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過去這麼多年,本就沒有牢固基礎的感情,都不用幾經波折,早就日漸消減在相隔萬裏的兩岸間了。
這就算了。最讓陳牧成暗氣暗惱的是,再見到楊乘泯的當下,楊東竟然還不知廉恥地生出了一份成就感。
陳牧成能聽得出來。那幾嘴和陳明宏的家長裏短,話裏話外,都像在陳述:你看,我這個爸爸不在你身邊你還能過得這麼好。
不知道哪來的心安理得。陳牧成實在聽得煩,轉了個麵,所有眼力耳力都集中給楊乘泯。
「哥。」他腦袋墊在楊乘泯胳膊上,力往下使,把楊乘泯壓得沉沉的,「要是你是我親哥就好了。」
楊乘泯有點受不了他這股勁,托著他的下巴往上,讓他靠在他肩上。注意到後麵那句話,迴答:「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哪裏好?現在哪裏好?楊乘泯現在根本不是陳牧成小時候喜歡的那個楊乘泯。
陳牧成靠在楊乘泯肩上仰望著天花板,腦海裏無法控製地閃過一些畫麵。
那個生日是過得很無望的。一連滾下一層樓,徹入骨髓的破裂感在頭上炸開,陳牧成被救護車拉走哭得撕心裂肺。
醫院人來人往,他的長輩,媽媽,爸爸圍繞著他吵起來,脫掉人在幾百年進化過程中繼承下來的理智與禮義廉恥的皮,粗脖子紅臉,猙獰如似原始森林中的野獸。
但也不全是無望,在那樣一個烏煙瘴氣的環境下,在陳牧成明明是被所有人掛在嘴邊,卻又被所有人遺忘掉,幾乎感知不到自己存在時,又一次見到了楊乘泯。
楊蒼總是難規訓,楊東隻好帶來楊乘泯和他玩,試圖分散他的注意力。楊東也確實成功了。
陳牧成那時揮著胳膊擦完眼淚,看見自那些人裏朝他走過來的楊乘泯。他從護士手裏掙脫出來,很克製向前邁了一步,說:「是你呀。」
楊乘泯彎下腰,輕聲問他:「疼嗎?」
陳牧成點點頭,緊抿著嘴唇像宣洩委屈一樣邊跟楊乘泯描述是用針和線把傷口縫起來的,邊亦步亦趨地跟著楊乘泯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途中有牽著孩子的人從他身旁經過,他目視著虛空抓了抓手,停下來問楊乘泯:「你怎麼不牽著我呀。」
於是楊乘泯一隻手渡過來牽著他走。
沒兩步,他又撒開,倔強地仰著臉跟楊乘泯說:「抱抱。」
於是楊乘泯俯身把他抱起來。
兩個人棲息在那條走廊最盡頭的椅子上,陳牧成小小一個,麵對麵坐在楊乘泯身上,臉被楊乘泯藏在懷裏。在他世界觀崩塌扭曲的時候,他遮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
幫他,及時規避開一段距離外,那個羅清說出一些話後陳明宏扇出去的清脆巴掌。
後來周圍看熱鬧的逐漸淡去一些,就隻剩下羅清零零碎碎的抽泣,陳牧成那些年長祖輩遲遲而來的失控謾罵,以及陳明宏楊東的唉聲嘆息。
陳牧成從楊乘泯懷裏鑽出來,靠在他的肩頭呢喃:「今天是我生日呢。」
小孩子總是很計較這些的。不過陳牧成當時並不想奢求什麼了,他不想要蛋糕和禮物了,他隻是希望在今天結束前,能有一個人跟他說生日快樂。
他想他讓楊乘泯牽他楊乘泯就牽他,他讓楊乘泯抱他楊乘泯就抱他,那楊乘泯也會祝他生日快樂的吧。
但在那個晚上,在那個混亂得一地雞毛,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狼藉的零點前,楊乘泯牽著他走進安靜昏暗的樓道裏。
兩個人在臺階上坐下,楊乘泯拆開一個很小的麵包,點燃不知道從哪裏找到的破舊小蠟燭。他跟他說:「生日安寧。」
那時陳牧成太小了,不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大家過生日都說生日快樂,沒人說生日安寧,生日安寧是什麼意思啊。
後來陳牧成上小學了,在語文裏學到、理解了更高深龐大的形容,他才後知後覺徹悟。
原來是這個意思。原來在祝他在極為險惡的沼澤裏平平靜靜地長出芽。
快樂太遙不可及,在混亂與動蕩中,唯有祝你安寧才最切實際。
這個祝福,對陳牧成來說,是最為珍貴,無可比擬的祝福了。珍重到陳牧成想留下什麼來紀念,就隻能留下那道疤。
珍重到陳牧成想要暗無天日地藏起來守候,不跟任何人分享。哪怕是楊乘泯,陳牧成也吝嗇得不願意乍泄一點痕跡。
然而眼下,陳牧成稍微從楊乘泯肩上徹開一點距離。他跟楊乘泯交視,主動講出來,猶如把他的心愛之物原封不動地還迴去。
把過去還給楊乘泯,也代表他接受楊乘泯現在的不美好了。
「哥。」他說:「我在意的是你。」
「你小時候給我過生日,跟我說生日安寧,我在意的是你。」
這個話像毫無預兆地拉迴先前在理發店,楊乘泯問他在意什麼。
顯而易懂。因為那道疤背後有他存在,他在意他,所以寧願留下來,寧願甘之如飴地迴味那份無望的疼痛。
楊乘泯感知不到他那時迎合局勢斟酌出的一個祝福對陳牧成持之多大,多深遠的裏程。他覺得眼前這份巨大的衝擊像把他從海裏拍到岸上。楊乘泯麵無表情地看著陳牧成,凝到一個點上去思考一個問題。
總要有緣由的吧,喜歡肯定是有緣由的,不會無緣無故喜歡的。
在感情這方麵上,楊乘泯這個人很少去開口求證一些什麼。例如你喜歡我什麼,你為什麼喜歡我,你真的喜歡我嗎這種聽起來極為沒把握和沒自信,甚至裹挾卑微、可憐的低姿態求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