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安陽殷墟王陵區的西北岡祭祀坑內,考古人員發掘出一件青銅單體甗,外觀看起來平平無奇,令人意外的是甗內卻有一顆人類頭骨。
當時這還是考古孤例,因此學者們推測這顆人頭是填埋時不小心滾落進去的,並未加以關注。
1999年,在殷墟劉家莊北地第1046號墓的考古現場,又發現了另一件裝有人頭骨的青銅甗,與84年出土的甗如出一轍。
這就打破了文物孤證的局麵,立刻引起了考古專家們的高度重視。經過研究檢測,結果顯示頭骨的鈣質流失嚴重。
這是一個令人毛骨竦然的發現,意味著這顆頭顱被人為地蒸煮過!
青銅甗被發現時,位置在殉人的頭部,這個殉人正好頭顱缺失,所以專家們推測,是先砍掉殉人腦袋放在甗內進行祭祀活動,再完成陪葬。
之後通過研究遺骸的骨骼和牙齒,學者們確認銅甗中被蒸煮過的頭骨主人,是位女性,年齡隻有十五歲左右。
而且這位花季少女的牙齒保存狀態非常好,說明其蛋白質攝入充足,也就是說,這名少女從小到大不缺肉食,所以身份應該是社會地位較高的貴族。
這就從實物方麵證實了商代人頭祭和貴族祭的風俗。
比如紂王俎醢周文王長子伯邑考,其本質就是一種貴族祭,這種風俗甚至一直延續到了春秋,《詩經·黃鳥》,就是秦人因子車氏三良殉葬秦穆公而痛哭歎息的悲歌。
“對,這個‘鬳’,就是煮人頭的祭禮禮儀。”周至說道:“下麵這句‘其用妣辛,升’。就簡單了,用,就是祭祀以誰為對象的意思,妣,是母親的意思,辛是名字,升是吉祥的意思。”
“不過這次結果可能還是沒有讓王的病情好轉,於是有了第三次貞文,‘叀羌火’。”
“叀,在現代是一個生僻字,但是在甲骨文時期卻十分常見。這個字的字形從甲骨文到楷書都沒有大的變化,《說文解字》解釋為‘束草折竹達厶於神’,是小心謹慎而專一束草卜神’的意思。”
“許慎認為這個字是個會意字,是用手小心地整理一捆纏束之絲的表意。”
“然而許慎是根據小篆的字形來解釋這個字的,在研究甲骨文之後,我們發現這個字不是會意,而是象形,字形其實是一種古代的紡絲設備,叫做紡磚,或者紡錘,其後引申為懸掛,然後到了金文篆書時代,才進一步引申出小心的意思。”
“而束草卜神的意思,則是古代從事絲織活動前後,會利用爬繭的草桿,編絲的紡錘進行的一些小禮儀,小占卜,進一步引申出來的。”
“所以叀羌火三個字的意思就和畫畫一樣直白了——把祭人像紡錘那樣掛起來,在下麵點上火。”
“哦我的上帝,這真是太殘忍了。”露根思露出了不忍之色。
“似乎所有古老的文明都曾經經曆過這個階段,夫人。”周至說道:“比如古埃及第一王朝時期,大量的官員,祭司,王室婦女,家仆以及奴隸,都會成為人殉的對象;又比如瑪雅文明的求雨儀式中,一次進行上百人的人殉;”
“伊拉克的烏爾城;米國聖路易斯州的七十二石堆;希伯來聖經中的古代以色列,墨西哥的阿茲特克文明,古希臘,古羅馬,維京人,迦太基人,甚至舊石器時代的歐洲人,封建時期的朝鮮人,都存在過類似的習俗。”
“與這個殘酷現象相關的另外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就是這些文明在發展到一定階段後,似乎都非常突然,但是卻非常具備曆史默契一般,中止了人祭這一行為。”
“比如中國,在商代之後的周朝,周武王完成‘翦商’大業後還舉行過一次規模極大的‘燎祭’,但很快便由周公姬旦廢止了人祭,同時還廢止了商代‘格於上帝,巫鹹乂王家’的巫神治國理念,在強調周王室是接受了神的命令成為人間的王者的同時,還強調‘天命無常,惟德是輔’,建立起以‘仁德’為精神內核的禮製文明。”
“雖然在曆史的慣性下,人祭行為在後來的曆史中,甚至一直延續到清代都還存在,但是至少從周代開始,已經從製度上,禮俗上,將之定性成為了違反社會公序良俗的行為,而不再如商代那樣,是公序良俗的一部分。”
“而文字也在那個時候進行了一次轉型,變得有了一些簡化,多了一些厚重柔和,從由少數貞人卜人才能掌握,刻畫在甲骨之上,用來溝通鬼神的法力符號,變成了鑄造到金屬器上,用毛筆寫到竹簡上,用來記錄曆史和詩歌的世俗符號。”
說完將手朝著陳列展的前方一指:“最後朝著那個方向,一去不返了。”
不知不覺間,周至身邊已經聚攏了不少參觀者,都是受到特邀前來參加展前冷餐會的相關人士,現在都輕輕鼓起掌來。
“講解得非常的精彩!”露根思對周至讚歎道:“想不到喬治如此年輕,就對中國古代文字有這麼深的造詣。”
管舒寧笑道:“安先生找來的幫手太強大了,我輸得心服口服,那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去拜訪萊溪堂。”
“萊溪堂?翁氏後人?”
“對,”管舒寧訝異道:“喬治對翁先生也非常熟悉?”
“我對現在的堂主不太熟悉。”周至搖了搖頭:“不過晚清那位帝師堂主,所有想要研究清代文化的人,怕是都繞不過去。”
“也對。”管舒寧點頭:“現在萊溪堂主人是翁萬戈先生,他是翁同龢的第六代孫。”
“我好像記得翁先生和滬上博物館交情很好?”聽到這個名字,周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的名字,我好像在熊館長還是馬館長那裏聽說過?”
“對呀,他和熊先生關係很不錯,和馬先生也有不錯的交情,對於上海博物館收藏的王翬的畫作都有研究。”管舒寧再次感到驚訝:“怎麼?上博兩位館長跟喬治也很熟悉?”
“皿方罍的器身就是被熊傳薪館長發現,肘子去島國花了三百萬美金從私人藏家那裏購得,最終捐贈給滬上博物館的,現在是上博的鎮館之寶。”安思遠笑道:“所以他肯定是上博的貴賓。”
“這事兒我是花了錢還沒討到好。”周至哭笑不得地連連擺手:“不說也罷。”
“別呀!說說看。”露根思倒是非常感興趣想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