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和虞笙同時看向了裴瑾。
他低了一整夜的頭,此刻突然抬起頭來,虞笙看到他臉頰上明顯的凹陷和突出的顴骨,和前世記憶中的他判若兩人。
視線相觸的瞬間,他竭力壓製著眼眸中的情緒,但虞笙還是能捕捉到他眼中的憤怒與不甘。
虞笙恍惚之間記起了許多事情。
前世,裴瑾在第一次科舉落第之後,也頹靡了一段時間。
眼見昔日的同窗好友都榜上有名,逐步入仕,他卻仍舊是一介白衣,甚至連一個爵位也無。
那段時間,他的眼神中也出現過這樣的神色。
但後來,他將自己關在府中,終日苦讀,終於花了三年的時間進士及第,完成了自己多年所願。
虞笙突然意識到,這次的打擊對於裴瑾來說或許很大,但絕對不致命。
他或許很難再走科舉之路,但他也必定會絞盡腦汁尋找別的出路。
果不其然,裴瑾再次開口時,將飯廳中的所有人都驚住了。
“父親,母親,我想南下。”
“什麼?”裴明頌和蔣氏齊聲發問:“南下幹什麼?”
“去年朝廷頒布新政,發展海運,我曾聽人說過,如今南方的造船業、運輸業還有商業貿易都十分發達,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機會。”
裴瑾的聲線十分平靜,儼然是思考了許久的。
蔣氏卻驚得站起了身:“你要去做生意?你不讀書了?”
裴瑾聞言,沉默了一會,露出一個苦笑:“母親覺得,我如今讀書還有用嗎?”
“我如今在京城已然臭名昭著,甚至連陛下都知道了。
進士及第,最後一關是殿試,陛下對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母親覺得我還有希望入仕嗎?”
蔣氏捂著心口癱坐下來,眼淚一滾一滾地往下落。
這段時間,她讓自己忙於侯府庶務,一方麵是因為侯府如今的狀況的確不好,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讓自己少去思考裴瑾的未來。
她知道,這次的風波幾乎要毀了他的兒子,但是她內心仍然抱著一點希望。
她想著,不過是桃色新聞罷了,京城這些權貴,哪個沒有因為男女之事被人詬病過呢?
隻要裴瑾低調幾年,自會有新的人新的事湧現出來,大家或許也就能忘了他。
但此刻裴瑾一提,蔣氏才意識到,這件事情,已然過了聖聽。
即便未來陛下淡忘了,考核官員的吏部也必定會在裴瑾的履曆之中記下這一筆。
蔣氏心口一陣一陣地發疼,她使勁捶打著自己的胸口:“都怪我,怪我沒有管束好你,怪我沒有早點知道這些事情!”
她的動作讓裴瑾和裴明頌也有些鼻酸,三人拉扯到一處,神色悲苦,像極了一家人。
對麵的裴瑾和虞笙卻感覺諷刺不已。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裴瑾自己,自始至終,永安侯夫婦卻沒責罵過他一句。
如今更是擺出一副受害人的姿態,令人作嘔。
裴渡冷著臉打斷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做作姿態:“子思南下之後,有何打算?”
裴瑾囫圇著用衣袖抹了一把淚,恢複到一開始的冷淡神色。
“還不清楚,我有個朋友,說是可以介紹我過去,與人合夥做船運,我想過去試試。”
“可是,可是你畢竟是個讀書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對於做生意的事情更是一竅不通,如何能吃得了那種苦?”蔣氏心疼不已。
裴瑾握著蔣氏的手,輕拍安慰:“母親放心,兒子能識文算賬,必不會叫別人騙了去,至於其他的,就等到了南地再從頭學起吧。”
蔣氏雖然舍不得兒子遠走他鄉,卻也知道,這或許是唯一的出路了。
去了南邊,就不會有人再對於京中這些事品頭論足,裴瑾便也能開始新的生活了。
一旁沉默許久的裴明頌卻還有別的顧慮:“子思,還是再考慮下吧,咱們永安侯府畢竟是世代勳貴,就這般自輕自賤與商人為伍,我們在京中如何能抬得起頭來呢?”
京城的大戶人家之中,雖都各有產業,但畢竟都隻是額外的,偶有像虞笙這樣的婦道人家自己去弄幾個小鋪子小莊子,也都不是什麼大事。
但像裴瑾這樣的青壯男丁,舍棄仕途去從商,別人怕是會說永安侯府沒落至極。
裴瑾剛想解釋,裴渡便已先他一步開口了。
“父親以為,以侯府目前的狀況,在京中,能夠抬得起頭來嗎?”
即便是自己已經知道的事實,就這樣被兒子點出來,也是十分難堪的。
裴明頌噎了一瞬,憤憤地瞪了裴渡一眼。
裴渡不以為然,看向裴瑾:“子思,我支持你南下,大丈夫生於世,未必隻有從商一條路,若是能在生意場上闖出一條路來,未來迴到京中,未必不能受人尊敬。”
裴瑾愣愣地看著裴渡,沒想到他竟然還會這般鼓勵自己。
片刻後,裴瑾重重點頭,朝著裴明頌拱手:“父親,我心意已決,就請讓我南下吧。”
裴明頌長歎一口氣,沒有再說其他的話來。
一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的晚膳終於結束,裴明頌在下人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迴房,臨走時對裴瑾說了許多囑托的話,卻連一個眼神都不願意分給裴渡。
蔣氏則是一邊哭著一邊給裴瑾收拾行裝去了。
走出永安侯府,裴渡和虞笙相伴而行,同樣一路無言。
一直到迴到房間,虞笙才開口問裴渡:“你是真心希望裴瑾南下嗎?”
裴渡點頭:“相較於他在你一牆之隔的地方,我更希望他能走遠一點,這樣大家都能安心。”
虞笙舒了口氣,她以為裴渡是惦念著兄弟之情,有些心軟了。
“那,若是裴瑾真在南邊闖出一番名堂來,你會擔心嗎?”
裴渡輕抿了一口茶,過了半晌,才輕輕開口:“我不擔心,我亦有我的計劃。”
裴渡知道,以如今的狀況,他不可能真的對裴瑾做什麼,將他支走,留給阿笙一片安寧,就是目前最好的打算。
至於他去南地,要吃多少苦頭,能做出多少成就,裴渡並不關心。
畢竟隻要他選擇了從商,這一輩子,就不可能再與裴渡站到同一水平的競爭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