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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zhèn),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zhàn)火殃及,加上湧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繁榮景象。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遊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製度也就崩潰了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亂世中,懷揣著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jìn)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hù),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zhèn)城牆的高低直接掛鉤。此時,一名南朝文士模樣的男子夾在人流中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仆壯扈護(hù)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緞袍子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shù)世族子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了手握兵權(quán)的北庭權(quán)貴。這名胡渣邋遢的男子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閑心去細(xì)細(xì)打量,到了一定歲數(shù)更為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子刮掉胡子,會有一張極為英俊且飽經(jīng)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著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fēng)氣,借著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fēng),許多喜好豢養(yǎng)麵首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獲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為她們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zhàn)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了簾子,露出一張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麵容,眼神遊曳,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中了兩位結(jié)伴而行的文弱書生,隨著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nèi)那位粗壯丫鬟很快就去為主子“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中的那位領(lǐng)頭騎士,低聲說了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衝散人流,到了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子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zhuǎn)戰(zhàn)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了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著抽出戰(zhàn)刀,兩根手指摩挲著刀尖。兩人很快就認(rèn)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後,既有辱沒家風(fēng)的難堪,也有賣身求安的如釋重負(fù)。還提著簾子的婦人瞥了他們一眼,嘴角翹起,瘦胳膊細(xì)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迴視線,望向那個方才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dāng)下已經(jīng)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了這個旖旎念頭,繼續(xù)前行的馬車重新超出那人的時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了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內(nèi)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fēng)吃醋的娘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為她們的幕中賓客,那得多別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著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隻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為一名實權(quán)將軍正妻的她放下簾子,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zhàn)刀刺入胸膛或者幹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隻是因為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張,可當(dāng)她男人是因為她的家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為她當(dāng)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了。


    隻是她等了片刻,還沒有聽到預(yù)期的美妙聲音,疑惑地掀起簾子,那名親衛(wèi)百夫長返迴來到窗外,躬身後一臉驚駭?shù)溃骸胺蛉耍羌意吠蝗徊灰娏�!�?br />

    婦人惱火道:“竟然逃了?那家夥兩條腿還能快過戰(zhàn)馬的四條腿?!”


    百夫長的膽戰(zhàn)心驚不是因為婦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詭譎遭遇,慌張解釋道:“夫人,屬下剛才已經(jīng)衝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家夥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婦人皺眉喃喃道:“白日見鬼了不成?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沒道理啊,咱們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涼那邊拚得差不多一幹二淨(jìng)了,就算有漏網(wǎng)之魚,那也要麼是繼續(xù)在軍中任職,要麼被南朝大族吸納擔(dān)任護(hù)衛(wèi)�!�


    婦人和她的家族雖然在寶瓶州本土勢力中是佼佼者,卻也不至於狂妄到招惹那些傳說中飛來飛去奇人的異士,涼莽邊境上那幾場雙方高手盡出的巔峰大戰(zhàn),雖然沒有太多細(xì)節(jié)流傳,但也讓世人終於明白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道理,戰(zhàn)場上一個萬人敵未必能決定一場大型戰(zhàn)役的走向,但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十?dāng)?shù)個武道大宗師的聯(lián)袂出現(xiàn),北莽兩三萬鐵騎根本不夠殺,哪怕是二十萬大軍想要推進(jìn)一步,都會難如登天!可以說與北莽國勢一榮俱榮的婦人臉色陰沉,咒罵了幾句北涼蠻子的冥頑不化,尤其是那個讓北莽吃盡苦頭的北涼王更被她罵得不輕。


    當(dāng)婦人決定息事寧人後,擺擺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長不用追究那人,放下簾子,突然察覺到一陣不合常理的微風(fēng)拂麵,不僅是婦人,車廂內(nèi)壯碩婢女和兩名羊入虎口的書生都目瞪口呆,婦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劇烈起伏,波濤洶湧,艱難轉(zhuǎn)頭,看著那個正是先前那位風(fēng)塵仆仆卻難掩氣質(zhì)的古怪男人,坐在繡墩上的婦人不愧是出身豪閥的女子,哪怕雙拳緊握,微微顫抖,但臉上仍是擠出嫣然一笑,並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迴過神後的拚死護(hù)駕,微笑道:“這位爺,是劫財還是劫色��?不管是哪一種,就衝爺這份讓奴家深深折服的膽識氣魄,便是兩樣都劫,奴家也都認(rèn)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輕聲開口道:“讓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隻想要胡笳石碑兩城的地圖,要很詳細(xì)的那種�!�


    婦人嬌媚笑問道:“爺可是北涼諜子?奴家膽子小,萬一給按上串通北涼的罪名,那可是要滅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和善,說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寶貴,在半個時辰內(nèi)拿不出地圖,我不介意……”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tài)地拍了拍胸口,打斷男子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家怕死了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跟一個弱女子過意不去?當(dāng)然,兩份地圖對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隻要爺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後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牆壁,整個人的臉色迅速由紅潤轉(zhuǎn)為蒼白再轉(zhuǎn)為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唿吸都會惹惱了這尊來曆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麼,然後有些失望,迴神後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dāng)夫人答應(yīng)交出兩幅地圖,我數(shù)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著進(jìn)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趕緊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麵上趾高氣昂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夫,實打?qū)嵉亩沸∽趲煟绍噹麅?nèi)這番變故,那名馬夫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期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發(fā)生在身後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jié)果是馬車依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前行。難道這個瞧著年紀(jì)應(yīng)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yuǎn)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為申屠家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複唿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夫曾經(jīng)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髒腑受過嚴(yán)重的創(chuàng)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jìn)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dāng)作了申屠家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夫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jié)外生枝,耽誤了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偽裝,轉(zhuǎn)頭沉聲問道:“這位公子,當(dāng)真是隻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nèi)胡亂殺人?”


    男子點了點頭,然後閉目養(yǎng)神。


    馬車到了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夫去取地圖,自己作為人質(zhì)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負(fù)到讓她下車,甚至隻需要讓仆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麵。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為新麵首的兩名文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著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迴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nèi)的男子,後者打開地圖,仔細(xì)瀏覽了一遍。


    申屠夫人壯著膽子偷偷打量這位男子,他的臉龐有著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稱之為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漂亮的雙丹鳳眸子,細(xì)瞇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後,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餘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xiàn)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後應(yīng)該會有表達(dá)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後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當(dāng)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子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而且還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yuǎn)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biāo)馈?br />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nèi)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子當(dāng)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並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於是他迅速北上�?杉幢愫⒆诱娴脑诒蓖�,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中。徐鳳年隻能憑借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後,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啟程返迴。


    也許孩子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但這種事實上屬於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nèi)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簷下望著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xiàn)在了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裏,然後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臺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了成千上萬次,失望了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後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隻剩下了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yuǎn)處跑來一群孩子,有三四歲,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裏大多扯著多半是他們爹娘自製的劣質(zhì)竹骨紙鳶。七八個孩子玩起了鬥風(fēng)箏,中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fēng)箏,不像眼下這群孩子玩的是鬥風(fēng)箏,足可見北莽骨子裏流淌著的那種血性。孩子手中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子,從背後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借奔跑和強風(fēng)放入空中,嗡嗡作響,左衝右突,與其它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隻能眼睜睜看著紙鳶墜落遠(yuǎn)處,再屁顛屁顛去撿迴來。徐鳳年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鬥風(fēng)箏畫麵,怔怔出神,已經(jīng)有幾隻風(fēng)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後,到了吃飯的時候,在爹娘的唿喊聲中孩子們陸續(xù)散去,鬥風(fēng)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lǐng),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著迴去從爹娘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中,徐鳳年對著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yuǎn)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裏拎著一隻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臺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裏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髒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著坐在臺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複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臺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yuǎn)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為首一個有八九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鬥風(fēng)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子已經(jīng)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隻紙鳶丟入了院中,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子的眼睛,那幾個孩子嘩啦啦衝上臺階,年紀(jì)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fēng)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迴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了歪腦袋躲掉,一抬腳踹中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了得?其餘拉幫結(jié)派的孩子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jié)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dāng)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繼續(xù)跟他們拚命的架勢。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著“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著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zhuǎn)頭看著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yuǎn)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


    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臉訝然地徐鳳年,翻了個白眼,拍拍屁股,轉(zhuǎn)身雙腳並攏一下子跳過門檻。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站起身,繼續(xù)在胡笳城內(nèi)尋找,尋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動人女子容顏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梁,像她的嘴唇,不管什麼,隻要有一分相像都


    好。


    夜深人靜,徐鳳年一無所獲,站在胡笳城頭,歎了口氣,就準(zhǔn)備前往最後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小黑炭拔掉門牙的表情,徐鳳年情不自禁會心一笑,捫心自問,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子,狹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著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家當(dāng)了。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葉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yuǎn)的小木板床上,抬頭癡癡看著星空,腿邊擱有一隻縫縫又補補的棉布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夥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瞇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臺階上的家夥這會兒正蹲在院子裏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家夥。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著一隻雞,雖無佐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咽著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guān)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家夥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裏塞,她還是強忍著。


    直到那家夥吃掉半隻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zhàn),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隻肥膩雞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隻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


    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著她,一口一口咬著雞腿。


    女孩眼珠子轉(zhuǎn)動,透著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家!”


    徐鳳年含糊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女孩急匆匆補充道:“隻剩下半隻了!”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應(yīng)該加個請字嗎?”


    黝黑又幹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走迴臺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了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著悶氣,涼風(fēng)習(xí)習(xí),雖然她的頭發(fā)骯髒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fēng)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汙的臉孔,顯得尤為白皙光潔。


    最後還是小女孩率先敗下陣來,返迴屋子睡覺去了。


    徐鳳年坐在院子裏,如老僧入定,閉目養(yǎng)神。


    期間好幾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過沒有窗紙的窗戶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躡手躡腳爬迴小床。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jié)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家夥還賴在她家裏沒走,她也沒敢趕人,幹脆就當(dāng)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著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著一棵


    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徐鳳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抬頭望去,那個小黑炭正居高臨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滿了與她年幼歲數(shù)極其不符的審視意味。[]


    徐鳳年和顏悅色問道:“你爹娘沒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鳳年有些無奈,“那你還不出門乞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否則就不怕餓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還有,你才是乞兒!我!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當(dāng)小乞兒乞討為生,難道你還能去偷去搶?”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子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子拚命,因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著永遠(yuǎn)被他們欺負(fù),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家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jīng)常被他們往窗戶裏砸石子,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子這個成年男子,她這種知曉進(jìn)退的習(xí)性,也許是與生俱來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葉,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dāng)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已經(jīng)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裏,嚐試著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著個子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鳳年看到那個性情頑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頂邊緣,把紙鳶放下,雙條小腿一晃一晃,托著腮幫望向南方。


    徐鳳年掠至屋頂坐下,過了半個時辰,她才猛然驚醒,轉(zhuǎn)頭一臉疑惑問道:“喂,你怎麼也爬樹上來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yuǎn)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yuǎn)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麼?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麵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徐鳳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壞人,嗯,準(zhǔn)確說來,也許是壞人,但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麼壞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麼值得我惦記的值錢


    物件嗎?是木刀?是小破鍋,還是這棟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無邪笑了笑,嘴上說著對啊對啊,揮舞了幾下木刀。但徐鳳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渾身依舊緊繃。


    徐鳳年有些納悶,這孩子是不是被這些年流離失所給人欺負(fù)得慘了,否則怎麼會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著重新坐下,又從瓦片下掏出一塊不知從哪裏順手牽羊來的鈍刀片,主動朝徐鳳年晃了晃,仿佛在耀武揚威,說我有刀哦。


    她見徐鳳年一直沒有轉(zhuǎn)頭,有些許的放鬆,開始削刀,小木刀還是件半成品,她得繼續(xù)“煉刀”。


    徐鳳年發(fā)現(xiàn)這個小妮子在入神專注於一件事情後,神情會相當(dāng)一絲不茍。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記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時候也是像她這樣?


    他和她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一問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說話。


    “你叫什麼?”


    沒有反應(yīng)。


    “有朋友嗎?”


    “當(dāng)然!”


    是那隻相依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問這個幹嘛!”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fù)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麼像個娘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發(fā)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著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zhàn)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jīng)在南唐皇室很是風(fēng)靡,當(dāng)世幾種著名戰(zhàn)刀都有過借鑒�!�


    小黑妞瞥了瞥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經(jīng)足夠了,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呀,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呲牙咧嘴道:“什麼小丫頭片子!我都是站著撒尿的!”


    徐鳳年撫額,無言以對。


    小女孩突然說道:“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迴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才跟你說


    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麼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了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麼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麼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裏連隻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zhuǎn)過頭,望著那張極其嚴(yán)肅的稚嫩臉龐,他有一剎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爭鋒相對。


    徐鳳年笑著認(rèn)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娘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瞇瞇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麵別那麼小氣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氣的,小心找不著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子,推開院門後,等到了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鬆了口氣,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著:“抽刀斷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路在屋頂上,她順著大樹溜迴院子,開始新的一天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


    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jīng)常跑遠(yuǎn)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jié)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賬。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


    逛蕩了,聽到哪家什麼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


    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麼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裏沒有收獲,就得往城


    外碰運氣,去河裏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jié)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鬆愜意又一本萬利,隻需要蹲在冰麵上,於是她也去試過


    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xùn)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麼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nèi)歡快飛奔。


    暮色中迴到荒廢古寺,她手裏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jìn)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xiàn)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


    下的油水滋味,隻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jīng)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窗口,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了,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


    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隻是當(dāng)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象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


    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shù)啊。


    徐鳳年歎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迴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迴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zhuǎn)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著繼續(xù)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臺麵卻也頗為俗中求雅的偏門菜肴。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家夥迴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隻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裏還有七隻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隻,眼角餘光瞥了眼那家夥


    ,又撥還給他一隻。


    徐鳳年跟她麵對麵蹲著,拎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diào)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dāng)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


    知不覺滿臉浮現(xiàn)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zhàn),拍了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隻炸知了後,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餓�!�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著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huán)視四周,而小姑娘則借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著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家夥,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著看著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徐鳳年後腦勺枕著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麼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呦�!�


    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願。


    徐鳳年柔聲道:“許願啦?什麼願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徐鳳年望著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願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轉(zhuǎn)頭一臉憤然瞪著這個烏鴉嘴的家夥。


    徐鳳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jīng)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兩兩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徐鳳年說道:“當(dāng)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了。怎麼,你想騎馬?”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徐鳳年笑著調(diào)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如果讓馬挨著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這樣啊�!�


    徐鳳年側(cè)過身躺著,看著她說道:“你請我吃了四隻炸知了,我可以答應(yīng)你四個願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隻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子什麼的,我會盡量滿足


    你,怎麼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jīng)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了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再說了,真賣的話也賣不了一顆銅板�!�


    徐鳳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歎了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言語,“你現(xiàn)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繼續(xù)說道:“小時候我娘親說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了!”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她眨巴眨巴著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發(fā)光嗎?為什麼呢?我問娘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徐鳳年很認(rèn)真迴答道:“那是因為螢火蟲尾巴有光囊,發(fā)出黃綠色的熒光�!�


    徐鳳年笑瞇瞇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歎了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著歎了口氣。


    兩人繼續(xù)不說話。


    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zhàn)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zhàn)火硝煙,聽不盡的戰(zhàn)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觀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zhàn)爭,但作為身處其中的當(dāng)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


    領(lǐng)兵打仗是這樣。


    當(dāng)?shù)沁@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jīng)比當(dāng)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而輪到他當(dāng)?shù)�,自己的孩子又在什麼地方?


    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xué)樣模仿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xù)續(xù)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著我迴家……”


    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fā)現(xiàn)小姑娘已經(jīng)沉沉睡去了。


    怕她著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


    徐鳳年看著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裏的小姑娘打著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鳳年轉(zhuǎn)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


    興許是怕這麼幹脆利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發(fā),“沒關(guān)係,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鉤?”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huán)視四周,頓時麵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jìn),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nèi)迅猛遊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diào)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蛛網(wǎng)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shù)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隻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yuǎn)就跑多遠(yuǎn),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麵,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tài)進(jìn)入胡笳城的蛛網(wǎng)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fā)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愈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fā)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wǎng)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麵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裏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黴蛋都要死在這裏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麵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xì)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製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nèi)是蛛網(wǎng)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shù)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fù)七M(jìn)。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yuǎn)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hù)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hù)好你。今天,我們一起迴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隻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hù)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wǎng)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xiàn)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唿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zhàn)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nèi)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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