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不知名的小葉飛入車內,落在韶音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韶音將它撚在指間,迎著光仔細看,這麼小小的一片葉子,一眼望到頭,卻又永遠都看不盡。葉脈沿著清晰的主幹向著邊緣延伸,一枝蔓出一莖、一莖斜出一杈、一杈複生一葉,循環往複,無窮無盡,似乎蘊藏了八部眾生,三千世界。
韶音看著這片小小的葉子,忽然生出一種類似於慈悲的心境。
她已經全然不排斥做一個母親了
最初是李勖的喜悅感染了她她勉為其難地接受,心裏暗想,若是生出個小李來,似乎也沒那麼教人討厭。
而此時此刻,她忽然明白了從前為何不喜,因也就明白了如今的欣悅。
母親是被依賴的對象,依賴是這世上最難擺脫的束縛,年輕的女郎滿心滿眼都是綠野裏自在清風,受不得這些
可如今她已經不一樣了就在不知不覺間,猶如物候輪換般自然而然,她發現自己小小的肩膀可以擔起許多事,她的手裏掌握著許多人的命運,她這個人也被許多人直接或間接地依賴著——這感覺並不壞,甚至有點令人著迷。
或許自由原本就有兩種麵目,有風的自由,也有土地的自由。
韶音如今想做土地,承受著也創造著,孕育著也累積著,寬仁廣博,厚德載物。
胡氏老遠出來迎她身後跟著一群婦人,她們都是亡故士卒的遺眷,被韶音從京口遷到此處,一麵在慈育堂中做工管事,一麵養育自己的孩兒長大成人。
韶音沒有看錯人,胡氏做事爽快利落,一絲不茍,將春在堂管理得井井有條。
其餘婦人不似她性情開朗,畏懼不敢近前,卻都挨個支使孩兒到阿雀那裏,個個手裏提著小筐、端著簸籮,裏頭裝著滿滿當當的時令土產和補身養胎之物。
胡氏陪著韶音看了堂中幾處,行過一片丁香園,來到義方院。
「義方」之名取自《左傳》,「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之意,這裏從前是韶音的琴苑,最是清幽安靜,如今剛行到門口就聽到一陣熱鬧的童音。
韶音微笑著向裏麵望去,隻見十來個總角小童圍成一圈,正在花架下做遊戲,他們一邊拍著巴掌,一邊整齊地唱著歌謠,童聲稚嫩清越:
「言傳身教寸不離,酒肆東西不用提。
不怕貪得千金裘,就怕竊國餵胡敵。
千金妖娃據廟堂,牝雞鳴晨九鼎移。
禍胎呱呱落地日,萬戶千村燒紙衣。」
韶音腳步頓住,臉色微變。
言傳身教寸不離,謝也,酒肆東西不用提,津也。
這歌謠的意思是……謝津通胡,謝女弄權
胡氏看出她神色不對,趕緊道:「夫人勿怪,小兒不懂事,他們還未開蒙,整日裏隻知道胡耍,這又不知是在哪裏學來的混話!」
她不識字,也不懂什麼叫牝雞司晨,還以為是「禍胎」二字觸了韶音的楣頭。
鄉野小兒的歌謠本就粗俗不經,什麼樣的詞都有,幾天換一茬,她最初也說過幾句,後來一忙起來就忘了再過問。
胡氏心裏忐忑,一邊瞪向義方院的管事,一麵賠罪:「夫人息怒,迴頭一定好好教訓這些不懂事的小混蛋!」
韶音擺手,「孩子不懂事,不必如此。」沉臉問那管事,「這歌謠是誰編的」
管事僕婦早就嚇得不行,話也迴得磕磕絆絆:「迴、迴夫人的話,婢、婢也不知,大概是從外頭聽來的。」
喚幾個年歲稍大些的小童詢問,都說是從街上聽來的,就這幾日的事,別的孩子都這麼唱,他們也跟著學,再問是哪家的孩子,就沒有一個能說清的了
韶音心裏隱約有個猜測,教龐遇去查這歌謠的來源——孟暉提著臭蒜頭去了荊州——重點查曾經與王氏聯手起事那幾家。
迴程途中,阿筠細心安慰:「那歌謠句句都是無稽之談,一聽便是小人的編排,小娘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公道自在人心,是非黑白亦有公論如何是幾句謠言就能左右的想來過不了幾日,背後搗鬼之人就能揪出來,屆時真相大白,這歌謠自然就不會再有人傳唱了」
韶音笑道:「不必擔心我,我沒放在心上。心底無私天地寬,我如今經了多少風浪如何還能在意這些微末小事。」
阿筠心裏稍安,一口氣還沒鬆出去,車廂忽然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方才安穩行駛的並車緊急剎住,車內的人不防,猛地向前一撲。
阿筠嚇得臉都白了急忙去扶韶音。
韶音也是被這個急剎嚇了一大跳,好在車廂裏舖了厚厚的軟墊,四壁也掛著柔軟的氈毯,她身體又素來靈活,手臂撐住了沒什麼大礙。
「夫人可好」
龐遇在外頭問。
「怎麼迴事」
韶音掀開車簾,向著前麵望去。
夜幕四合,晚燈未張,街衢巷陌、屋宇市肆都籠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天色是非黑非白的幽藍。
「是城南那群乞兒,似乎為人追趕,慌不擇路,這才驚了夫人的車駕。」
龐遇話音落下,韶音已經看清了追趕乞兒之人。
一隊黑衣家僕在黯淡的天色裏無聲行進,腳步快而穩,沒有大聲吆喝,也沒有奔跑追逐,隻是盯著前方四散逃走的乞兒,沉默無聲地行進。
領頭之人看見並車前頭的徽幟,似乎愣了愣,走到前來,卻是謝五。<="<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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