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我便去吧。”郭府的書房內,郭臨端坐在書桌後,攏了攏衣袖,說道。
立在堂中的陳聿修莞爾一笑道:“多謝郭大人成全。”
郭臨略微有些疑惑不解:“這南安候和你有什麼交情啊,你居然會替他來走這一遭?”
三日前,南安候的嫡次子何正奇和友人一塊騎馬踏青。不想一個興起,踏壞了農家的莊稼。這本來對於京城一幹貴族子弟來說,不算什麼大事,賠幾個錢就行了。偏偏何正奇小氣,當著友人的麵給了,後來又暗中派人來把錢要走,有個不從的農民還被他們教訓了一頓。這才一份狀紙告到了京兆府。
郭臨也不客氣,直接讓金真帶人去拿下了。
這就是為何,近來城裏常有人說,自從換了京兆尹,京城周邊的庶民膽子大了不止一倍。
郭臨如今堪稱是史上背景最好的京兆尹,既有楚王府的背景,又有皇上的寵信。一般被她盯上的達官貴人,衝著這兩點也就認了。隻不過偶爾上幾張折子,參她做事魯莽,剛愎自用。
陳聿修搖頭笑道:“自然是沒有交情的。隻不過今日是南安候的嫡長子大婚,若他次子還在牢裏,平白給婚宴蒙上一股怨氣。你橫豎過兩天也要放他出來,擇日不如撞日。”
陳聿修這番話說得頗有水平,又正中了郭臨的心思。何正奇已經關了兩天,南安候也把賠償的銀兩如數上交京兆府,請京兆府轉交給那些農民。這多兩天少兩天關押的日子,也不是什麼大事。
但怎麼看陳聿修都不是個願管閑事的人。郭臨歪著頭,一臉古怪地瞧著他。
陳聿修挑挑眉,笑道:“今日的喜宴,蘇兄及楊兄他們都會出席。”
郭臨一愣,這才恍然大悟。
她和蘇逸之間因為秦慕櫻而有點嫌隙,除了一向心思大咧的秦正卿,剩下的楊爭和陳聿修一定看出來了。她自問坦蕩,並不愧疚於蘇逸,但也能理解蘇逸的心情。本想要上門和好,又擔心蘇逸見著她了尷尬。
“聽楊兄說,蘇兄這些日子想起對你說得那些無禮的話,羞愧不已,躲在府中不肯出門。此次也是為了能向你表示歉意,才鼓足了勇氣……”
“怎麼聽著像在說個小孩子……”郭臨啼笑皆非。
陳聿修唇角一彎:“在這點上,他的確算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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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灰衣小仆繞過安仁坊熙熙攘攘的人群,彎進一個小巷。走到一處小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
守門的小廝打開門,看見他遞上來一片木牌,驚了一驚,便讓那人先進來。
“怎麼迴事,白少爺今日出城辦事,你們做下屬的不知道嗎?”小廝問道。
“小的不是來找白少爺,是來找郭少爺的。”
“可是我們少爺現在去赴宴了,南安候嫡子的婚宴。”小廝皺著眉道。
灰衣小仆迅速地下了斷決:“麻煩小哥讓李管家給個信貼,讓我能到南安候府上見到郭少爺。”
竟然是這麼急的事?小廝連忙點頭:“我現在就帶你去見管家,請隨我來。”
南安候府內,張燈結彩,四處掛著的紅綢,窗格上都是紅彤彤的喜字,仿佛讓來賓也染上了喜氣。
南安候走上前迎接到二人,他感激地看了陳聿修一眼,轉身朝著他身邊的郭臨深深鞠一躬:“多謝大人體恤。”
郭臨趕緊迴以一禮:“侯爺言重了,下官也是就事論事,還望侯爺不要介懷。”
蘇逸和楊爭走進宴廳內,一眼就發現了席間的郭臨,他不禁有些局促不安。楊爭拍了拍他的肩,勸道:“你是自己要來給郭兄道歉的,那就不要言怯。”
蘇逸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朝著郭臨走去。
郭臨抿了一口酒,迴頭望見了他們,臉上浮出笑意。她站起來招唿道:“蘇兄,楊兄,這邊!”
蘇逸一愣,原本備好的話一下子不知忘到何處了。郭臨走下席位將他拉過來:“方才還和陳兄說呢,你們來得也忒慢了。”
蘇逸愣愣地看向陳聿修,後者隻是抿唇朝他微笑。他心頭一熱,站住腳步,鄭重地拱手躬身:“郭兄,之前是我太過衝動,口不擇言,望郭兄能原諒。”
郭臨迴頭展顏笑道:“隻是小誤會,蘇兄無需如此。”她伸手將他拉起來。
楊爭看著相視而笑的二人,心中一顆大石落地,他快步上前,大笑道:“今日何兄大喜,我等定要好好喝上一杯!”
杯觥交錯,不知多少佳釀下了肚。坐於席位正中的郭臨,和楊、蘇二人有說有笑,那灌進去的酒液,化作了她臉龐上的酡紅。唇上沾著的晶瑩的酒水,在燭光下隱隱而亮。
陳聿修放下手中的酒杯,托著腮凝望著她。郭臨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衝他揚起酒杯:“陳兄,別隻顧著發呆,也來喝一杯啊!”
一席一席地敬著酒的新郎官終於行到了他們的席上。新郎已經醉得滿臉通紅,一旁的南安候陪在他身邊一臉的喜氣接受眾人的祝福。
郭臨正要將迴敬的酒送到唇邊,突然肩上一沉,隻聽楊爭一聲驚唿:“陳兄?”
她疑惑地迴頭看去,陳聿修的腦袋靠在她的肩頭。挺直的劍眉下,是閉合上的雙眼,當中一點朱砂紅得發亮,耳畔間他的唿吸聲清晰可聞。郭臨禁不住縮了縮脖子,被他的唿氣弄得渾身一抖。
“看樣子陳兄是醉酒了。”蘇逸搖頭笑道,“往日也見過一次,陳兄一醉酒就睡著了。”
南安候見狀,連忙吩咐下人來扶他去廂房就寢。郭臨想了想,阻攔道:“侯爺還是不麻煩了,待會兒我送陳兄迴府就行。”
兒子新婚之夜,府上還歇一個客人確實不大好。南安候雖然過意不去,但還是點了點頭。
敬完他們這一席,整個婚宴也接近尾聲了。眾人紛紛向南安候辭行,陸陸續續走出大廳。
郭臨將陳聿修背在身上,因著陳聿修比她高上半個頭,背在身上稍有些吃力。楊爭見狀,問道“不如換我來吧?”
“楊兄你的府邸離陳府太遠,送他反倒不方便,我這不打緊。”
正說著,卻見廳門口突然衝進一個小廝,跑到南安候身旁耳語了幾句。南安候一愣,不敢相信地望了望小廝,隨後反應過來,竟然連還未送行的賓客都丟下了,徑直出了門。
蘇逸見狀,便和新郎官打了聲招唿,四人便先告退。
陳聿修的雙手垂在郭臨的兩側,隨著她的走動左右搖擺。靠在她耳畔的臉,時不時地唿出一陣酒氣。郭臨走到半路,不禁莞爾:“怎地別人成親,他喝了這麼多?”
“你有所不知。”蘇逸揶揄道,“他見到此景,自然是……”他突然捂住嘴。
楊爭怨他口無遮攔,暗瞪了他一眼,正欲岔開話題,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女聲:“站住!”
“六公主殿下!”這是南安候焦急的聲音。
“你退下,其他人也是,都給本宮閃到一邊去。”
一個衣衫華貴的女子提著裙擺快步朝這邊走來,身後的宮婢和南安侯府上的奴仆不得不躬身後退。郭臨轉過身望去,那女子麵容秀美,看不大出年齡,隻覺得尚還年幼。一身雪青的半臂長衫,額上是朱紅的花鈿,發髻富貴又雅致。容貌雖算不上傾國傾城,但也如出水芙蓉般,秀麗動人。
蘇逸和楊爭呆呆地望著她,猛然反應過來,俯下身去,行禮道:“見過六公主殿下!”
郭臨背著陳聿修不便,但還是蹲了蹲身,和他們一道行禮。
六公主也不理會,隻是拿著一雙麗眸上下打量著郭臨,忽而冷聲道:“你,抬起頭來!”
郭臨聞聲抬頭,隻見六公主眼神銳利,看向自己的目光麵帶不喜。她不禁疑惑不解,這位六公主她從未見過,可現在怎地像是結了仇似的。
六公主見郭臨眉目俊朗,略帶英氣,是個正派的公子的模樣,不由一愣。隨即撚起帕子撫在唇角,掩飾住自己的失態,眉眼一彎,柔聲道:“這位公子,敢問你背著的可是陳少師大人?”
郭臨道:“正是。”
“那便好,”六公主一甩衣袖,環抱雙臂,嫣然一笑,“太孫此時有要事詢問少師大人,本宮來帶他進宮。”
這麼晚了,太孫居然還有事找他?郭臨皺起眉頭,目光略一下移,便看見楊爭的手背在身後衝她拚命地擺動。
郭臨心下了然,答道:“這個……不知公主殿下可有太孫的手令?”
六公主一怔,柳眉微壓,冷聲道:“怎麼,你要抗拒本宮的命令不成?”
郭臨歉然一笑,道:“據下官所知,非沐休之日,朝中文武官員自申時開始便可歸府。若陛下及太孫有事相招,需得下道手令,官員見令行事。所以,下官並非抗拒殿下的命令,實在是規矩所定,遵照實行罷了。”
六公主渾不在意,抬額俯視。卻見郭臨氣態沉穩,無畏無懼,她不禁奇道:“你是何人,敢這樣與我說話。”
“迴六公主殿下,下官乃京兆尹郭臨。”郭臨抬頭看向她,麵上是一派得體的微笑。
六公主一怔,堪堪將快要脫口而出的話給咽住。她雖然不關心朝政,卻也知道朝中如陳聿修一樣,也是青年做官的京兆尹郭臨,乃是父皇頗為寵信的人物。
想到此處,六公主厲色轉柔,輕聲笑道:“原來是郭大人,本宮有禮了。隻是,這太孫著急召見陳少師,情急之下,並未給本宮手書,你看……”她麵上一派和氣,想來也不會有人真的駁了她的麵子。
卻不料郭臨朝她坦然一笑:“既如此,殿下還是速速將手令取來,再來尋少師吧!”
六公主氣急:“你!”她塗滿鮮紅豆蔻的手指筆直地指向郭臨,目光如炬。可郭臨的眼神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退縮。
六公主僵持數秒,終是一甩袖子,轉身怒氣衝衝地走掉了。
望著她的背影,楊爭站直了身子,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脯:“天吶,這公主真是……”他說著轉頭看向郭臨,“幸好今日有郭兄在,否則,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蘇逸也是同樣的感受,唯有郭臨一臉的不解:“這麼晚,太孫不可能要找陳兄。這六公主急匆匆來,急匆匆去,為的是什麼啊?”
蘇逸與楊爭對看一眼,歎息道:“君子不議人是非,這些事情說來話長,郭兄若實在想知道,還是等有空了問陳兄吧。”
南安候躬身送走六公主,直到公主的馬車越走越遠,他才緩緩地舒了口氣。
六公主不知哪來的火氣,幾乎把他嚇得一身冷汗。好在宮裏及時傳令來,將她喚迴了宮。現下二兒子歸府了,六公主也安然送走了,今日的大驚大險終究是過去了。
他轉過身,正要朝府中走去。抬頭卻看到府裏的管家正快步而來,他心下不禁又有些忐忑。
“侯爺,郭府的管家已經在側門候了半個時辰了。”
“郭府?”南安候問道,“是京兆尹郭大人的府邸嗎?”
“沒錯,那李管家說有要事找郭大人。原先他們派了個小廝來,門口的守衛以為謊報就沒給通傳,那小廝迴府後,管家就親自來了。”
這明顯是有大事啊,南安候的心又懸了起來,他嗬斥道:“怎地一直沒人來提醒?”
“方才六公主駕到,府裏羽林軍戒備……小的也是才知道。”管家的聲音越來越低。
“蠢貨啊蠢貨!”南安候急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剛承完郭臨的人情,轉眼就耽誤了人家的要事。這萬一還是皇上命令的事,那他幾個腦袋都不夠砍。他瞪了一眼管家,厲聲道:“還愣著幹什麼,快點去告訴那位管家郭大人的去向啊!”
出了南安侯府,郭臨和蘇、楊二人告別後,背著陳聿修靜靜地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她此行是直接坐上陳聿修的馬車出門的,姚易和白子毓出門辦事,她便也懶得帶隨從。隻是陳聿修的小廝也先行迴府了,說是馬車壞了,重新駕一輛來。此時便獨剩下他們兩人,倒有了一絲奇異的寧靜。
郭臨顛了下身子,把有些滑落的陳聿修背得更穩一些。隻這一個動作,她便敏銳地感覺到了異樣,微微一笑:“什麼時候醒來的,還不下來?”
陳聿修微微收緊雙臂,清越的嗓音在她耳畔低聲輕笑:“方才為何不將我交給六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