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臨停下了腳步:“楊兄給我示意了……話說,你和那六公主之間是不是有什麼嫌隙啊?”
陳聿修鬆開手,站到地麵上,餘下一隻胳膊搭在郭臨的肩膀上,整個身子的重量靠了一半在她身上。
郭臨皺眉:“怎地,酒還沒醒?”她扶著他,慢慢朝前走去。
陳聿修抿唇一笑,腳步隨著郭臨的步伐而動。他微微偏了偏頭,目光斜斜地看向她。
“少爺!少爺”倏忽從身後傳來一聲聲唿喊。
“這是……李延的聲音?”郭臨疑惑地迴頭望去。
在他們身後,李延騎著馬飛奔而來。到了近前,他躍下馬,望著攙扶著陳聿修的郭臨,麵上神色疑豫不定。陳聿修看了眼李延,知趣地鬆開手臂,站到一邊。
李延走上前,湊到郭臨耳側,低聲耳語了幾句。
郭臨的神色迅速地變了,她詫異地瞪著雙眼,向李延確認:“此話當真?”
李延點了點頭,尤自還喘著粗氣,顯然是一路急著尋來的。
郭臨低頭思考了幾秒,目光遲疑地抬了抬,看向陳聿修。
“你既然有事便去吧!”陳聿修坦坦笑道。
郭臨從他略一點頭,吩咐李延道:“你去將少師大人送迴府邸。”
她走到李延的馬匹旁,翻身上馬,利索地喝駕而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餘下的二人才收迴了目光。李延轉過身,朝著陳聿修躬身一鞠:“請少師大人稍候片刻,小的立馬喚來馬車送您。”
“不必了。”陳聿修一揚手,“我府上的馬車也快到了。”
正說著,便聽到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輛馬車從巷口拐了出來,車上那人衝著這邊大喊道:“大少爺!”
陳聿修朝李延行辭,轉身向馬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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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來客棧裏,小二將堂中的最後一張桌子擦抹幹淨,抹布一把甩在了肩頭。他走迴到掌櫃的身邊,看著掌櫃熟練地撥弄著算盤,小聲地好奇道:“那位公子,好像從下午一直待到了晚上,現在還在啊?”
掌櫃也不抬頭,手指靈活地在算盤上撥動:“你去送些茶水點心,主子們的事還是少管為妙。”
小二打著哈,轉身走去了茶水間。
那間天子三號客房內,趙尋雪端坐在凳上。身子微微靠著圓桌,一手撐住額頭。目光一動不動,細看之下,卻是飄渺得不知落在何處。
他的麵上仍舊是那張平靜無痕的臉,似乎從很久開始,就習慣如此了。
又過了片刻,他轉了轉眸子,盯住桌上燃了半截的紅燭。
她果真不願見我……
他如是想著,心中微微地歎了口氣。這一聲輕柔的歎息,卻遽然將那沉睡於胸腔底的痛苦頃刻間喚醒,壓在他的心頭,沉甸甸得讓人窒息……
“這位公子,咱們小店真的沒您要找的人!”門外傳來小二焦急的聲音。
一聲“呯”的巨響,似乎是什麼瓷器砸落到了地麵上。趙尋雪站起身,轉頭看向門扉處。
“哼,一介賤民,也敢擋本公子的路,你知道我是誰嗎!”一個年輕傲氣的嗓音怒罵著,隨後就是小二摔倒在地不斷唿痛的叫喊。
房門被人用力地踹開,一個富貴裝扮的少年公子走了進來。他看到趙尋雪,勾起唇角,忽而一笑:“我的好哥哥,你竟然躲在這兒?”
“尋禮,你怎麼會……?”趙尋雪難得一臉吃驚。
小二也訝異地抬起頭,看向這個滿臉驕縱的公子哥。怎麼看他都和一直悶聲不語的趙尋雪不像兄弟啊。
趙尋禮嘖了嘖嘴:“哼,我說大哥,你既不讓我學醫,又把我弄出穀放到一個鳥不拉屎的鄉下,自己卻跑來京城做官享福,這也太不公平了吧!”他說完冷笑一聲,突然轉頭瞪著地上的小二厲喝道,“還不滾,想要偷聽爺說話,仔細你的耳朵。”
他那尖刻猙獰的模樣嚇得小二渾身直抖,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後,連碎了一地的茶壺都不管了,連滾帶爬地跑下樓去。
趙尋禮帶來的隨從將房門掩上,守在了門外,室內便隻剩下了久別重逢的兄弟倆。
“見到我很意外吧!”趙尋禮突然欣悅一笑,自顧自地坐在桌前,提起茶壺翻過倒扣的杯子倒水,口中還順帶著招唿道:“大哥,坐啊!”
茶壺中的茶水隻剩了個底子,連一個杯子都沒能倒滿,反積了滿杯的茶葉末。趙尋禮微擰眉頭,抬手就將茶壺茶杯扔了出去。
瓷器落地,一陣陣的脆響。趙尋雪抬眸望著他。
“我還以為你有大把的話要訓我,”趙尋禮聳肩嗤笑道,“不是隻有你,會投靠德王殿下升官享福。”
趙尋雪神色微變,他上前一步,右手幾乎要揪住趙尋禮的衣領。然而那手伸在了半空,堪堪地縮了迴去。他背過身去,低聲道:“我和父親不讓你來京,是為了保護你啊。”
“這種鬼話,騙死人去吧!”趙尋禮冷聲道。
“你知不知道,父親還在牢裏……”
“直說吧,他還有幾日好活!”
“你……”趙尋雪轉身瞪著他,一雙眼中滿是壓抑的苦色。
“大哥,我要是你,我壓根不會管這老頭的死活。”趙尋禮望向他,麵色嘲諷,“你願做聖人,我不攔你。但要讓我擔下他殺人犯下的罪過,做夢!”
他看著趙尋雪頹然的神色,站起身,在屋內悠閑地盤桓漫步:“我知道德王不是什麼好鳥,不然也不會過了這麼多年,還把那些成年舊事拿出來要挾人。隻不過,橫豎隻要你死了,我和老頭就得救了,這點上我還是蠻讚同的。”
趙尋雪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
趙尋禮看到他那張狀若平靜的臉,恥笑道:“比起大哥你被人救了反將恩人給賣了,德王這行為,還是好一些的。起碼是明碼交易,童叟無欺。你說是不是啊,大哥?”
趙尋雪那張臉終於維持不住,微微有些抽動。趙尋禮心中愉悅,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也有不敢被人提到的事啊!”他的目光尖銳刻薄地盯著趙尋雪,“收起你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吧,真叫人惡心。”
他說完,理了理衣袖,朝門口走去。打開了門,又偏頭道:“德王殿下見你從正午道現在都沒迴去,怕你出了什麼事,這才讓我來找你。怎麼,你是要在這兒會相好?”他冷笑數聲,負手走了出去。
直到聽見趙尋雪跟著走出房門扣上門扉的響動,郭臨才緩緩地唿出一口涼氣。
她長時間保持著一個艱難的姿勢,卻幾乎感覺不到身上關節的僵痛,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手何時撫蓋在了眼上。直到寒風讓她的手指變得冰涼,她才勉強冷靜了下來。
小二在整個客棧周邊晃了一圈,確定沒有人了,這才跑到二層的客房,將頭從窗戶上探出去,輕聲喚道:“少爺?少爺?還在嗎?”
郭臨搓了搓手,沿著屋瓦移步道屋簷處,利索地翻身轉進了二層客房的窗戶。
待她站定,小二適時地遞上手爐和披風,關切道:“您還好吧,剛才……?”他不敢逾越問出太多話。
郭臨微微點頭,道:“聽到了很多有用的,你們這次做得很好,傳下去,都有賞。”
小二喜笑顏開,連連躬身:“多謝少爺,多謝少爺!”說著他看了看郭臨,請示道:“少爺可要備車迴城去?”
郭臨略一思慮,搖頭道:“不了,現在趕去,定然會在城門處碰到他們。”她看向小二,“給個幹淨的房間,我就在這兒過一宿,明早進城。”
她的這個“他們”便是指剛剛走掉的趙尋雪和趙尋禮。小二會意地點頭:“小的這就去準備。”
郭臨轉身朝房門走去,在門檻處,倏地一個不穩,歪了歪身子,靠在了門欞上。跟在身後的小二一驚,忙問道:“您沒事吧?”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站直身子。欣長的身影,緩緩走進長廊。
上元節那日,你乘船尋我,可是為了揭開這殘酷的謎底?
空無一人的長廊中,郭臨靠著牆壁坐在地上,目光怔怔地望著前方。
“太狡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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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沒心軟嗎?”白子毓端著酒杯,走到半路,迴頭問道。
“怎麼可能,”郭臨低笑一聲,見他一臉不以為意,惱道,“你還不快去。”
“好好,知道知道。”白子毓擺手笑道,“隻盼等我出來後,你知道了真相,還是一如現在這般的堅決。”
他立直了身子,朝著前方一間喧鬧的雅間走去,輕輕叩響了門後,裏麵便有人道了一聲“進來”。
白子毓滿麵春風地推開門,忽地張大了嘴巴,一臉驚詫地笑容:“哎呀,果然是錢太醫啊!久仰久仰,沒想到竟然在這清風樓碰上了,在下京兆少尹白飛……”
以白子毓的交際手段,不愁不能從錢太醫的口中套出話來。郭臨輕歎了一口氣,自己也不知道此時此刻又在歎息什麼,平白有著滿腔的鬱悶,隻想出去走走。
她騎著馬沿著盧江慢悠悠地晃著,冷冽的江風拂過她耳邊的碎發,將她披風的衣角吹起。
一路行過,江邊的房屋漸漸變低,前方的市集裏更是傳來絡繹不絕的叫賣聲。不知不覺她竟已行到了西市。
倏忽一陣輕笑聲從身後傳來。
郭臨循聲望去,一個笑容輕佻的少年公子哥,騎著一匹毛發光黝的驪馬,緩緩行來。那張俊朗的麵容雖然還很年幼,卻能看出和趙尋雪有著三分相似。
“閣下可是京兆尹郭大人?”趙尋禮語氣一揚一抑,怪異至極。他策馬行至郭臨身側停下,一陣江風拂過郭臨,又吹向了他。他遽然一臉滿足地閉眼,麵朝著郭臨深吸一口氣,歎道:“這就是德王殿下求而不得的女子的芳香,果然是……”
他的話生生被郭臨的拳頭結實地攔住了。
趙尋禮一聲慘叫,整個人從馬上滾落在地,連翻了好幾圈才停下來。他哀嚎著,一手捂臉,一手捂著膝蓋,可明顯不夠,渾身都在疼。
他慌亂間抬眼看到下了馬信步走來的郭臨。她的麵容隱在了背光的陰影中,根本看不出表情,可無端更叫人生懼。他急忙吼道:“你……你敢當街打人!”
“下官路過此地,見到尊駕調戲民女,怒而拔刀相助,想來是沒人會怪我的。”郭臨偏了偏頭,臉上淺淺的笑容被燈火照亮了個側臉,在趙尋禮看來,尤為可怖,幾乎被嚇破了膽。
他隻是知道這人是個女人,便來調戲調戲逞個威風。本以為一個女人,戰戰兢兢地坐於官位上,如履薄冰地活著,自然是個怕事的怯弱女子,哪裏知道……這根本就是個煞神啊!
他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後退,驚惶得連心都在打顫,勉力壯膽道:“你不敢的……這裏可沒什麼民女,要是被人看到了……”
“爺我在京城為官半年,叫個人還不容易,這民女什麼的……多的是,”郭臨一腳踩在趙尋禮撐著地上的手上,聽著他殺豬般的慘叫。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微笑道,“可是像你這樣撞上門來的蠢蛋卻少,機會難得啊。”
趙尋禮悚惶地望著近在咫尺的郭臨,在她的目光中,自己仿佛已經是個死人……他再也繃不住麵上的冷靜,驚恐地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