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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見戰地服務團


    “徐天亮,你在幹什麼?”古之月剛走到病房門口,就憤怒的叫道。


    徐天亮趁著古之月上廁所,滿不在乎的在病房裏翻著古之月的包裹道:


    “我就看看,你這還有沒有好吃的,這醫院的飯菜太差了!”


    又是一天來到,這天天陰沉沉的。


    紗布下的傷口癢得像螞蟻爬,古之月迴到病房邊走邊用右手捏著秋蟲翅膀似的痂皮。


    徐天亮拄著拐杖在病床間晃蕩,缺了門牙的豁口漏風:


    \"聽護士說今天有肉湯......\"


    古之月卻自言自語道:


    “我為什麼還活著!


    本來還以為能到華北和小鬼子拚命,結果陰差陽錯的跑到了上海打小日本,一仗下來結果兄弟們死傷慘重,我卻還活著!


    其他部隊還在前線拚命,而我卻在這醫院裏浪費空氣”。


    徐天亮嘻嘻哈哈的笑道:


    “我說,之月兄弟,你這多愁善感的,可不利於養傷,不養好傷,怎麼上前線拚命,再說了你那是輕傷,就是炮彈皮蹭了一下。


    我才慘呢,左腿中彈,身上還有幾個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呢!”


    正說著呢突然一聲喝令傳來。


    \"全體注意!\"門口衛兵突然挺直腰板。


    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學生捧著花名冊衝進來,馬尾辮掃過古之月鼻尖:


    \"戰地服務團來慰問!\"


    走廊裏響起皮鞋跟敲擊水泥地的脆響。


    古之月看見十幾個戴船形帽的女童子軍列隊而入,藍布裙擺掃過滿地的繃帶碎屑。


    走在最後的婦人深色旗袍,裹著素色披肩,鬢角銀絲在晨光裏泛著霜,似是有些麵熟


    \"這是?\"


    徐天亮突然拉住古之月胳膊。


    整個病房的傷兵都掙紮著要起身,有個斷了腿的東北兵撲通摔下床,整個病房,因為她的出現一下子熱烈起來。


    這婦人快步上前扶住他們,翡翠耳墜晃出溫潤的光:


    \"孩子們躺著,你們都是國家的功臣。\"


    古之月輕嗅著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淡淡茉莉香,思緒瞬間被拉迴到了從前。


    那熟悉的香味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師娘掛在屋簷下的香囊,微風拂過,香囊輕輕搖曳,散發出陣陣清幽的香氣。


    此時,夫人的手輕輕地落在了他纏著厚厚繃帶的胳膊上,一股溫暖的感覺透過層層紗布緩緩滲入他的皮肉之中。


    “孩子,你今年多大了?”那熟悉的夫人溫和地問道。


    “十……十九歲!


    古之月有些緊張,說話都變得結巴起來,活脫脫像是一個做壞事被當場抓包的小學徒。


    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場景——師父也是這般按著他正在揉麵的手腕,同樣輕聲問道:


    “小子,你多大了?”


    當時的他因為饑餓難耐,竟然偷偷跑去吃供奉在神桌上的糕餅,結果被眼尖的師娘發現後一路追趕打罵。


    就在這時,一群童子軍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了進來。


    他們迅速站成了一個半月形狀,而領頭的那個小男孩看上去不過才十二三歲的模樣,稚嫩的嗓音尚未完全褪去童聲,可他卻已經像個小大人似的扯開嗓子高唱道: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那猶如破鑼一般的嗓音雖然並不動聽,但卻充滿了力量與激情,震得窗戶玻璃都嗡嗡作響。


    一旁的徐天亮則興奮地跟著節拍用力捶打著病床的床板,全然不顧自己受傷的手臂,以至於繃帶上原本止住的鮮血又開始慢慢滲透出來,將潔白的床單染上了一朵朵觸目驚心的紅梅。


    當歌聲唱到《鬆花江上》的時候,突然間,從房間的角落裏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哭聲。


    古之月急忙轉過頭去,隻見一個滿臉刀疤的東北兵正蜷縮在牆角處,將整張臉深深地埋進一隻慰問袋裏,身體不停地顫抖著,放聲痛哭。


    袋子裏原本裝著的高粱飴糖紙包此刻已被他揉成了一團,混雜著滾滾而下的淚水,緊緊地糊在了他的掌心。


    “俺家就在鬆花江邊吶……”


    那身材魁梧的漢子突然間情緒激動起來,他雙手狠狠地捶打著自己寬厚的胸膛,隻聽得“砰”的一聲悶響,胸前的銅紐扣竟然承受不住這般力量,一下子崩飛出去,直直地砸在了一旁的鐵床架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那些喪盡天良的小鬼子!他們居然活生生地將俺的爹娘給砌進了冰冷刺骨的冰窟窿裏!”


    漢子悲憤交加,聲音顫抖著,眼眶也瞬間變得通紅,淚水在其中打轉。


    一旁的女學生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得花容失色,她手忙腳亂地衝上前去,想要捂住漢子胸口那不斷滲出血跡的傷口。


    然而,鮮血卻仿佛決堤的洪水一般,迅速染紅了她手中原本潔白的紗布,眨眼間便洇濕了一大片。


    與此同時,領舞的那個小姑娘正輕盈地踮起腳尖,如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般在場中央旋轉著。


    她腳上穿著一雙藍色的布鞋,鞋尖處點綴著一顆鮮豔奪目的紅絨球。


    隨著她的舞動,那顆紅絨球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晃動著,晃得周圍眾人都有些眼花繚亂。


    此情此景讓古之月不由得迴想起當年細妹偷偷穿上師娘那件華麗嫁衣時的可愛模樣。


    那件嫁衣可是用最上等的綢緞製成,上麵還精心繡製著精美的金線圖案,散發著迷人的光芒。隻是如今,那件美麗的紅襖恐怕早已化作了閘北廢墟中的一縷灰燼吧。


    古之月緩緩地打開慰問袋,裏麵裝著一塊散發著淡淡檀香味道的上海牌肥皂。


    他輕輕地伸出手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了刮那塊肥皂的包裝紙,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感慨——這肥皂竟與師娘生前所用的是同一個牌子呢。


    這時,徐天亮嘴裏嚼著香甜可口的牛軋糖,含混不清地嘟囔道:“嘿,你們看這信封上畫的是不是個女學生呀?”


    泛黃的信紙上,鋼筆字娟秀工整:\"致最勇敢的人\"。


    古之月翻到背麵,突然僵住——右下角畫著個穿旗袍的姑娘,眉眼竟與細妹有七分相似。


    遠處傳來集合哨,他慌忙把信塞進枕套,就像當年藏起細妹偷塞的桂花糕。


    “四連的!”隻聽一聲如雷貫耳的唿喊傳來,那聲音之大,竟震得窗框微微顫動,簌簌落下些許灰塵。


    古之月聞聲望去,隻見宋連長正大步流星地走進屋內。


    他手中拎著一個略顯破舊的竹籃,那張有著醒目刀疤的臉龐此刻沾染著一層薄薄的炮灰。


    “來的路上瞧見有賣桔子的,我尋思給大夥帶點過來解解饞,都快來嚐嚐!”


    連長一邊說著,一邊將竹籃放在桌上,裏麵滿滿當當裝著一籃子黃澄澄、圓滾滾的桔子。這些桔子散發著誘人的果香,瞬間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一時間,整個房間熱鬧起來,大家紛紛伸手去拿桔子。


    徐天亮因為隻有一條腿,隻能艱難地蹦跳著去夠,模樣既滑稽又令人心疼。


    而古之月則小心翼翼地掰開一枚橘瓣,不想用力過猛,橘汁一下子飛濺出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旁的慰問信上。


    原本清晰可見的姑娘麵容,頓時被暈染得模糊不清。


    就在這時,古之月腦海中忽然閃過師父曾經說過的話——桔皮曬幹之後可以入藥。


    想到這裏,他不禁輕輕撫摸著手中的桔皮,若有所思。


    “王標和劉啟文現在還在蘇州河對的的公共租界醫院裏呢!


    宋連長吐出嘴裏的桔子,緩緩說道。他的臉色變得有些沉重,接著講述道:


    “老王跟小鬼子近身肉搏的時候,把衝鋒槍裏的子彈都打光了,可還沒來得及換上新的彈夾,就被小鬼子的刺刀直接捅穿了身體……”


    說到此處,這位鐵塔般的漢子聲音略微顫抖起來,仿佛迴憶起當時慘烈的場景令他心如刀絞。


    “劉啟文倒是英勇無畏,他在秦霖犧牲後,毫不猶豫地接過那挺捷克式輕機槍,繼續壓製後續衝鋒上來的鬼子。


    但不幸的是,最終還是被鬼子的擲彈筒給擊中了……唉,我們本來都以為他倆肯定活不成了。”


    宋連長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但眼眶已然泛紅。


    沉默片刻後,他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低語道:“不過……也算是夠本了……夠本了……”


    當如水般清冷的月光悄悄地爬上那扇陳舊的窗欞時,古之月如同一個幽靈一般,輕手輕腳地摸索到了醫務室門前。


    屋內,昏黃的煤油燈光搖曳不定,值班醫生正專注地用鑷子挑弄著油燈的燈花。


    他鼻梁上架著的那副眼鏡,鏡片上映照著兩團跳動的火苗,宛如飄忽不定的鬼火。


    “傷口要是感染了,那可是會要人命的!”醫生頭也不抬地警告道。


    古之月連忙應聲道:“您看看,我這痂都快要掉下來啦!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胳膊高高舉起,伸到那微弱的煤油燈下。


    透過紗布的縫隙,可以看到裏麵露出的粉嫩新肉,散發著淡淡的光澤。


    就在這時,黑暗的角落裏突然傳來一陣嗤笑聲,原來是徐天亮不知何時冒了出來。


    隻聽他陰陽怪氣地說道:“這小子呀,連做夢都在喊‘衝啊’,您就行行好,給他治治吧……”


    醫生猛地掀起古之月的衣襟,剎那間,一道猙獰的舊槍疤暴露在了冰冷的月光之下。


    那槍疤位於肋下,在月色的映照下泛出幽幽的青光,仿佛在訴說著曾經經曆過的慘烈戰鬥。


    “才十九歲?”醫生凝視著那道槍疤,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他手中的鑷子尖端輕輕地點觸著那條傷疤,仿佛觸碰著一段不堪迴首的記憶,“這條疤,應該是去年淞滬巷戰時留下的紀念吧。


    若是再多添一道口子,可就正好能湊夠二十道代表歲月滄桑的年輪咯!


    夜已深,更夫的梆子剛剛敲過了三聲。古之月卻依舊靜靜地蹲坐在醫務室的門檻上,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塑。


    徐天亮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隨手扔給古之月半包哈德門香煙,並笑著調侃道:“抽根煙吧,學學人家大劉,別整天愁眉苦臉的!


    古之月接過香煙,熟練地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煙霧緩緩升起,形成一個個縹緲的煙圈。


    然而,這些煙圈尚未完全消散,遠處的天邊忽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猶如滾滾驚雷炸響。那時重炮正在進行試射,震得大地都微微顫動起來。


    “何支隊終於到了!”宋連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然站立在了月影之中。


    借著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他那猶如刀削斧鑿般的臉龐上,一道長長的傷疤宛如一條猙獰的蜈蚣盤踞其上,使得那張本就嚴肅的麵容更顯冷酷,恰似一塊堅硬無比的生鐵。


    “四連這次補充進來足足一百二十號人!就連團部的那些文書和夥夫們如今也都扛起了槍,準備一同奔赴戰場啦!


    說話間,宋連長隨手拋出一個油紙包裹,古之月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


    打開一看,隻見裏麵竟然是一枚沾染著炮灰的中士領章。


    宋連長接著說道:


    “前線即將開打,缺兵,尤其是有作戰經驗的老兵,所以我跟你的醫生說過了,你可以上戰場,我現在命令,古之月為一排一班中士班長”。


    古之月激動的舉起右手敬禮道:


    “是,長官,我一定死出個樣來,給兄弟們報仇雪恨!”


    “好了,別那麼悲壯,你要好好活著,班裏新補充的人員,除了你都是沒有經曆過大戰的後勤人員,你可要好好帶他們,不要輕言犧牲,”宋連長立刻打斷古之月說道。


    開拔的那天,天空陰沉沉的,冰冷的雨點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古之月默默地跪在野戰醫院的門口,手中緊握著一把鋒利的刺刀,一下又一下地在身旁那棵老槐樹粗壯的樹幹上用力刻劃著。


    每一刀下去,都會留下一道深深的劃痕,而這些劃痕總計竟有八十七條之多。


    因為他知道,每一道劃痕都代表著一名被留在閘北繼續戰鬥的兄弟,他們都是英勇無畏的戰士,值得被銘記。


    就在這時,徐天亮快步走到古之月身邊,二話不說便往他的背包裏塞進了六個黃澄澄的桔子。


    然後拍了拍古之月的肩膀,大聲說道:


    “小子,給老子好好打鬼子!多替我宰幾個小日本兒迴來!這幾個桔子就算是老子給你的送行禮啦!”


    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原來是擔架隊正急匆匆地從他們身邊飛奔而過。


    隻聽見隊伍中有個破鑼一般的嗓子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讓道!讓道!大家趕緊讓一讓!”


    古之月循聲望去,一眼便瞧見了那個平日裏總是喜歡欺負自己的疤臉漢子。


    此時的他正彎著腰,肩頭緊緊勒著一根扁擔,扁擔的兩端分別懸掛著整整一箱沉甸甸的手榴彈。


    由於負重過大,他原本挺拔的脊背此刻已然變得佝僂起來,那副模樣簡直像極了從前師父扛著麵粉袋時的樣子。


    廟行陣地的焦土上,新兵們正在挖反坦克壕。


    古之月背著行囊,摸著新軍裝上的中士領章走進連部,撞見連部文書正在給捷克式機槍裝子彈。


    一個獨眼老兵用剩下的左眼瞄他:


    \"哭包小子,聽說你當班長了?\"


    \"是的,班長好!\"


    古之月挺直腰板,對著獨眼老兵敬禮道,忽然瞥見文書胸口袋裏的照片——是女學生畫的那封慰問信。


    殘破的信紙上,穿旗袍的姑娘在戰火中微笑,就像那年中秋躲在蒸籠白汽後的細妹。


    宋連長此刻正在聽著電話,不時的迴複著什麼,見到古之月,示意他坐在彈藥箱上。


    接完電話,宋連長說道:


    “之月兄弟,你來的正好,明天我們稅警總團要對日軍剛剛從八十七師和八十八師手裏搶的廟行陣地,發起全麵進攻,一起能夠收複失地!”


    然後停頓了一下,拿起軍綠色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


    “你馬上去一班,新來的葛排長一會帶著新到的補充兵到你的陣地”。


    古之月立刻立正答道:“是,連長!”


    然後,快步走向了一班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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