìng)。在他的心目中,我始終是一個工具,原來是消遣泄欲的工具,現(xiàn)在是刺探消息的工具,如此而已。可是老爺你也想得太美了吧,我會讓高將軍要你你的老命的,等著瞧吧。她心裏這麼想著,嘴裏卻說:
“我是老爺?shù)娜耍蠣斣觞N吩咐,我就怎麼做。可是我怎麼把消息傳迴來呢?\"
”到時,我會派人去找你的。“
他一定會叫胡標(biāo)去,這就太好了。她在李府唯一牽掛的就是胡標(biāo),可惜最近他不在,上河?xùn)|去了。
”老爺,我有一個請求。“
”說吧。“
”我想請老爺賞我一樣?xùn)|西。“
”是你寫的那些字嗎?自然讓你帶走。“
遝玉心中一喜,但她還是搖頭。
”遝玉想要我們平時下的那副圍棋。有了它,就像奴婢還在老爺?shù)纳磉叄焯旆汤蠣敚c老爺下棋。“
李淵聽了十分感動。那副棋雖然是上好的青白瓷做的,是稀有之物,他還是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個時候,就是她要裴寂拿來的那副玉製棋具,他也會答應(yīng)的。
這個晚上,老爺自然不會放過她。這是一個無比顛狂的夜晚,老爺在她的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強勁與持久,使她暗暗吃驚。
深夜,當(dāng)李淵沉沉入睡的時候,遝玉像幽靈一般地爬了起來。她走到案邊,撫摸著那青白瓷的棋盤。這裏,寄托著她複仇的希望。隋煬帝的心情越來越不好,到江都已經(jīng)半年了,按他的性情,早就要動一動了,可是他哪裏也去不了,出了城便是賊人的天下。雖然他殺了不少講真話的大臣,但他還是被嚇壞了。他已經(jīng)失去了年輕時那種銳氣和闖勁,想動又不敢動,又不敢承認(rèn)不敢動。他的靈魂深處比誰都清楚,他的江山已經(jīng)沒有多少日子了。
在離開江都的時候,他對那些哭哭啼啼的妃嬪說,“朕就迴來的,就迴來的”,他還作了一首詩來安慰她們:“我講江都好,征遼亦偶然。但存顏色在,離別隻今年。”但他的心裏清楚,怕是迴不來了。
一路上,在那悶熱的龍舟裏,他總是睡不好,總是在做夢。他分明是聽到唱歌的,那歌聲又是那樣的清晰:
天下亂兮,村為墟;
母失子兮,妻失夫,
何時何時兮,得果腹?何日何日兮,返故裏?
誰在唱歌?妃嬪都說沒有聽到什麼歌聲,是皇上在做夢,是皇上夢裏唱的歌。她們還問,皇上聽的是什麼歌?唱一唱,也好讓臣妾學(xué)一學(xué)。他自己也糊塗了,既然他身邊的人都沒有聽到,那一定是他在做夢了。他當(dāng)然不能把那歌唱出來,因為那是反詩。
真正的夢也是有的,他總是夢見各種大典的音樂,登基的,祭祖的,祭天的······那些歌辭多麼動聽:“皇矣上帝,受命自天。睿圖作極,文教遐宜。..... 正位履端,秋霜秋雨。禦曆膺期,乘幹表則。成功戡亂,順時經(jīng)國”。還有,那是什麼歌?這也是夢嗎?“更移鬥柄轉(zhuǎn),夜久天河橫。徘徊不能寐,參差幾種情。”“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去,一望暗銷魂。”唱得好,唱得好,這分明是朕的餘興之作啊!誰在唱,誰在唱?他又喊出聲來,妃嬪們擁著他,笑著說,皇上又做夢了。這樣的夢,隋煬帝想多做幾個。他也笑了,朕是做夢了,這一次是真的做夢了。妃嬪們卻又笑他說,皇上的夢沒有一次是假的。於是他又開始糊塗了。
從東都到江都,他幾乎天天晚上聽到唱歌,而大家都說他在做夢,他真的糊塗了。這是清醒的糊塗,這是糊塗的清醒。他隻好殺人了。
人有時是在勝利時殺人,有時是在絕望時殺人。此時的隋煬帝屬於後者。隋煬帝殺的人太多了,而且殺的都是忠臣。真是悲劇啊!他不是不知道他們是忠臣,隻是做了錯誤的理解,他以為他們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嘩眾取寵,為了取得好名聲。他在殺奉信郎崔民象時,就說過這樣的話。
那是夏天的事了,隋煬帝想到江都,而崔民象卻認(rèn)為盜賊遍地都是,去不得,在建國門上表勸阻。隋煬帝便下旨先割了崔民象的舌頭,然後將他斬首。他連老資格的大臣,納言蘇威的話都聽不進去了,說他討厭,說他滑頭,把他削職為民。這樣,隋煬帝的身邊就沒了真正的忠臣。他真正是兩眼一抹黑了,什麼真實的情況也不知道了。
內(nèi)史侍郎虞世基知道煬帝不願聽到賊盜的情況,便把諸將及各地郡縣報告戰(zhàn)敗、請求救援的奏章都扣壓下來,不據(jù)實奏報,隻說:
“鼠竊狗盜,郡縣搜捕追逐,行當(dāng)殄盡,願陛下勿以介懷。”
煬帝聽了,盡管他的內(nèi)心深處不以為然,但他是真正地高興了。這幾十年,他東征、西巡、南幸;開河、修路、造倉;他累了,不想再聽煩心的事了,他寧可受騙上當(dāng),也要求得一時的安寧。他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女人的身上。
那天晚上,皇上喝了酒,抱著王妃嬪剛剛闔眼,朦朦朧朧中卻又聽到一陣歌聲,那歌聲是從行宮的宮牆外隨風(fēng)飄來的,那是男音,粗壯、沉重、蒼涼:
悒然不樂,思我李君,
何時複來,安我下民?
皇上又驚醒了。誰在唱,誰在唱?這一下不是夢了吧?王妃嬪也醒了,她太累,侍候一個反複無常的皇帝是夠累的了。她睜開惺忪的眼睛,疑惑地望著皇上。
“你聽,你聽,這不是朕在做夢了吧?\"
她側(cè)耳傾聽,除了風(fēng)聲,什麼聲音也沒有。倒是窗外的星星很亮。很久沒有看到這麼亮的星星了。這星星,讓人想起遙遠的童年。真是人生如夢啊!
”沒有啊,沒有什麼歌聲。“
的確,現(xiàn)在沒有了。隋煬帝對自己也懷疑起來了,又是夢,那該死的夢。然而歌聲又響了起來,還是那首歌:
悒然不樂,思我李君,
何時複來,安我下民。
”啊,是李君!\"
王妃嬪脫口而出。話一出口,她就知道失言了,連忙接下去解釋道:
“那是賊人的歌,唱的是李密,李子通,李德逸。”
而隋煬帝想的卻是李淵。在他的心靈深處,很明白,什麼李密、李子通、李德逸,全成不了氣候,真正的危險是姨表兄李淵。皇上用一種悲天憫人的目光看著王妃嬪。王氏嚇得渾身發(fā)抖。她赤條條地從錦被上爬起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皇上微笑地欣賞著她。他感到奇怪,女人的美是如此奇特,這王妃嬪平時並不怎麼出色,而此時卻有無可比擬的嬌媚,龍心居然為她怦然而動。
“上來吧!朕賜你無罪。”煬帝說。
“謝主龍恩。”
她顫顫抖抖地又上了龍床。皇上迫不及待地躍到她的身上,她承受浩蕩皇恩,卻怎麼也快樂不起來。
行宮內(nèi)響起了四更鼓。皇上嚇了一跳。這一嚇,使一切都提早結(jié)束了。皇上無可奈何地喘著氣。王妃嬪依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皇上並沒有生氣,他把那柔若無骨的身子攬進懷中,想培育新一輪的興趣。
第二天一早,皇上便宣內(nèi)史侍郎虞世基,垂詢太原留守李淵的情況。
虞世基把許多奏章都毀了,卻沒有毀掉李淵的奏章。
“啟奏陛下,太原留守李淵,在晉陽城下大破反賊甄翟兒,有奏章在此,請聖上禦覽。.....”虞世基說。
隋煬帝搖了搖頭,不想看。他倒為朕分憂了,煬帝想,他怎麼不死在賊人的手中呢?
“亂賊雖不足為患,但畢竟擾亂黎民百姓,李淵剿賊有功,請陛下下旨嘉獎。.....”虞世基又說。\"賜他什麼?\"“陛下聖裁。”“賜他不死。”
虞世基嚇得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晉陽宮是晉陽的城中之城,加上倉城,幾乎占去半個晉陽城。前朝留下的規(guī)模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宏大了,景明門、景福門、昭德門、玄福門、昌明門、五龍門、東闈門、西鬧門;還有宣德殿、崇德殿、嘉陽殿、萬福殿、大明殿、玄殿、射殿;更有陽德堂、萬壽堂、玄武樓、十二院、有九曲池、太液池。..... 富麗豪華,當(dāng)初煬帝受封晉王時,在晉陽宮外修起高四丈、周七裏的新城和高四丈、周八裏的倉城,當(dāng)了皇帝後,晉陽宮成了行宮,煬帝感到不夠氣派,又於大業(yè)三年重建晉陽宮,自然又是規(guī)格超前,堂皇無比,雖不如東都之盛,江都之秀,可是在河?xùn)|、河北的三十幾個郡當(dāng)中,這裏也算是天上人間了。
可惜這裏沒有一點生氣。這裏住著上千名妃嬪、宮娥,全都是妙齡女郎,全都在無情的歲月中,無可奈何地消磨著自己的青春。她們怨,她們恨,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誰叫她們要長得如花似月,誰叫她們要被選入行宮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們認(rèn)了。對著書本出神,繡花時刺破手指頭,看貓兒打架,看魚兒遊戲,在花叢下打瞌睡,偶爾也下下棋,偶爾也互相逗逗樂。..... 這就是她們的生活。
比晉陽宮更沒有生氣的是倉城,那裏堆放著無數(shù)的軍械器具、糧食布匹、金銀珠寶和各種各樣物資,那全是一些死東西,不會說話,不會歎息,隻懂得在沉默中做無窮無盡的等待。從早到晚,從晚到早,除了偶爾幾聲鐵鎖聲外,倉城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晉陽宮副宮監(jiān)裴寂,管的就是這兩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顯然,他的生活也是很無聊的。他不時到晉陽宮裏去轉(zhuǎn)轉(zhuǎn),去看看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和她們說說笑,逗逗樂。那些妃嬪宮女對裴大人是相當(dāng)歡迎的,隻要他一進宮,便圍著他,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他便把宮外的事情對她們細細說來,有太原的事,也有其它地方的事,不講天下大事,就講一些趣聞。她們最關(guān)心的是聖上什麼時候再幸晉陽宮,他的迴答總是無可奈何的一笑,他心裏想,就是聖上再幸晉陽宮,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呢?他又能夠真正臨幸到什麼人的身上呢?幾年前不是來過了嗎?他帶來的那些妃嬪就幸不過來了,還能輪到你們?皇上的到來無非是給她們帶來某種希望,而希望過後,卻是更大的失望。
在那些妃嬪宮女中,與裴寂關(guān)係最密切的要算是張、尹二妃了。說來她們已經(jīng)不年輕了,已經(jīng)二十七、八歲了,她們是開皇年間進的宮,那時才十一、二歲,豆蔻年華,美豔逼人,可是運氣不好,始終沒有得到皇上的寵幸,她們的青春就在這無數(shù)的希望與失望當(dāng)中度過,從長安到洛陽,從東都到太原,如今,沒了希望,也無所謂失望,已是心如死灰了。
但在裴寂看來,她們卻具有其它妃嬪所沒有的特殊魅力。她們?nèi)趮韶W與成熟於一身,鑄哀怨與憂傷於一爐,叫人一望而怦然心動。裴寂喜歡聽她們訴說,陪她們歎氣。她們也把裴大人當(dāng)知己,他是她們認(rèn)識的,可以談話的唯一真正的男人。
這天早上,裴寂正想到宮裏去走走,這也是例行工作,他通常是先到宮裏,然後再到倉城,這就是他一天的公幹了,然後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最近他下圍棋下出了癮,想找一個人來下一下,比比高低,本來想到留守府找李淵,他是他圍棋的老對手,分不出高低,叫棋逢對手,但最近他們下棋,往往是裴寂輸?shù)亩啵數(shù)牟皇瞧逅嚕菤鈩荨B犝f李淵又去晉祠了,這未免有些掃興。
副宮監(jiān)府第就在晉陽宮的邊上,與晉陽宮相比,這裏就像是一座小土地廟。但就府第本身,它還是很氣派的。正門三開間,水磨的牆麵,精雕細琢,門上的獸環(huán)也很別致,而且金黃閃亮。這可以看出主人頗重視生活享受。
李世民與劉世龍在門口下馬時,裴府的仆人立即跑進去報告了。正在穿官服的裴寂立即把官服脫掉,穿著便服迎了出來,他已經(jīng)決定不到晉陽宮去了,反正也沒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無非是走一走而已。
裴寂把李世民、劉世龍迎到客廳坐定之後,說:“二位仁兄光臨,敝舍生輝,我感到很高興。”“到尊府拜訪,是世民很早的願望,隻是怕打擾大人,不敢來。”李世民說。
“那裏的話,我也沒什麼公務(wù),正盼著有人來聊聊天哩!\"
裴寂說著,想起劉文靜對他說過,這李世民不是等閑之輩。他再認(rèn)真地看了他一眼,的確一表人才。但他與他的父親李淵是朋友,自然也就把李世民看小了一輩,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能有多大的能耐呢?
劉世龍在一邊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嘴邊掠過一絲冷笑。他說:
”公子知道大人棋藝極高,想來與大人試試高低。“”豈敢,我是來向裴大人請教的。“李世民說。”擺棋侍候!“裴寂大喜,高聲道。
擺棋盤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郎,看樣子是裴大人的侍妾。裴寂的棋具雖比不上他送給李淵的那副名貴,卻也是棋中上品,青白瓷棋盤在當(dāng)時是最好的工藝品了。
李、裴二人紋枰而坐。
“這不叫對弈,這是學(xué)弈,請大人手下留情。”李世民說。
“尊公是弈林高手,將門出虎子,公子也一定棋藝高超,還是請公子多多指教才是。”裴寂說。
“孔子有博弈之說。二位何不行孔子之道,亦博亦弈,以弈為博,豈不妙哉!”劉世龍說。
“劉大人說的是。”李世民接口道:“可惜我沒有帶錢,裴大人又是高手,輸了,脫掉衣服也走不出裴府大門啊!\"
”這樣吧,“劉世龍說:”今天二位對弈,我出資,誰輸都由我來出錢,如何?不圖別的,隻圖個痛快!\"
說著,便從袖子裏拿出幾錠金子,擺在棋盤邊上。裴寂知道劉世龍是晉陽首富,且為人豪爽,從不看重阿堵物,凡事隻求痛快,也就不說什麼。
圍棋棋局從十三道、十五道、十七道,到了東漢之後就已經(jīng)流行十九道了。橫十九道,豎十九道,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李世民執(zhí)白子,一開始就縱橫布陣,銳不可擋,大有氣吞山河之勢。裴寂也不示弱,從容布陣,沉著應(yīng)付,步步為營。裴寂想,李公子年輕氣盛,切不可贏他第一局,敗了他的棋興,便故意放了一著閑著,破了一個缺口,李世民窮追不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裴寂便輸了。
劉世龍把一錠金子移到李世民的一邊。
第二局,裴寂占了先。他一著緊似一著,變化無窮,妙著連連,殺得李世民隻有招架之力。劉世龍在一邊說:
“公子沉著,還有挽迴的可能。”
李世民卻一再搖頭。頭一搖,手就亂,手一亂,便很快地露出了破綻。裴寂微微一笑,把棋眼堵死了。李世民連叫“該死”,就在他叫“該死”的時候,劉世龍把他那一邊的金子挪到了裴寂的這一邊。
接下去裴寂連勝三局。劉世龍把帶來的金子全都留在裴寂府中。
臨走時,李世民對劉世龍說:
“這金子就算我先欠你的。明日再來。我就不信,我會再輸給裴大人。”
李世民連著來了三天,輸?shù)袅藥變山鹱印?br />
晚上,裴寂靜靜地迴憶白天的棋局,心中覺得蹊蹺,以李世民的棋藝不致於盤盤皆輸,而且有幾次明顯的破綻。這麼說,他是有意輸給我的,從開始就是一個計謀,他們是有意送金子給我的。那是誰的主意呢?是唐公嗎?不可能。唐公要我辦事,直言就是了,不必繞這麼個彎子。那麼是李世民自己的意思了。他為什麼巴結(jié)我?裴寂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不管什麼目的,他裴寂都不會拒絕,為什麼要拒絕呢?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更何況,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這是人之常情。他想著法子給我送金子,我當(dāng)然也要為他做點什麼。做什麼?等他開口吧!
李世民還是常常來,還是常常輸,除了下棋,便是喝酒,大家搞得很親熱。裴寂不動聲色,微笑地等待著他開口。終於有一個晚上,下完棋,喝了酒,李世民開口了:
“裴大人,晚生有一事相求,不知大人是否肯幫助?\"
”公子有何困難盡管說,隻要我裴某能做到的,在所不辭。“
”裴大人以為如今天下大勢如何?\"
裴寂愣了一下,他似乎猜到了李世民要說些什麼。如今天下大勢,就是一般百姓也看得出來,他問我,無非是想探一探我的傾向,我說什麼好呢?他想起劉文靜的話,眼前的年輕人是想有所作為的。我實話實說,以心交心,他也就把我當(dāng)朋友,如若我說了假話,便顯得疏遠了。
“勢若漢末,看來,大隋朝的氣數(shù)將盡了。”裴寂說。
李世民站了起來,說:
“大人表麵隨和,無所用心,卻對大局洞若觀火。真是大智若愚啊!公子過獎了。“
”隻是楊家大廈將傾未傾,而我李家生命卻是危在旦夕。“
裴寂大吃一驚。他雖然與李淵是朋友,也常常聽到李淵唉聲歎息,卻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危機感。
”聖上多疑,且我李家名在圖錄,好幾次都想借口降罪家父。這次北防失利,聖上必然降罪,輕則削職,重則夷族。所以說是危在旦夕。“
”依公子之見,如何才能避開這個災(zāi)難呢?\"“俗話說,官逼民反。皇帝逼得我們走投無路,也隻有起兵造反這條路了,與其坐著等死,不如起來反抗,或許還會有一條生路。”
裴寂的腦海迅速閃過他在華山廟裏的夢,他夢見神仙對他說,你過了四十歲便有大福大貴。這大福大貴靠楊家是不可能了,看來,李家倒是有可能得到天下的。桃李子,有天下。這是童謠,也是天意。在一剎那之間,裴寂決定把寶押在李家。
“公子的意思,我已經(jīng)明白了。我與尊公雖是老朋友,但明言相勸,恐反見拒,看來隻好用''上屋抽梯''之計,為尊公打開一條生路了。”裴寂說。
“全仗您大力支持。”
“公子靜候佳音。”裴寂很有把握地說。
裴寂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一旦把寶押上去,就想方設(shè)法地去贏。遝玉穿得整整齊齊,等待著高君雅迴房。
自從早上被轎子抬到高府來,她的心裏一直是空落落的。她想,這大概是因為沒有見到胡標(biāo)的緣故吧,她希望他能在她離開李府之前奇跡般地出現(xiàn),她有許多話要說,離開他實在是出自於無奈,要不是為了報仇,她不會離開李府。一離開李府,今生今世怕見不到麵了,不過,這也有胡標(biāo)的一份責(zé)任,前一陣子,她讓他趕快與高府的人聯(lián)係,他卻遲遲沒有進展。要是有了內(nèi)線,老爺把她送給高老爺時,她就可以誓死不從。她留在李府完全不是為了老爺,而是為了胡標(biāo)。這也是天意,要我更快為舅舅報仇,要不,老爺怎麼會突發(fā)奇想地把我送過來呢?
然而,她依然是心裏空落落的,像是丟掉了什麼東西。查了再查,她想帶的東西一件也沒有遺漏在李府。那為什麼有那種感覺呢?她悟到,這是她不想悟到,卻偏偏悟到的,她居然有點想老爺,想他唿喚她的聲音,想他看她的眼神,想他們麵對麵下圍棋的情形,想那從花園深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樂聲。...... 該死的,她居然對殺死她舅舅的仇人產(chǎn)生了感情,不,不,不!她大聲喊叫著,報仇報仇,她對自己說。她祈望舅舅亡靈的幫助,希望在夢中再一次看到舅舅那雙一動不動的哀怨眼睛。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她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報仇,一定要拯救自己的靈魂,我一定要對得起舅舅的在天之靈,舅舅,親愛的舅舅,您幫我一把吧。她下決心,今天,就在今天,一定要把李淵的陰謀告訴高老爺,請他稟奏皇上,治李淵一個死罪。
她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把那些記載著李淵陰謀、隻有自己理解的文字從盒裏拿出來,把那副從李府帶來的青白瓷棋盤也端端正正地放在案上,坐在那裏莊嚴(yán)地等待著。
她整整等了一天,又從一更等到二更,等到的是一個喝得醉醺醺的高君雅。她很失望,但還是強打精神,正色道:
“老爺,我有要事向您稟報。”
她這是對高君雅說,也是對自己說,她必須不斷堅定自己的信心。
高君雅卻對她嘻嘻地笑著,這個女人果然與眾不同,越是假正經(jīng)便越發(fā)顯得可愛。他不由分說地把她扔到床上,然後把她的衣服剝得精光。
他就站在床邊。他是一個勇猛的將軍,隻是動作有些粗魯。他一邊喘氣一邊問:
“我比李淵如何?\"
遝玉緊閉雙眼,他的一切都使她想起李淵,李淵完全不是這樣。她在心中高喊著”罪孽“,眼淚順著眼角流到床上。
春天的夜晚,寧靜而溫柔。
當(dāng)高君雅在身邊唿唿大睡時,遝玉睜開了眼睛。她看到窗外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她把這當(dāng)成舅舅的眼睛。
第二天,當(dāng)高君雅從酣夢中醒來時,看到遝玉穿得整整齊齊,跪在床下。他看了看自己赤條條的身子,感到十分奇怪,這女人怎麼啦?一個挺身,坐了起來。
”老爺,我有要事向您稟報。“遝玉說。
高將軍想起這女人昨晚好像也說過這樣的話,他有些掃興,他是想再來一下子的,在女人的身上,他有用不完的精力,更何況是麵對這樣一個楚楚動人的女人。可是她卻來這一手,叫人興奮不起來。他懶洋洋地說:
”什麼事說吧!\"
遝玉突然又決定不說了。她看出了他的不耐煩和不信任,這個時候說了也等於白說,還不如先和他建立感情,等時機成熟了再說。
她抬起頭對他嫣然一笑,說:\"老爺果然身經(jīng)百戰(zhàn),所向披靡。“
高君雅以為她在挑逗他,一下子又興奮起來,再一次把她扔到床上,把她剝得精光。
遝玉一心想把將軍迷倒,便做出千般媚態(tài),樂得高君雅哼哼直叫。
裝寂想到自己就要大顯身手,竟興奮得徹夜難眠。在這個大變局前夕,他自信比任何人的嗅覺堵阿敏銳,未來的天下屬於李氏,他要趕快靠邊,選擇明主。
但他很清楚:李淵是個老狐貍!
老狐貍固難應(yīng)付,但他睡了或醉了的時候,也是狡猾不起來的。裴寂決定善用此一弱點,施展他的奇計,把李淵逼反,騎虎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