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麒麟放下手中的碗，無聲的盯著他，而一旁的千山月依舊在麵色淡然喝著麵前的粥。


    黑瞎子迴憶了一下。


    在七九年，一個叫吳叁省的人突然找上他，讓他去一個地方取一件東西。


    他那時眼睛還沒好，便想著把自己以後的錢都掙了，萬一他以後真的瞎了，那也不至於淪落到喝稀飯。


    咳，此稀飯非彼稀飯。


    他瞥了桌上的皮蛋瘦肉粥一眼。


    而且他也想過了，萬一遇到什麼高人真的能救他，但是需要天價的醫藥費那該咋辦？


    所以，他就十分努力的去存錢，存錢。


    道上的人都知道他愛財如命，卻不知道他隻是在流亡的那段時間窮怕了。


    畢竟，他可是曾經是滿清貴族的小王爺啊。


    “可是，大清早就亡了。”


    黑瞎子釋然的自嘲道:“本來我以為我這個舊時代的產物即便僥幸活了下來，但我這樣的人又還能有什麼未來呢？”


    他垂下眼瞼頓了一下。


    “左不過是哪一日徹底的瞎了之後，然後在角落裏靜靜的等死。”


    可是，他不敢死。


    他還記得他阿瑪額娘給他寄的最後一封信裏寫的:好好活著。


    所以他即便過得那麼痛苦，他也不會輕易放棄生命。


    但是他沒想到，他隻是用了特別的倒黴了一年就換來了可以幸福一生的機會，他真的遇到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不要錢！救他！


    “謝謝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大勢至菩薩保佑，讓瞎子遇到了姑奶奶~”


    黑瞎子掏出小手絹裝模作樣的擦了擦眼角，但是他戴著墨鏡，無人知他的眼角又是否濕潤。


    他轉頭看向張麒麟，語氣極其認真的道:“所以，你們一定要好好的。”


    好好的，永遠在一起。


    啞巴他也很苦。


    張麒麟沒想到黑瞎子原來還有這樣的經曆，他也才知道他為何會如此愛財。


    他們從前隻是下地的時候總是能碰見，漸漸的熟了起來。


    黑瞎子素來是個自來熟的，他雖然總是有些嘴欠，但卻也是個有原則的人，他從不拿墓裏的東西，隻是賺傭金。


    所以他才會容許他的主動接近。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是曾被世界拋棄的人。


    張麒麟的唇微微抿緊，而一隻手突然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他轉眸望去，心中湧上一陣溫暖。


    她的手很冰。


    不隻是手，她整個人都如冰雪堆砌起來般。


    但是，她卻又是溫暖的。


    舊時代的人本應該也永遠的留在舊時代裏，變成新時代裏的糟粕，接著被掃進曆史的犄角旮達裏去，然後，被遺忘。


    如黑瞎子，如他……


    可天上高懸的明月為他鍍上了溫度，然後，落入他懷。


    他，遇見了心腸軟得一塌糊塗的神女。


    “我們，一定會好好的。”


    千山月眉眼清冷，那顆紅痣孤傲猶如的雪山上的一抹夕陽。


    此刻她卻淺淺微笑，如同九天慈悲的神女，無聲的治愈他一切的苦難與彷徨。


    縱使他前半生顛沛流離，到最後竟慶幸於夕陽仍留在身上，讓他能夠帶著溫暖去擁抱明月。


    阿月……


    我有沒有說過，我很愛你。


    “也就是說，吳叁省付出高價傭金，讓你特意去了張家古樓，取出這把黑金古刀，卻隻為收藏？”


    張麒麟想了想他剛才說的話，覺得以這個人的老謀深算怎麼可能隻是為了收藏。


    “是為了你。”


    千山月啟唇，望向張麒麟的眸光中含著溫柔與憐惜。


    “為了我？”


    在原定的世界線中，吳三省便是用這把刀作為傭金，雇了張麒麟去保護吳峫。


    而後張麒麟在相處中發現了吳峫的身上有著他所向往的天真無邪，他為了守護這份天真，不斷的為此損傷自己。


    卻不想，盜墓世家又豈會有真正的天真無邪。那人從出生起就在局中了，他的性子也是吳家特意養成那樣的，否則又豈會有後來那個能輕易殺死十七條鮮活生命的邪帝呢？


    別說他隻是為了能救張麒麟出來，真的隻是如此嗎？可能有這個原因，但是又何嚐不是他所處的環境地位已經裹挾著他如此前進。


    他根本就是局中人，在這千瘡百孔的棋局中自然不想繼續作為棋子，他想成為棋手。


    好奇心重，看起來很純粹，但其實聰明至極，心思細膩，能考上浙大的人又豈會真的憨蠢。


    他一直都在尋找吳叁省，被吳叁省溜著跑，他身為盜墓世家的唯一傳人，他難道真的不知道嗎？他知道，他隻是也想快些結束這一切，所以他不動聲色地順從了對方的安排。


    所謂的鐵三角，其實不過是以一個人的流血衝鋒換來歲歲平安，否則，以那二人的身手又憑什麼能在這個局裏多次死裏逃生。


    而張麒麟最初能看不出來他們的設計嗎？他也能，隻是他不在意，因為他那顛沛流離的一生所擁有的太少，太苦。他隻是想借助那些人的力量去尋找自己的答案。


    可他沒想到從最開始就已經深陷這個局裏了，他越努力追尋，陷得越深。


    他在相處的過程中與那二人產生了友誼。雖然最初的原因並不純粹，但是由於擁有的太少，所以他格外珍惜那即便是不純粹的友情。


    後來他又失憶了，對於願意給他一絲溫暖的吳峫和王月半，他才會以為自己真的擁有著朋友。


    所以，在他進入青銅門前，他對吳峫說:如果十年之後你還記得我，那麼吳峫，帶我迴家。


    帶他迴家。


    可是，那個世界線的他太苦。


    他無人可依，無家可歸。


    九門所欠他良多，他其實根本就不指望那群從來沒有遵守過承諾的人會真的願意還債。


    他為什麼要幫吳峫去守門呢，其實，何嚐沒有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不能相信別人呢，即便那個人是吳峫。


    青銅門至關重要，如果讓別人進去，他不敢肯定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


    他從始至終，其實最相信的隻有自己。


    而在這複雜又難以言盡的旋渦中，他獨自承受，以那殘破的記憶做出了他全部的努力。


    我願用我一生換你十年天真無邪。


    而吳峫也給出了他想要的承諾:我願用我一生天真無邪換你再陪我十年。


    所以他放心的走向了青銅門。


    而吳峫也不負所望，後來的他成為邪帝覆滅了汪家。


    看起來，所有人都從這場旋渦中脫離出來了。


    可唯獨張麒麟沒有。


    他所背負的一切，早已將他困住。


    他困在“長生”，所以他不能擁有任何一個普通人所擁有的平淡幸福。


    他困在了張姓，所以他年幼失孤。


    他困在了麒麟二字，所以他的一生將獻給終極。


    守護青銅門。


    所有人都得救了，而他卻永遠的停留在了原地。


    無人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