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金巷·錢老爺宅第
陽春三月,正是揚(yáng)州最美的季節(jié)。
此時,雖然距離那位著名詩人寫下“煙花三月”的詩句還有近百年時間,揚(yáng)州城中那柳如煙花似錦的怡人春色已然存在。
自花廳看出去,錢家那片剛剛花巨資重修過的後花園裏景色更勝往年。藍(lán)可兒注意到,新挖開的池塘邊那一排柳樹已開始抽芽,夾種在綠柳中間的幾株桃花也打起了花骨朵,更有一株性急的,已經(jīng)爭著開放了。
又到了該賞春的時節(jié),抽空得提醒老爺早些訂下賞春會的日子才好。不然到時候事情不湊手,老爺又要發(fā)脾氣了。
藍(lán)可兒一邊聽著老婆子迴稟前日太太轎車修理的花費(fèi)明細(xì),一邊思量著。
這錢老爺雖然出身商賈之家,卻最喜附庸風(fēng)雅。每年舉辦的賞春會更已成了揚(yáng)州城中名人雅士所期盼的一次盛會。而每年籌辦盛會也會讓她累得脫了一層皮。
隻一轉(zhuǎn)眼,可兒便又想起早晨婆婆對她說的“那件事”。
如果“那件事”竟然成了真,那麼今年賞春會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再是錢家人,也就不用再去操心需要準(zhǔn)備一些什麼了。
可兒收迴視線,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那件事”對她來說是好是壞,一時還難以下定論。
站在一邊的貼身丫環(huán)春喜奉上一盞新茶。可兒接過茶盅,沒有喝,隻是就著茶盅邊捂手邊聞著杯中明前茶的清香。
三月初,料峭的春風(fēng)中仍然帶著冬日未褪盡的寒意。
她望著垂著手站在門邊的老婆子歎道:“不是我為難媽媽,隻是我聽這帳有些不對。這修轎子用的木板前兒已經(jīng)從店裏拿了來,不需再另買的,怎麼今兒又報了帳來?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隻是老爺?shù)膸げ榈镁o,被查出來,又該怪我當(dāng)家不理事了。還請媽媽體諒些,把這帳對對再來。”
那老婆子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春喜見廳上已經(jīng)沒了人,便嘟起嘴。
“我看這十有八九又是太太搞的鬼。太太也是,想錢想瘋了。老爺摳門管得緊,她不跟老爺鬧,盡跟姑娘過不去。”
可兒沒有迴應(yīng),隻是捧著茶盅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雖然已經(jīng)做了近七年的寡婦,錢家上下仍然習(xí)慣稱她作“姑娘”。
這新婆婆嫌棄她已不是一日兩日。自從新婆婆嫁進(jìn)錢家之後,精明而小氣的錢老爺便發(fā)現(xiàn),她竟是一個大手大腳的主兒,一個月的花費(fèi)竟是以前三個月的用度。於是,錢老爺便決定還是讓守寡的兒媳藍(lán)可兒繼續(xù)掌管家事。
作為童養(yǎng)媳,可兒從小就被**成為一位出色的管家。她不僅懂得如何指揮仆役們工作、管理帳務(wù),最合錢老爺心意的是,她更懂得如何在不影響生活品質(zhì)的前提下節(jié)儉持家。
然而,這在金寡婦看來簡直就是奇恥大辱。自那之後,她便時時算計著要將可兒趕出錢家。
春喜走出門外,見一時不會有人上來迴話,便又走近可兒身邊,低聲問道:“早上太太說的事,姑娘心裏頭可有什麼計較?”
可兒抬頭來看了她一眼,不禁苦笑。自從十二歲那年正式接管了錢府家事以來,她便深深的體會到,府上無論大事小情,最瞞不過的就是傭人的眼睛。
她歎了一口氣,“我能有什麼計較?這些事哪一樣能由我作主?若真能如我所願,我倒是想趁早離了這裏呢,隻是老爺不答應(yīng)也沒法子。”
其實(shí),早在可兒初做寡婦之際,便有了離開錢家的念頭。隻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的公公竟會那麼看中她的理家才能,這些年,不管是別人的旁敲側(cè)擊還是她的直接請求,他就是不肯讓她離開——雖然他曾經(jīng)答應(yīng)已故的妻子,若是可兒想要離開,他是不得加以阻攔的。
但,就像他答應(yīng)過的很多事情一樣,隻有當(dāng)這麼做對他有利時,他才會遵守自己的諾言。以他那愛占小便宜的個性,可兒想,他肯放手的那一天隻怕正是她進(jìn)棺材的那一天。
“聽太太身邊的小紅說,今兒那府裏就要派人來相看呢。”春喜又道。
可兒看著茶盞中浮動的茶葉,低喃道:“我隻覺著奇怪,這一次老爺怎麼肯點(diǎn)頭的。”
“姑娘竟還不曉得對方是什麼人嗎?”春喜問。
可兒搖了搖頭,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以至於她都沒有來得及細(xì)問。
“對方可是大名鼎鼎的安國公呀!老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安國公的。”
可兒不由吃了一驚。她雖然不愛打聽這些家長裏短,這國公爺想要娶個寡婦的新聞仍然多少刮到她的耳朵裏。她從來沒有料到,這種事竟會落在她的身上。
“再說,老爺本來就一副好攀高比富的稟性,能攀上國公爺他樂還來不及叻。隻不過,我聽梳頭的花大娘說,那個國公爺可怕得很,竟是個眼冒綠光的妖怪似的人物。”
可兒發(fā)出一聲輕哼,“花大娘的話你隻可打個對折來聽。”
“就是打?qū)φ垡矇驀樔说摹6遥媚锫犝f沒?他未婚妻跟跑了,他竟說沒空去追的。這還算是個男人嗎?但凡有血性的,早撂下一切,跑去把新娘子抓迴來了。”
可兒笑道:“我倒是覺得能放手讓不想嫁給自己的人離開,這人必是個心胸開闊的。那硬把新娘子抓迴來的才可恨。”
春喜不由撅起嘴,低聲嘀咕。
“就曉得姑娘的看法又跟大夥兒不一樣。也不曉得姑娘那頭腦是怎麼長的,盡得出跟人不一樣的結(jié)論。”
春喜今年十七,自九歲起就是可兒的貼身女侍了。她是一個活潑好動,天性直爽的女孩,因可兒待她情同姐妹,故而常常會脫口說出一些逾越自己身份的話。
可兒忍住好笑,斜眼故作嚴(yán)肅地瞄著春喜,責(zé)備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便被一聲咳嗽打斷。
那聲咳嗽聽在春喜耳朵裏,比姑娘的責(zé)備更令她心驚膽顫。
“柳、柳婆婆。”
她立刻乖乖地退到可兒身後。
被稱作“柳婆婆”的,是一個身材嬌小的白發(fā)老嫗。雖然已經(jīng)近五旬,那腰桿卻仍像少女一樣挺直,光潔的臉上也很少見到什麼皺紋。
隻見她站在花廳門邊,目光銳利地射向春喜。直到她心虛地垂下眼簾,這才以做示範(fàn)般端莊而緩慢的姿態(tài)走到可兒麵前斂衽為禮——那恭敬的態(tài)度簡直可以媲美晉見皇家。
她站起身來,靜靜看著春喜,仿佛是在提醒她,一個好女仆該如何進(jìn)退。
柳婆婆是可兒前任婆婆的陪嫁女侍,也是她的教導(dǎo)嬤嬤。府裏一直有傳聞?wù)f她是前朝隋宮中逃出來的命婦——每當(dāng)柳婆婆賣弄她那完美的儀態(tài)時,可兒總會想起這個傳聞。隻因她是個啞巴,且天性冷峻,所以一直沒有人膽敢向她求證這個傳聞的真?zhèn)巍?br />
春喜囁嚅著為自己辯解。
“柳、柳婆婆,太太那邊想把姑娘嫁給那個可、可怕的國公爺……”
柳婆婆的雙眼一閃。她瞪著春喜,以眼神要求進(jìn)一步的解釋——這又是一個可兒弄不明白的地方,柳婆婆的眼睛總是能傳達(dá)哪怕是最微妙的意思。事實(shí)上,在她剛到錢府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發(fā)覺柳婆婆是不會說話的。隻要看著她的眼睛,任何人都能明白無誤地“聽到”她要說的話。
“是、是真的,不信您、您問姑娘。”
可兒衝柳婆婆無奈地笑笑,證實(shí)了春喜的話。
這時,春喜的活潑勁兒又恢複了過來。她道:“那國公爺可怕極了,聽說前幾個未婚妻拋棄他時,他竟差點(diǎn)兒殺死她們呢!”
可兒搖搖頭,反駁道:“若真是如此,那他又怎麼會放過這一個?要依著傳聞,他該死活也要把她抓迴來才是。”
“姑娘既不信,那這馬夫的事又怎麼說?這人可是我們大家都見過的。”春喜噘起嘴。
可兒沉吟了一會兒,“我不信那是國公爺造的孽。若真是他下的手,那人哪裏還會這麼笑嘻嘻的。”
“姑娘可以不信這些,卻不可不信那府裏下人們所說的。姑娘自己也說,一家主人好不好,問下人就知道了。那府裏的人可都說這國公爺不好呢。”
可兒仍然固執(zhí)的搖著頭。不知為什麼,自從聽了這位國公爺?shù)娜魩謧髀勧幔阏J(rèn)為他很可憐,為國家流盡血汗,卻備受他人非議。
“我聽說那府裏的領(lǐng)班是被老爺趕走的那個張三?如果是他,我可一個字也不會相信。那人能幹是能幹,就是嘴上喜歡胡說八道。他不也說我厲害,對仆人三天一打兩天一罵的?如果他說那府裏對人好,我倒是要擔(dān)心一些呢。”
“可是……”春喜急躁地看著柳婆婆,希望能得到她的支持。柳婆婆卻仍像往常一樣,謹(jǐn)慎地低垂著眼簾,不表示任何意見。
“總之,我勸姑娘還是小心些的好。你想,這是太太的提議,太太幾時對姑娘有過好心?”
想起前幾天的遇險經(jīng)曆,可兒歎了一口氣,走到窗前,視而不見地瞪著窗外。
“我知道,這裏是呆不長的,遲早得想法子離開。隻是嫁人……”
可兒不想嫁人。在她看來,再嫁也不過是換一戶人家做不拿工錢的管家而已。她不想將下半生再耗在侍候另一個像她的公公那樣隻知索取不知感激,甚至連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給她的人身上。如果有可能,她寧願選擇獨(dú)自謀生——她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像前街的白寡婦那樣開設(shè)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店鋪,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春喜歎道:“姑娘的心事我們怎麼會不明白?隻是,一個女人想要在這世上獨(dú)自謀生談何容易。且不說姑娘沒本錢,就算開了店鋪,姑娘背後又沒有像白寡婦那樣的娘家人撐腰,到時也必會受人欺負(fù)。”
可兒歎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
“所以我想,這國公爺本是軍人出身,他既如此大張旗鼓地宣揚(yáng)要找一個會理家的寡婦,那必是個沒什麼花花腸子的直爽人。與其留在這裏被太太算計著,倒不如索性闖一闖,也或許能有不一樣的結(jié)果。”
正說著,隻聽廊下有人聲傳來。春喜出去一看,是廚房裏的人拿著今日的菜單來迴話。
隨著一陣家事忙碌下來,“那件事”很快便被擱置在了一邊。
過了中午,侍候完老爺太太以及小叔子小姑子們的午飯,可兒看著仆人清掃完畢,打聽得老爺太太都去午睡了,便遣走仆人們,讓他們也得空休息一下。自己則歪在偏廳的長榻上閉目養(yǎng)神。
直到這時,她才又有機(jī)會再次思索“那件事”。
國公爺。沒想到對方竟然是那個國公爺。若他真是個頭腦簡單的莽漢,那她說不定可以趁機(jī)有一番作為……
“姑娘在嗎?”突然,廊下傳來一個聲音。
春喜從瞌睡中驚醒,忙起身迎出去,卻見是吉祥客棧的黃掌櫃。
這黃掌櫃在客棧還是藍(lán)家的產(chǎn)業(yè)時,就已經(jīng)是客棧的掌櫃了。自可兒進(jìn)了錢家之後,他便像可兒已經(jīng)沒有了的娘家人一樣,一直在遠(yuǎn)處默默地守護(hù)著她。
“黃世伯。”
可兒將黃掌櫃迎進(jìn)屋。她猜,很可能是消息已經(jīng)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黃掌櫃已年近六旬,半禿的腦門襯著他滿額的皺紋更顯得蒼老。
“姑娘,”黃掌櫃轉(zhuǎn)頭打量了一下周圍,見沒有人在近前,便湊近可兒低聲道,“聽說老爺同意讓國公府的人來相看姑娘,可有此事?”
春喜奉上茶,聽聞便接話應(yīng)道:“就是叻。隻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見著。”
黃掌櫃問道:“姑娘可有什麼打算?”
可兒歎了一口氣:“目前還沒有。”
多年的管家經(jīng)驗(yàn)給了她一條教訓(xùn),對於還不甚了解的情況,過早作出計劃不僅於事無補(bǔ),甚至還會因思慮太多而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因此,她寧願選擇以靜製動。
“姑娘可千萬別答應(yīng)。”黃掌櫃低聲道,“此刻那個國公爺就在我們客棧裏呢。我見了一麵,竟像是個鐵麵判官,全身上下沒有一絲溫和氣。姑娘花兒一樣的人,到得他的手中天曉得要受什麼樣的罪呢。千萬別答應(yīng)!”
黃掌櫃又轉(zhuǎn)頭看了看門外,擔(dān)心地問道:“老爺呢?”
“在午睡。”春喜答道。
“那我得趕快走。不然,被老爺看到又有話說。”
黃掌櫃邊說著邊拱拱手,走了出去。
可兒命春喜將他送出去,自己則站在廊下,看著春光下那開得晃眼的迎春花默默出神。
柳婆婆走下臺階,一隻手碰碰可兒的衣袖。
可兒轉(zhuǎn)過頭來,衝柳婆婆微微一笑。
柳婆婆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迴內(nèi)廳。
此時,春喜走迴來。
可兒道:“春喜,你看著些家,我去去就來。”
“姑娘要去哪裏?”
“巷頭上。”
可兒指了指吉祥客棧所在的方位。
春喜忙橫身攔住她,“姑娘使不得,等人來了自然能見到。此時姑娘去見他們,會被人家說閑話的。”
可兒笑道:“我有分寸。”
見攔不住,春喜道:“即這麼著,我跟姑娘一起去。路上遇到人也好說些。”
“不用,有柳婆婆跟著呢。你隻看著老爺太太醒了,就說我去店裏拿他前兒要的帳本了。”
此時,柳婆婆已經(jīng)拿了鬥蓬出來。春喜隻得撅起嘴,無奈地退到一邊。
可兒理了理腦後綁得緊緊的發(fā)髻,又扯扯鬥蓬下那件半舊的淡青色短襖,扶著柳婆婆向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