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四)
東?晨曦初露, 這小山穀裏四處彌漫薄霧和濕氣,一陣冷風襲來,雨水便如落珠般落下。
不及沈眠做出反應, 和尚已然?他攬在懷?,用一片衣袖遮蓋住雨水。
“進屋。”和尚說。
他的?子受不得寒, 一旦發寒癥就得加重用藥, 沈眠自然乖乖聽話, 剛要隨和尚進屋,忽然想起那一盤未走完的棋。
他停下腳步, 說:“既然尚未分出勝負,索性?棋盤搬進屋裏吧!
話音才落,便聽得“咯噔”一聲輕響, 顧延之撚起棋盤上的一枚黑子,抬手扔進??棋甕之?。
沈眠微微一挑眉, 說:“尚未分出勝負,怎麼這便收棋???”
顧延之看向他, 輕扯??下唇,那笑不同於他一貫的陰晦深沉,反而有??幾分名門世家的清貴與驕矜。
顧延之??:“一盤棋的勝負罷??, 有什麼要緊!
說完, 他?棋盤上的黑子一一收去, 轉眼之間,棋盤上便隻留下無塵的白子。
沈眠??:“棋盤上的勝負固然不那麼重要, 為取樂罷??,隻是顧大人一貫不是服輸的人,這般幹脆服輸,反倒叫人深思。”
顧延之??:“你不必擔憂, 這迴再沒別的算計,是真心認輸。不是輸在這盤棋局之?,自然?不是輸在與陸沉的戰場上,輸的,隻是這裏——”
他輕輕抬手,食指虛空一點。
沈眠卻覺得那一點是輕點在??自己的胸膛上。
“毫無勝算的棋局,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雨勢漸大。
顧延之一?濕衣,神態間卻毫無狼狽之感,褪去??溫和儒雅的偽裝,隻剩下一?寒涼和孤傲。
他知??自己已然一敗塗??,所以拚命收起喪家之犬的頹態,好讓自己不那麼難看。
沈眠說:“你大病初愈,淋雨不好,?進屋再說!
“不必??,這雨下的極好,讓人清醒許多。”
沈眠皺起眉:“你怎的這樣固執,這就忘記昨夜的教訓——”
“沈承昕,”顧延之輕聲打斷他,言??:“我好歹?是飽讀詩書的儒生,這一點骨氣還是有的,我知你不想見我,依舊千裏奔赴上京,並非我毫無廉恥之心,隻因實在放不下你。我已然到??這般落魄境??,別再讓我變得更可悲??,就當是你最後的仁慈,如???”
這算哪門子仁慈。
沈眠皺起眉,說:“你這是……要走?”
顧延之一笑,說??:“你果然知我甚深!
沈眠麵色微肅,說??:“如今整?上京城,隻有這山穀之下尚且安?,一旦出去,便是自投死路。你這是又要上演尋死覓活的戲碼?”
“倘若能活,我自然會不擇手段??活下來。倘若命該絕於上京,我?認命!
沈眠惱火??:“你不離開,自然??安無事!”
少年這般擔憂之態,隻叫顧延之覺得自己愈發可憐,沈承昕這一句關心,便叫他心旌H?搖,難以決斷。
他忽而問??:“殿下的?子可是大好???”
沈眠??:“已好??七七.八八,在說你的事,你扯這?做什麼!
顧延之搖??搖頭,??:“原?便是為??這件事而來,既然你一切都好,我自然是從哪來,迴哪去!
沈眠??:“你有幾分把握可以??而退?”
顧延之並未迴答,卻??:“殿下?前說??,你我之間恩怨??抵,日後再無瓜葛。”
沈眠??:“你是在提醒孤,莫要多管閑事?”
顧延之說:“顧某以為殿下說的在情在理。既然恩怨兩消,再生牽扯,反而不夠利落幹脆。”
他說的決絕,語氣更是從未有??的淡漠,好似對這放在心上的少年再無一絲留戀,轉瞬便消失在雨幕之?。
沈眠微怔片刻,迴??神時,才發覺自己已然從和尚的懷?走出,不知不覺追著顧延之的背影走??幾步,衣衫被雨水打濕都未曾覺察。
和尚撫著他的濕發,??:“擔心?”
“沒什麼可擔心的,他那樣的人,倘若自己不想死,大抵別人是殺不??他的!鄙蛎啧久颊f??:“你不??解他,這姓顧的最是詭計多端,倘若為他擔心,那才是真正鑽進他的套裏??!
他拉著和尚的衣袖,說:“都濕透??,進屋吧。”
言罷,轉?走進屋裏。
火爐上傳來“嘶啦”的聲響,那一盅參茶早已燒幹。
“都怪那廝,害我喝不上早茶——”沈眠嘟囔著把淋濕的外衫脫下,忽而被人從?後攬進懷?。
沈眠愣??愣,迴眸問??:“怎麼???”
和尚沒作聲。
沈眠便轉???來,在男人下巴上親吻??一下,笑??:“是在和我撒嬌?吃醋???”
和尚??:“你若放心不下,我便護送他離京!
自然,倘若和尚肯出手,顧延之自然可以安?無虞的離開上京。隻要他開?,不論是多麼難辦的事,和尚都會去做。
正因為清楚,他才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利用和尚。
和尚本是避世之人,顧氏與陸沉的博弈才剛剛開始,此時出手,便是插手世俗,幹預朝政,日後“無塵”乃至南山寺都不能置?事外。日後再無清靜可言。
更??況,他?知??,顧延之的自尊心絕不能容忍被和尚搭救第二次。
既然二人都不情願,他自作聰明隻會讓情況變得更難堪。
他笑??:“這是什麼話,我早說??不必理會他。倒是你,不要著涼??才好,去把濕衣換下。”
把和尚哄去換衣裳,沈眠往爐上添??些水,信步走到窗前,透??縫隙看到窗外石臺上的棋盤。
黑子已撤,隻餘下星羅棋布的白子。
他想,以顧延之的氣運,想來是死不??的,但要想在陸沉的手上??而退,更加不可能。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是夜。
南山寺外,紅光映紅半邊天,刀劍拚殺,聲勢浩大。
混亂火光之?,一人持劍廝殺,宛若浴火修羅,衣袂翻飛,一襲錦袍被鮮血浸泡成??深色。他武藝高強,無人能近?,所??之處皆是血流不止。
一聲令下,萬箭齊發。顧延之提劍來擋,劍氣所??之處,箭雨便生生從?削斷為兩截。顧延之飛?而起,截下數支鐵箭於手?,朝高處投擲而去,便應聲倒下數名弓箭手。
夜色?一片驚惶,血腥味濃重,任誰?不敢靠近那煞神一步。
忽而,不知從??處飛來一箭,直刺胸膛。
……
沈眠一下子坐起?。
擦去額上的冷汗,手不自覺有些發顫,低喃??:“是夢,是夢!
屋外雷聲轟鳴,大雨滂沱,幾乎要把整?山穀淹沒一般。
沈眠揉??揉眉心,掀開紗帳,借著微弱的燭火找到和尚的?影,那人坐在窗前,手?拎著一壇子酒,喝得暢快,?後雨幕鋪天蓋??的壯闊,慣來古井無波的幽潭藏著叫人看不透的情緒。
濃醇的香氣從酒壇子飄溢而出,沈眠一聞便知,是上好的柳林酒。
暗??怪哉,這和尚慣來喝不慣烈酒的。
他悄然從?後??去,依照以往這?時候,隻稍稍靠近便會被覺察到,這次卻很順利??近???,可見這人看似痛飲,實則在走神。
沈眠趁他不備奪??那一壇子酒,剛送到嘴邊,還沒嚐到滋味,便被和尚一把扼住手腕奪??迴去。
沈眠一驚,說??:“這是怎麼??,一?酒都舍不得?”
和尚??:“此酒甚烈!
沈眠笑??:“不妨,烈酒好暖?子!
“……你現在,飲不得酒。”
“我怎麼飲不得?”沈眠正納悶,忽然腦筋一轉,說:“莫非和藥性??衝?”
和尚卻說:“不??衝!
“那為??喝不得?既然下??禁酒令,總要把緣由說出來!
他仔細打量和尚的麵龐,想從?看出端倪,和尚略一垂眸,忽而?酒放在一旁的窗沿上,伸手一攬,沈眠便被他擁在懷?。
沈眠剛跌進他懷裏,便嗅到極重的一陣酒氣,他?才拿到酒壇子時就意識到,屋裏酒氣濃重,酒壇子裏卻所剩不多,可見都叫這人喝幹淨??。
沈眠循著酒味去親吻他的唇,親吻??後又舔??下唇角,似迴味酒的滋味,笑說:“怪哉,這酒雖烈,卻?不至於喝??一壇子就醉??,莫非是有人裝醉耍渾?”
和尚隻是默不言語。
沈眠輕撫他的麵龐,輕歎??一?氣,說:“你不說出來,我怎知你不開心,又怎知你為??不開心。我不是你,不能掐指一算便堪破天機,我隻是?凡人,□□凡胎,怎能猜度出世外之人的心思!
和尚說:“可你說得出顧延之的心思,他的所思所想,你總是料想得到,你知他,甚於他自己!
“……”
和尚總結??:“你很在乎他!
沈眠愣??愣,失笑??:“便是為??這?把自己灌醉?我的確??解他,那是因為從前打??交??,他這人雖然藏??百般心計,在想要的東西麵前,卻極為誠實,而你與他不同,你無欲無求,心無旁騖,?極少表達心?所思所想,便越發叫人猜不透。我??解他,不懂你,不能證明我在乎他勝??你!
說完,他覺得自己的邏輯無懈可擊。
和尚緊抿薄唇,卻??:“你在夢?,喚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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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終於沉默。
他看向窗沿上那壇子酒,應是新啟封的,封?的泥土還濕潤著。
好一會,他抬眸看向和尚。
“是……噩夢!彼f:“我夢到顧延之死??,一箭穿心,血把他的衣服都染成??黑紅,就在南山寺北門外,我嚇得驚醒??來,此時迴想起來,依然手腳冰冷,心痛難當!
“他未死!焙蜕姓f。
沈眠頷首,說:“仔細想想那?夢實在荒誕,陸沉即便要H?手,?斷不會在南山寺前鬧出這樣大的H?靜,可能我心裏實在擔憂,才會做那樣一?夢!
和尚??:“既然如此,為??不讓我出手。”
“因為我一旦開?,你無論心?願不願,都一定會幫我。”
和尚說:“這樣不好?”
“不好!鄙蛎邤嗳淮??:“自然不好,你不必事事遷就我,你可以任性,自私,這是每?人的權利!
“我希望你歡喜時告訴我,煩悶不安時更要告訴我,我不希望你做自己不願的事。倘若一件事叫你不悅,煩悶,甚至到??需要把自己灌醉的程度,那時,不妨和我說說話,把困擾之事告訴我,這樣我才能告訴你解決之法!
和尚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什麼。
“是有一件,不喜歡的事!
“是什麼?”
和尚微微垂下眸,幽潭一般的目光落在沈眠的腹?。
“他!
沈眠怔愣好半晌,才恍然意識到他指的是誰,他低頭看??一眼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然後便是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