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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啦!”趙一帖一連往前趕了幾步,來不及摘下帽子就嚷了起來:“買賣我給你談成了。這一趟包你大發(fā)利市,大掌櫃的你說該怎麼謝我吧!?”


    跺了跺腳,身上的雪,石灰麵樣地落了一地。


    老頭子正歪在炕幾上抽煙,豹皮褥子拖著老長的一大截尾巴,一口煙沒咽下去,嗆住了,一個勁地直咳嗽,眼淚鼻涕流了一下巴都是,身邊的那個花不溜丟的小媳婦,趕忙用手裏帕子給他擦嘴,一麵還給他拍拍打打,在心口上順著氣兒。


    就這樣折騰了老半天,老掌櫃的才緩和下來。


    “兄弟你還真行,老哥哥算是服了你了!”


    抱著根旱煙袋桿子,老頭子連連拱手,滿臉的褶子都樂開了:“這裏先謝謝你啦!”


    要說“賣相”,老掌櫃的這副尊容可真不怎麼樣,大腦袋瓜、小眼睛,再加上個酒糟鼻子、尖下巴頦兒,也不知是怎麼湊合來著,看著還真“礙眼”。


    嘴裏說著,老頭子欠起身子來就要下炕,趙一帖按著他說:“你家還是歪著吧,老哥哥!”


    摘下了海龍皮帽子,腦門上那塊大膏藥黑亮黑亮的。不知是怎麼迴事,一年四季他頭上膏藥不斷,“趙一帖”這個綽號便是自此而來。


    “龜孫子王八蛋的,今天可真冷,連老護城河都凍上了!”


    嘴裏說著,慌不迭地伸著兩隻手在炭盆上烤火,一麵就在炕幾邊上坐了下來,小媳婦樣的那個女人,趕忙遞上來煙袋,熱茶——


    “趙爺,你喝茶……抽煙……”


    聲音就像小蚊子嗡嗡那個樣的嬌細。


    “喲!九奶奶,這可是勞駕啦!”


    趙一帖那雙賊眼,隻是在九奶奶那雙鼓膨膨的大奶子上麵打轉,張著個嘴,就差一點哈拉子沒有淌出來。


    老頭子忽然哈哈笑了。


    “今天你就別去了,迴頭在我這裏喝湯,我這裏剛來了一批好貨,隻要你喜歡,保他媽日的,由著你先挑……”


    哥兒兩個像是一個味兒,一口濃重的本地湖北口音。這裏人習慣把吃飯叫做“喝湯”,單數(shù)的你稱作“你家”。


    所謂的“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當然不能一概而論,隻是眼前這兩人,還真是透著難纏。


    外麵刮著穿堂子北風,哨子樣地唿嘯來去,鵝毛大雪滿天亂飛,老天爺像是故意跟窮人過不去,都快過年了,對於某些人來說,日子真不好挨……。


    那是什麼聲音!?一陣陣地打外麵廊棚子傳進來……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大哭小叫……聲音時高又低,混合著一天的風雪要多淒涼有多淒涼……。


    唉!這年頭兒,幹什麼發(fā)財?shù)亩加校氵別見怪,倒是眼前這個買賣,透著新鮮。


    人肉市場!


    聽說過沒有?簡單一句話,這叫“人販子”。


    那意思就是專門販賣人口為生,聽著怪刺耳的,幹起來可是一本萬利,且是包賺不賠。


    酒酣耳熟。


    老掌櫃的想是多喝了幾盅,眼睛都紅了。


    “兄弟,你可說準了?王府的大管事準能來?”


    “錯不了!”趙一帖往嘴裏狠塞了一塊羊肉:“午時不來,未時準到,最少三十個,都要年輕的!”


    “你放心,別說三十個,五十都有,都給你準備好了!”


    說話的是二掌櫃的,人稱“二把頭”,姓江名順,外號“鐵頭”,光葫蘆頭上有個老大的疙瘩,說是“練”出來的,給他撞上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老掌櫃的這才放心了,一大口喝了杯子裏的酒,抓著趙一帖的胳膊,眼睛裏直冒紅光。


    “兄弟你放心,老哥哥我說話算話,咱們按人頭給賬,一個人五兩,三五一十五,一百五十兩銀子,我是一個大子兒也少不了你的!”


    說著往胸脯上拍了一巴掌:“保他媽日的,來,這是三十兩的莊票,先收著,下麵的一總算!”


    票子由折著的袖子裏拿出來。


    打開來看看,本地武昌府“老盛莊”的票子,錯不了,趙一帖收是收了起來,卻又賊忒忒地笑了。


    “老哥哥,不是說好了,另外還有五十兩的茶錢嗎,你也許是忘了!”


    “啊……”老掌櫃的裝模做樣地擠著一雙三角眼,忽然笑了:“啊……啊……行……


    行……是有這麼迴事,少不了你的,迴頭一定給!”


    歪過臉,看著他的老把弟江順說:“小東門的曹老婆子別是給我們掉什麼花招吧,保他媽日的,再不來提貨,‘條子’都瘦了,一掉肉,狗都不要!”


    把姑娘叫成“條子”,小子叫“肉號”也算是邪門兒。


    曹老婆子在本地大名鼎鼎,專司姑娘買賣,俗稱的“牙婆”便是,當然有她一手,不是個省油的燈。


    鐵頭江順瞇著眼睛笑了:“諒她也不敢,她曹老婆子就算是個刺蝟,咱們照樣用鐵手套拿她,放心吧老把頭,不出一個時辰,她準能到……”


    “嘿!”老頭子這才算真的放心了,酒糟鼻子上直冒油,哈哈大笑了幾聲:“這麼說,今年這一寶算是押上了,保他媽日的,來!我們到後麵瞧瞧去!”


    雖說是四麵都紮著棚,可也禁不住這陣子穿廊疾風,給人的感覺簡直就像是光著身子沒穿衣裳似的,針紮的那樣疼。


    地上釘著樁子,那些子人哪……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黑壓壓一大片,牲口樣的,兩個一把,十個一串,都用繩子穿著,一總用鐵鏈子鎖著。


    男人一邊,女人一邊,當中用一扇席子隔著,四麵鋪著稻草,散著老棉花套被。那些子人,一個個蓬頭垢麵,鳩衣百結,隻是坐著發(fā)呆。


    四個小夥計,挑著一大桶熱水,說要“淨臉”啦!隨即把人兩個兩個地帶過來。


    一個人臉上先澆上一勺熱水,再由一個用溫布巾狠命地在臉上手上擦,像是給牲口褪毛那個樣。


    “對啦……”二把頭江順在一邊嚷著說:“狠狠地擦,給扒下一層皮來!太髒了,簡直是豬!”


    老掌櫃的咳了一聲,大聲招唿著說:“大家都聽好了,你們可是走運了,這裏王府買奴,要年輕力壯的,自己收拾收拾,這可是你們出頭的日子,想要過舒服日子,還是再找碼頭,保他媽日的,那可是全看你們的命了!”


    這麼一說,大家才明白了,“轟!”地一下子俱都有了精神,不用招唿,自己先搗飾起來。


    “怪可憐的!”趙一帖袖著兩隻手,大發(fā)善心地道:“這一路上可也真夠他們受的,我說老把頭——就賞頓飽的吧!吃飽了也看著精神!”


    “這還用你說!”老掌櫃的說:“早預備下了!還能叫他們餓著!我說,來呀,開飯啦!”


    外麵早準備下了。


    大窩窩頭,用籮筐盛著,熱騰騰地抬了進來,頓時興起了一陣騷動,人聲鼎沸,大唿小叫亂成一片。


    可也難怪,過去三天了,才吃飽了一迴,一聽說管飽,哪能不爭先恐後?


    “都別嚷嚷……”二把頭大聲吆喝說:“人人有份!”跟著他吩咐了身邊人幾句,就同著老掌櫃、趙一帖轉身步出。


    不經意一抬頭,喲!那邊柱子上還吊著一個。


    三個人都怔了一下。


    “這又是怎麼迴事?”老掌櫃的往前走了幾步,隻管上上下下打量著。


    “老爺子,是這麼迴事!”


    說話的黑臉漢子往前上了一步!啞著嗓子說:“這小子施橫,不聽話,仗著他年輕力氣大,把老九都給打了,繩子都捆不住。隻有吊起來狠打!”


    一麵說,他趕上一步,抓著那人的頭發(fā),仰起了他的臉來,大聲說:“就是他,剛才還罵人咧,可厲害啦!老九吃他一胳膊時子,撞得大口吐血!”


    “啊?”老掌櫃的不由為之一愣。


    這可是新鮮,幹這行子買賣,少說也有二十年了,瓜州取貨,長江駛船,“肉號子”


    過手,沒有一萬也夠八千。這種新鮮事還是第一次聽見。


    隻說“肉號子”一到手,比綿羊還馴服,有尋死的,還沒聽說打人的,這小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好大的膽子!


    瞧瞧也透著希罕。


    這小子還真有股子狠勁兒,兩隻眼睛賊亮賊亮的,狼也似的猙獰,直盯著老掌櫃的瞅著,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說也奇怪,大家夥一起受苦挨難,偏偏他就能挺著,臉上手上,隻有鞭跡棍痕,卻不骯髒,甚至於身上的一襲長衣,也還幹淨,並不破舊。一路上吃苦挨餓,人是瘦了,青皮寡肉,少見血色,頭發(fā)胡子都是恣意猛長,一團亂草也似地四下紛爭,襯著他那樣的眼神兒,瞧著還真有些嚇人。


    “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老掌櫃的狠狠地向對方盯著:“活膩味了是不是?”


    黑臉漢子冷笑搭腔道:“他就是不說,問也白問,隻知道是姓孟,由南麵過來的!”


    二掌櫃的江順用手點著他的胸脯說:“你他娘好大的膽子,敢打傷我們的人,餓死你個龜孫子!”


    迴頭招唿說:“餓他三天,不給他東西吃,看他還厲害不厲害?”


    黑臉漢子說:“就是這麼來著,已經三天沒給他東西吃了。”


    江順“哼!”了一聲,嘿嘿冷笑道:“那就應該乖些子了,你多大啦?”


    一麵說,他伸出指頭來,就往姓孟的嘴皮子裏麵撥。


    “這就跟挑牲口一樣,知道嗎,要看牙口!嚇!好一嘴白牙……”迴頭一笑,向老掌櫃的說:“貨倒是好貨!”


    話還沒說完,即為姓孟的一口唾沫吐在了臉上。


    江順罵一聲:“王八蛋!”剛要一巴掌打過去,外麵傳話道:“王府裏來人了!”


    真來人了!


    人還不少,頭裏走的一個精瘦精瘦的高個頭兒,頭戴猞猁皮帽子,一身落花流水織錦緞子兩開氣袍,罩著皮護甲,好大的派頭。身後兩列家丁,總有二三十個之多。


    趙一帖“喲!”了一聲,趕上去就行大禮。


    “高大爺,您自己來了?這可是不敢當!”


    大家夥這才知道,來人高慶麟,正是當今武昌楚王府的總管事,在武昌地麵上官私兩活,大大有名,自是不敢怠慢,紛紛搶前見禮。


    “老把頭,不要客氣,我久仰你了!”


    高大爺拉著老掌櫃的,沒叫他行大禮,後者幹笑著連連抱拳道:“你家客氣,不敢當,不敢當,外頭冷,請!請!”


    總管事大聲咳嗽著,啐了口響痰,說:“府裏事忙,我不多耽擱啦,人都齊了沒有?”


    “都齊了!”江順抱拳陪笑道:“你老還要親自過眼……?”


    “當然,當然!”高大爺說:“王爺新買了個園子,用的人多,不隻是要年輕,還要體麵!”


    “是是是……”老當家的連口應著:“你老上眼……不過……不瞞你老說,人頭兒都是不差,隻是一路上舟車辛苦,水土不服,瘦些子……迴頭你老上眼,一看就知道了!”


    “這個我懂!”高大爺瞇著一雙長眼:“早先我去過瓜州一迴,奉王爺之命,買了一票丫環(huán),看著都是瘦裏瓜吉的,迴去三頓飽飯一吃,又都活蹦亂跳像個人樣了……”


    “當!這麼說,你老還真是行家啦!”


    老把頭還真是打心裏服了,連連抱手打揖。


    高大爺豎起一隻手,捂著半邊嘴,怪神秘的樣子,在老把頭耳邊上說:“都是大家出身哪,見過市麵的,主子問了斬,奴才就發(fā)賣、發(fā)配了……”


    “是是……你老最清楚!”


    “知道吧!”高大爺說:“要不人家怎麼說‘寧要大家奴,不要小家女’呢!一句話,他見過場麵嘛,是不是?這種人買迴去不用調教,準行!”


    說著說著一夥子人可就來到了廊子口上,這裏紮著臨時的棚窩子,“肉號子”、“條子”都在裏麵拴著。


    經過一番臨時處理,小子們看上去,確是較前番精神多了。


    高大爺可也真不含糊,在幾個人陪同下,倒是認真地一個個看、仔細地挑。


    他還真行,不管這些肉號子有多瘦、多髒,在他法眼之下,都難掩其本來麵目。


    來迴兩趟走看一畢,高大爺駐腳中庭,伸手烤火,長臉上帶著一抹子笑,樣子諱莫如深。


    老把頭耐著性子在他身邊耗著。


    “還不是南寧王剿了家屬,我看一多半都是他府裏的人,這裏有多少人?”


    “老的不算,總有五十好幾!”


    二把頭說:“五十二個!”接著說:“還有四十三個‘條子’!”


    高大爺搖搖頭:“丫頭就不要了,我看這麼吧,五十二個我全要了!”


    “那可是好!”老把頭連連打揖道:“你家可是行好了,屋裏頭請,請……”


    高大爺咳嗽了一聲,吩咐說:“都給鬆了綁吧,也不是牲口,還怕跑了?”


    “是是……你老說的是!”老把頭笑得眼睛都睜不開:“鬆開、鬆開……”


    二把頭招唿著傳下話去,滿棚皆歡。


    王府來人裝滿了整車的棉衣,高大爺一聲關照,十幾個家丁來迴搬送,就在席棚裏換起衣裳。


    在老把頭趙一帖江順三個人殷切陪同之下,高大爺這才轉身步出,卻是又看見那個吊著的人了。


    高大爺“咦!”了一聲,站住了身子。


    “這可不像話!”高大爺說:“這裏不是衙門,還私設刑堂!?”


    “哪裏的話?”老掌櫃的忙分辯說:“這小子施橫,不聽話,打傷了人,不能不吊起來!大爺既這麼說,就把他鬆下來吧!”


    二把頭江順連連搖手說:“使不得、使不得……鬆下來非鬧事不可!”


    一行人隨即走了過去。


    姓孟的那個小子,樣子還是真狠,睜著兩隻眼,一點屈服的意思都沒有。


    “你叫什麼名字?”高大爺伸出了手裏的黃玉旱煙袋,撩撥著對方披散的頭發(fā)。


    “他姓孟。”二把頭說:“剛才我查了一下,這小子是由滄州那邊轉手過來的,聽說一路上闖禍、搗蛋,沒人敢要,性子倔極了!”


    老當家的說:“這號子人,不敢充數(shù)往府裏送,我看,這裏也留不住他,迴頭把他往衙門裏一送完事,保他媽日的,還指望他能賣錢?”


    “那可不一定!”


    高大爺那一雙招子可是不空,光隻是對方那一身架子骨,看著就非比尋常,一頭亂發(fā),又黑又密,再看看臉子,鼻直口方,一雙眼睛尤其有光,雖是大手大腳,可不像是被人使喚的奴才相。


    “你練過武吧?”


    高大爺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地向姓孟的盯著。


    姓孟的“哼”了一聲,偏過了頭去。


    二把頭一愣說:“練沒練過可沒人知道,不過小子還真有勁,七八個人都按不住他……


    我看許是犯過殺人罪、幹過強盜也不一定!”


    高大爺徐徐地噴出了一口煙,微微笑了,樣子夠玄。


    “你們也別把他往衙門送了,銀子加倍給!這個人我要了!”


    買賣成交,幾十口子人,都帶迴了王府。


    總管事高大爺今天的興頭兒特別好,不單單是順利地買了一批賤奴,為此不辱使命,可以大大在王爺跟前表功一番,便是手頭上著實的也狠狠發(fā)了一筆好處。


    瞧瞧這批小子們,新衣裳一穿上,馬上人模人樣,可就頓有不同。高大爺心裏有數(shù),吩咐下去,每人先洗個澡,好好梳個頭,發(fā)一兩銀子的賞錢,要睡的睡,要吃的吃,三天以後再正式收編。朝見主子以後按人發(fā)工。


    消息一傳下去,歡聲雷動,可真是皆大歡喜,對於這批幾經輾轉拍賣吃盡了千辛萬苦的奴才小子們來說,可真是苦盡甘來,三生有幸,兩世為人了。


    高大爺迴到了王府西跨院,他自家的小小院落,由個標致的丫環(huán)侍候著寬下了衣裳,往炭火盆子旁邊一坐,剛剛接過來熱茶,還來不及呷上一口,外麵亂哄哄的一陣子喧嘩,傳說是前麵鬧事了。


    進來個穿著東府灰色長衣的小子,紅著張臉,不等著招唿,直趨跟前,向著高大爺大聲唱喏,迴話說:“大管事的,可不得了啦,新來的奴才造反了。你老快過去瞧瞧吧!”


    “造……反?”


    高大爺頓時為之一愣。


    “小五子叫人給打傷了,大口吐血,人死過去了!”灰衣小子說:“聽說是一個新來的愣小子闖的禍,那小子可厲害啦!”


    一聽他這麼說,高大爺可就心裏有數(shù),臉色為之一青,重重放下了手裏的茶碗——


    “會是他?走,我們瞧瞧去!”


    灰衣小子應了一聲,扭頭就往頭裏走。


    “丁健!”高大爺喚住他說:“這件事不許嚷嚷,吩咐下去,誰要是給我嚼舌頭根、多嘴,把話傳到了內宅,我扒他的皮!”


    丁健臉色一白,大口應了一聲,扭頭就跑,傳話去了。


    高大爺來不及穿上他的皮罩甲,就往前麵院子裏趕。


    新來的奴才都暫時收在東邊院子,那裏蓋著兩間大瓦房,地上鋪著青石頭條磚,此時此刻,卻教白雪都給蓋滿了。


    這院子最是人丁雜亂,男男女女進進出出,都是些府裏的下人,進口處特別立著個隔斷,俗稱影壁牆,不使外麵人一眼看透。


    原本這院子就已經夠亂了,現(xiàn)在忽然間又住進來幾十口子,新來的人,到處忙著張羅,缺衣少帽,進進出出,大唿小叫,尤其不成個體統(tǒng)。


    高大管事往廊子裏一站,臉拉得比馬臉還長,說了聲:“叫錢升!”


    府裏人丁複雜,光是下人也有好幾百口子,他這個總管大爺,說白了雖不過是個下人頭兒,可是上上下下,幾百口子管起來可也煞費周章,不能不責成負責,於是二管事、三管事……光是“管事”就排了五人之多。這個錢升,就是專管這院子起居飲食,排行第五最末的一個管事,他的事情最多,也最雜。


    一聽說高大爺招唿,三腳並兩步地趕到了眼前。


    “是怎麼迴事?”高大爺拉長了音調問:“誰又鬧事了?”


    “小事、小事,怎麼又把你老給驚動了?”


    錢管事故作輕鬆地笑著說:“一個新來的小子鬧事,已經給製服了!”


    “聽說小五子傷得不輕,人呢?”


    說著,高大管事大步就往裏麵膛,錢管事跟上去賠著笑:“人已醒了,沒事……”


    高大爺“哼”了一聲,剛站住腳,就看見兩個人正攙著受傷的小五子打裏麵出來,後者年歲不大,挺秀氣體麵的一個小夥子,隻是這時看上去麵色蒼白,身上的緞子衣裳且沾滿了血跡。


    一眼看見了總管大爺,小五子“哇!”一聲哭了,趕上來,噗通跪下,大放悲聲—


    —


    “大管事一一你老可得給我作主……小五子給人打啦,眼看活不成了……”


    這麼大個子的人了,說哭就哭,一時眼淚汪汪,麵條人兒樣的,眼看著就要倒了下去,後麵站著的兩個小子趕忙過來攙著他。


    高大爺皺眉說:“這可是怎麼說的?……用不著,用不著,起來,起來,我給你作主!”


    一麵說,兩隻手親自把他給攙了起來,瞧瞧,還真似傷得不輕,嘴角還帶著血。


    這個小五正是王爺身邊最受寵愛的當差,在府裏炙手可熱,也隻有高慶麟才能支使得動他,雖不過是王爺跟前進出隨行的個小跟班兒,可是平素仗著王爺?shù)膶檺郏仙舷孪拢瑹o不另眼相看,就是高大爺也有求得著他的時候。


    一看被打成這個樣,一旦王爺問起,這小子再要實話實說,高慶麟這個大管事可就難辭其咎。他心裏怎能不驚!


    一口氣可就發(fā)泄在錢管事的頭上。


    “混蛋!”高大爺?shù)砷_了眼,直衝著錢升發(fā)作起來:“你這個差事還想不想幹呢?


    走!跟我進去瞧瞧去!”


    錢管事拱著個背,一聲不吭,孫子樣的。


    “好兄弟!”高大爺再迴過頭來安慰小五子:“大哥我一定給你作主,可是,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要是讓王爺知道,大家麵子上都不好,是不是?得!兄弟你先迴去躺著,迴頭我再去瞧你,把給王爺看病的李大夫給你找來,想吃什麼隻管招唿!”


    對個手底下當差的這麼殷切招唿,高大管事還真有他一手,小五子即使心有未甘,礙著他龍頭大哥的麵子,又能說些什麼?


    高慶麟、錢升來到了新收房,隔著條廊子,可就看見了那個打人鬧事的人,高高吊在廊柱子上。


    一點不錯,又是姓孟的那個小子。


    不用說,他是挨了打了,且是打得不輕,新大襖早已脫了下來,身上的小褂東一縷西一條,都讓鞭子抽破了,露著早已凍成了紫黑色的鞭傷,那麼直直地吊著,風幹臘肉樣的沒精打彩。


    瞧著這麼重的一身傷,高大爺原本隱忍待發(fā)的一腔怒火,倒是發(fā)作不出來了。


    “你這小子……”高大爺抬頭打量著他說:“是怎麼迴事,不想活了?嗯!?”


    “可厲害啦!”錢管事說:“七八個人都按不住他,要不是拿網(wǎng)子擒他,嘿!還不定費多大的事!”


    高大爺可就由不住又多瞅了幾眼。


    “好一身架子骨兒!”


    高大爺心裏暗暗地誇了一句,轉著圈兒地直向姓孟的打量不已,他習過武,早先是跟王爺幹護衛(wèi)頭兒起的家,手底下頗不含糊。


    正因為如此,瞧著姓孟的這一身好架子骨,才能發(fā)自內心由衷地讚賞。


    “對付這樣的橫小子沒別的法子,隻有餓,餓他三天,看他還橫不橫!”


    錢管事咬牙切齒地說,拿起地上的鞭子,“叭!”地狠抽了一下,打在姓孟的身上,後者滴溜溜打了個轉兒,沒知覺似的,連眉毛也不皺一下。


    “凍著了!”高大爺於心不忍地說:“迴頭給他一口熱湯吃,打歸打,罰歸罰,這裏不興死人!”


    說時,他的兩隻手可就探在了姓孟的左右“京門”穴上,一探之下,由不住心裏吃了一驚。


    原來一個人若是受凍而死,內氣必先已寒,試之左右“京門”雙穴,當可預知,這個姓孟的,顯然距離著死還有一段距離,穴脈之內氣還十足,觸手奇熱,其人內氣之充實可想而知。高大爺原來還有些擔心他挺受不住,這一霎總算寬心大放。


    “小子,行!”高大爺迴頭招唿說:“這小子還挺得住,再吊他半天!”


    說了這句話,他就轉身離開,錢管事等在後麵跟著。


    “為了給小五子平息這口氣,不能不這麼著!”高大爺小聲關照錢管事:“吊吊就算了,人是肉做的,不能再打了!”


    “誰說不是,你老放心,這小子結實得很,打不傷他!”錢管事還笑笑道:“要依著小五子,恨不能告到王爺那裏去,給姓孟的小子來個千刀萬剮!”


    高大爺冷笑道:“也沒這麼大的罪呀!迴頭我說說他去!他也太嬌了點兒!”


    “喲!”那邊上傳過來嬌滴滴的一聲吆唿:“高大爺——錢管事——兩位爺們都在這裏,這可省了我的事啦!”


    聲音又脆又嫩,嗓門兒還真夠大,那麼道地的北京官話,聽起來舒服極了。


    棉布的簾子吧嗒一響,從裏麵邁出來個花不溜丟的姑娘人家。


    高挑的個頭兒,細細的腰,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珠子,那樣子可機靈了。


    話到人到,蝴蝶樣的輕飄已到了麵前。


    再看,大姑娘穿著紅襖,下麵是粉色拖地裙子,玄色的綁比巾,勒著條銷金巾,也學時下風尚,穿著雙麵繡花高底鞋兒,一雙大辮子紮結在後頭上,用一根玉簪子穿著,模樣兒十分俊俏。


    上前來不說別的,衝著高錢二人先來了個萬福。


    高錢二人隻一聽聲,就知道是誰來了,俱都喜了個眉開眼笑。


    “喲!這不是三姑娘嗎!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進來啦?”高大爺擺著手說:


    “來來……外頭冷,到裏麵坐去!”


    三姑娘笑說:“還是外頭說話好,裏麵人多,臭烘烘的!”說時她抬起手捏了一下鼻子。


    高大爺哈哈笑了。


    “倒也是,剛收了些子奴才,臭衣裳臭鞋的,哪能不臭?那好,隻要你不嫌冷,就在這裏站會子吧!”


    錢管事笑瞇著眼說:“老先生可好?”


    “好!”三姑娘說:“天冷,他老人家風濕骨頭疼,哪裏也懶得動彈,還說呢!哪一天要找大爺聚聚,喝迴春酒呢!”


    “喲,可不是!”高大爺說:“你不說我還忘了,上次去你家是年頭上,看看這又要過年了!”


    錢管事說:“三姑娘你人緣兒好,到處忙到處也見不著你,有什麼事嗎?”


    “有!”三姑娘說:“正有事找大爺五爺來著!”


    一麵說把手上的包袱遞給錢管事說:“這是上迴五奶奶托我繡的裙子,說要過年穿的,正要送過去,五爺既在這裏,省了我再多跑一趟!”


    “那好,好好……”


    錢管事連口地稱著謝,接過了包袱。


    “今兒個是有事,找二位爺來著!”


    臉上帶著甜甜的笑,三姑娘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四下裏一瞟,微微一驚,可就瞧見了那一頭高高吊在廊柱子上的人了。


    “啊!這裏還吊著人哪!可是怎麼迴……事?”


    “不聽話,鬧事啊!”高大爺說:“別理他!說咱們的!”


    “是這麼迴事!”三姑娘那雙眼睛總似離不開吊著的那個人:“三姨娘那邊要兩個人,聽說府裏剛買了批奴才,叫我跟高大爺商量一下,要身強力壯,最好還懂得栽花兒的。”


    “花把式!”高大爺一笑說:“行!這事不難!迴頭老五你留意一下,過幾天給送過去!三姨娘那邊,姑娘你代我問個好兒,這兩大老忙,老忘了過去請安問好!好吧,你們聊聊,我先走了!”


    他隻惦記著小五子受傷的事,怕他到處嚷嚷,還要好好囑咐一番才是。


    高大爺走了,三姑娘也敢放膽說話了。


    “是怎麼迴事?”向著吊著的那個人遞了個眼波,三姑娘怪神秘的樣子:“是新來的?”


    “那還用問?”錢管事鼻子裏哼了一聲:“小子欠揍,天生的賤種!”


    “有這麼大的罪過?”


    一麵說,三姑娘緩緩地向著吊著的那個人走了過去。


    錢管事忙跟過來嘿了一聲:“離他遠著點兒,當心他撒野,踢你!”


    三姑娘說:“不會!”


    瞅著、看著,漸漸地她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卻興起了一絲憐惜之情,黑溜溜的眼睛珠子,隻是骨碌碌在姓孟的身上轉著。


    姓孟的忽然睜開了眼睛,似乎對於麵前三姑娘這個人的出現(xiàn),極是驚訝!自然,以他此時此刻的尷尬,對於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本能上都存在著戒心與敵意。


    眼前的三姑娘一樣也不例外。是以四隻眼睛一經接觸之下,後者為對方銳利兇狠眼神所震懾,吃了一驚。


    錢管事冷笑說:“你瞧瞧他這個樣,這小子簡直不是人!是野獸!”


    話聲未頓,已為姓孟的“呸!”的一口,吐了個正著。


    “他娘,你小子是找死!”


    錢管事簡直要跳了起來,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鞭子,卻為三姑娘抓住了胳膊。


    “五爺,您別……您就消消氣吧……”


    “我打死這個混小子!”


    錢管事暴跳如雷,想要撲過去,再一次又為三姑娘攔住:“得了,五爺,大人不見小人怪,何必跟他一個奴才一般見識!”


    話才說到這裏,耳聽著“呸!”的一聲,一口血痰又飛了過來。


    這一次不是啐錢管事,卻直向三姑娘身上飛來,三姑娘“啊!”了一聲,身子一閃,沒有沾著,神色微微一變說:“你……”


    緊接著她隨即明白過來,正是禍在自己那一句“大人不見小人怪”上,對方恥以小人自居,焉能不對她憤恨?


    抬頭看時,姓孟的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頗有發(fā)須怒張之勢,三姑娘頓時深悔失言,從而也就認識到一個人的誌不可奪,以眼前此人而論,雖然淪落為買賣販奴,卻仍然能堅守其崇高人格,不使其高操品格受辱受損,他之所以顯得如此桀騖不馴,不與茍同,不正是這樣的性格使然麼?


    一念之警,乃使得三姑娘對眼前這個人,大興欽佩,刮目相看,那一句“大人不見小人過”,倉促出口,真正是悔之不及了。


    錢管事早已霍然大怒,怒聲叱道:“該死的東西,你當這王府地方,是你隨便可以撒野的麼?我打死你這個狗東西!”


    說時鞭如雨下,“叭!叭!”一連兩鞭,抽在了姓孟的身上,鞭梢下處,隻抽得姓孟的身子在空中滴溜溜打轉,第三鞭待將抽下時,卻為三姑娘再一次抓住了他的鞭子。


    “五爺!五爺……你就……饒了他吧!”


    “你……還給他討情?”錢管事氣得直吐氣:“這小子禍闖大了,這樣的東西,要是還留在府裏,往後還不知道要惹多大的亂子……”


    他這個五管事,平日是專管這院裏的仆役奴才,豈能讓這個新收的奴才殺了自己的威風?盛怒之下,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打死了人也在所不惜。


    卻是三姑娘苦苦為之討情不已。


    “五爺……我求求你……就饒了他吧……”


    ——別瞧她個年輕的姑娘人家,手勁兒還是真大,給她抓住的鞭子,一任錢管事施出了多大勁道,都休想能掙開來。


    這麼一鬧,圍看的人可就多了。


    錢管事也不願把事情鬧大,想起了高大爺?shù)年P照,也隻得暫時忍下了這口鳥氣。


    “好吧……我不打他……我吊死他、餓死他!看看是誰硬?”


    丟下了手裏的鞭子,錢管事忿忿地往迴裏走。


    “五爺……”三姑娘由後麵跟上來喚住他:“您慢走一步,我再給您討個金麵……”


    “什麼?你還要給他說情!?”


    錢管事驚訝地看著她,顯然大惑不解。


    三姑娘臉色一紅,微微發(fā)窘地道:“我哪裏敢?要是我代三姨娘給您討個情呢?”


    “什麼……三姨娘……那我可不敢……”錢管事臉色一下子鬆馳下來:“這又是怎麼迴事!?”


    三姑娘眼角向著半懸在廊柱子上的那個姓孟的瞟了一眼,再迴過眸子,直直向著錢管事看著。


    “三姨娘不是要用兩個人嗎!我看這個人就很可以,就算是一個,五爺您看呢?”


    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有此一說,錢管事頓時為之一愣。


    “嗬!這可使不得……”錢管事連連搖著手說:“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怎麼迴事……為什麼呢?”“這小子哪有這個福份哪!”錢管事說:“到了三姨娘那兒,要是捅個漏子,那還得了?得……得……姑娘,你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三姑娘一笑說:“要照五爺這麼說,那這個人不是白花銀子買迴來啦?總得給他派個差事吧!”“這……”錢管事迴頭遙遙向姓孟的看了一眼,冷笑道:“那還得看看他的造化,看他這一身皮肉挺得住挺不住,照我說,他就得吊死在柱子上,一輩子也下不來啦!”


    三姑娘神色一變說:“噯——五爺,您行行好,那可是不好……從來這府裏哪裏作興死人呢,要叫王爺知道了,可不好吧!”錢管事嘿嘿一笑:“一句玩笑話,姑娘哪裏能當?shù)谜妫撸忸^冷,進去我請你喝茶!”


    三姑娘說:“不啦,三姨娘那邊還等著我去辦事呢!”


    誰都知道三姨奶奶是王爺最寵愛的一房小妾,而這位三姑娘,又是三奶奶最稱知己的一個跟前人,她的身份極是特殊個別,仗著她父親是這府裏一個常年供奉的清客,王爺既另眼以待,誰又敢小瞧了他?老先生能文能畫,善以運籌帷幄,就憑著這一點,王爺養(yǎng)了他們一家子,一養(yǎng)十年,三姑娘既是他的女兒,在府裏上下串門,雖然幹的是些雜碎活兒,可全憑她自己心甘情願,既不支薪,又不曾賣身,誰又能當她丫頭下人使喚!?


    再說姑娘人又老實,年輕貌美,人見人愛,偏偏她的眼皮子高,又知自愛,真叫人愛又不是,嫌又不是,真正是難以發(fā)落的緊!


    錢管事生怕得罪了她,上前一步招唿說:“迴頭見了三姨娘,就說她要的人,我至遲明天就給送過去,一定選最好的,錯不了!”


    三姑娘人都走了,迴頭一笑說:“您就別費事了,我看這個人就挺好,就是他吧!”


    說到他時,向著姓孟的那麼直直地一指。


    “你……”錢管事臉上老大的掛不住:“姑娘你就別逗樂子了!”


    “誰逗樂子來著?我說的可是真的!”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說:“我麵子小說不動您,迴頭三姨娘要是親自來要人,五爺您還能不賞臉兒?”


    “該……”


    錢管事那張臉可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既是氣惱,又是發(fā)窘,三姑娘可管不了這麼許多,帶著銀鈴樣的一串笑聲,拔腿就走,粉蝶兒樣去了。


    三姨娘真的來了。


    時當黃昏,太陽在西半天才露了個邊兒,即為重重雲(yún)彩所吞沒,惹得半邊天都成了紅色,像是為人灑了一天胭脂那般的紅……


    一聽說三姨娘的手輦(手抬的轎子)到了,錢管事還真嚇了一跳,慌不迭迎了出來。


    見麵打躬問好,不在話下。


    三姨娘一身大紅,外麵披著白綾子邊兒銀鼠長毛的“昭君套”,頭上戴著發(fā)髻,貂鼠“臥兔兒”,雲(yún)鬢堆聳,一如輕煙密霧,把水鬢描得長長的,著以黛綠,襯著耳朵珠子上的一雙翠綠墜子,越加的模樣兒嬌憨可人,我見猶憐。


    “這可是不敢當!”錢管事趕上去深深一揖道:“什麼事敢勞動三姨娘的大駕!三姨娘有話快請吩咐,小人不敢……”


    三姨娘未言先笑,挑動著一雙細長的月牙眉兒:“這不是錢管事嗎?聽三姑娘說,有個新來的小子犯了家規(guī),被你吊著,要討我個人情,給放下來,我那裏正好缺人,賞心小苑是王爺常來的地方,這個人可也不能太過馬虎,說不得我自己過來瞅瞅……要是合用,就討你個人情,把他給我發(fā)到院裏,不合適也就算了……”


    “是……小人不敢……”


    一麵說,錢管事直向一邊含笑的三姑娘遞著眼神兒,希望她能開口打個圓場。


    “這地界,髒!”錢管事吶吶道:“人頭兒也太雜……您是貴人,怕髒了您的鞋……。”


    三姑娘笑說:“倒也是真的,我看這樣吧,三姨娘,咱們就在堂屋裏坐著,等錢管事把人帶進來,您親自看看他再決定好吧!”


    “好吧,依著你的就是了!”


    對於三姑娘,她可是一向言聽計從,當下點頭答應,就這麼決定了。


    錢管事焉敢置疑,答應一聲,隻得在前帶路,把三姨娘一行讓進了正麵堂屋。自然,先有小子們得了訊息,把堂屋裏的閑人趕開,打掃幹淨,換上了炭火盆子,才敢讓三姨娘進去。


    人不放下來是不行了。


    錢管事心裏的那個別扭可就甭提了,要依著他的脾氣,非把姓孟的小子給活活吊死不可,即使不死也叫他脫一層皮,偏偏就有貴人為他開脫,以三姨娘今日身份,錢管事焉能不言聽計從?


    姓孟的非但由柱子上鬆了下來,還得臨時張羅著穿戴一新。


    雖說是形容憔悴,終遮不住他原有的豐神俊質,特別是一番梳洗,把胡子剃刮之後,簡直像是換了個人,瞧著都不認識了。


    錢管事能屈能伸,打量著姓孟的這般神采,不禁暗自希罕,哈哈一笑,抱拳奉承道:


    “孟兄弟,你交了好運啦,王爺寵妃三姨娘那邊少個花匠,特別抬舉你,看看你有這個命沒有,人現(xiàn)在堂屋裏坐著,你這就去見個禮兒,小心迴話去吧!”


    姓孟的才知道是怎麼迴事,不屑地為之冷冷一笑。


    “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後還要時常見麵,迴頭見了麵話該怎麼說,兄弟你自己可好好琢磨琢磨,我要是你,那損人不利己的廢話,就最好不說……是不是?兄弟!”


    說著說著,錢管事可就笑了,一臉的世故圓滑,上前一步,伸手理了一下對方身上的衣裳,一臉的細致關切,較之前此的紅嘴白牙,閻羅嘴臉,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裏麵來人傳話說:“五爺快著點兒,三姨娘那邊可不耐煩啦!”


    初見貴人,對方既是個坤道人家,姓孟的略似拘謹,硬是連頭也不抬一下,更不要說效“劉禎平視”那樣地看向對方了。


    三姨娘自有她的風采氣質,略略向對方打量一眼,由不住心裏很是吃驚。


    她雖然是個坤道人家,卻也出身仕宦,父親大小也是個官兒,從嫁王爺之後,這兩年更不禁眼界大開,有了閱曆,手下奴仆成群,那類的奴才相,她看多了。


    這個姓孟的,可是瞧著不像。


    初看不像,久看更不像。


    雖說是形容憔悴了些,但虎額燕頷,鼻直口方,在在顯示著他的不凡氣宇,這樣的人,豈是聽人使喚,低三下四的一個奴才?


    不用說,三姨娘這裏,心裏早就樂急了。


    “你姓什麼,叫什麼?”三姨娘語音平和,神色和藹地看著他說:“不要急,慢慢地說!”


    姓孟的這才緩緩抬起頭來。


    三姨娘瞧著一旁的錢管事:“難為了他,身上還帶著傷疤,搬個凳子來叫他坐下吧!”


    錢管事應了一聲,心裏大是駭異。王府規(guī)矩,主子麵前,豈能有奴才的座位?


    既是這麼吩咐了,便隻有聽從之一途。


    凳子搬過來,姓孟的看了一眼,眼神兒略似緩和,微微點了一下頭,便自坐了下來。


    “嘿!”錢管事心裏嘀咕道:“好小子,架子不小,還真的坐下了!”


    “孟!”姓孟的破例開了腔:“孟小月!”


    “小月!”三姨娘臉現(xiàn)笑容,緩緩點著頭道:“名字很好聽,很有詩意,你讀過書,認識字嗎?”


    孟小月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淒涼,自嘲地笑笑:“認識一些吧!怎麼,花匠也要認得字麼?”


    “那倒不是……”


    三姨娘發(fā)出了一串清脆的笑聲:“我隻是想知道一些罷了……”


    一旁的三姑娘笑著插口說:“聽你口氣,你好像很懂得花……過去幹過……這一行?”


    “那倒沒有一一”孟小月冷峻的笑了一笑:“不過略知一二。”


    “啊?”錢管事頗是意外地插口道:“你還真懂?那今天我當著三姨娘的麵,倒要伸量伸量你了……”


    “我看不必了!”


    三姨娘含笑的眼神,直望著孟小月道:“這個人我信得過!我問你,孟小月,我園子裏有幾棵王爺從南邊移來的珍貴花木,這兩天都死了!”


    “天太冷了!”孟小月想也不想地說:“凡是珍貴花木,多半耐不住寒冷!”


    “那可又該怎麼辦呢?”


    “不難!”孟小月清瘦的臉上,微微顯出了一絲笑紋:“府上可有暖房?”


    “有,”三姨娘說:“一定要移進暖房才行麼?”


    “也不一定!”孟小月說:“小花小木,用落葉及腐透了的馬糞覆蓋其根,大些的花木,可就要用幹了的葦桿包紮,到了來春再打開也就無妨了。”


    三姨娘一笑點頭,轉向錢管事道:“這個人我要了,可不許你們再難為他,我們先迴去,迴頭就煩你親自把他送過來吧!”


    錢管事應了聲:“是。”


    事情就這麼定了。


    對孟小月來說,似乎暫時已脫離了顛沛流離,不堪承受的悲慘歲月。


    固然,淪落到今日的一介奴仆,便是一項不幸的極大悲哀,而他的眼前遇合,卻又是不幸中之大幸,實屬難能可貴的了。


    蒔花弄草者,雅事也!


    也虧了當日的一番附庸風雅,春蘭秋菊,乃自種下了今日的一段遇合,人生的一切!


    所謂的窮通變達,更屬奇妙之極,莫非冥冥中早已注定?


    一片夜月,灑落在眼前靜寂的院落。


    這裏地當賞心小苑西北角落,挨著蒔花的一排暖房,搭有草舍三間,便是專為護花者所謂的花把式的下榻之處。


    孟小月便被安置在這裏。


    雖說是小苑,這裏的規(guī)模可也不少。推開一扇窗戶,向著白雪覆蓋的院裏打量,亭臺樓榭,盡陳眼底,月色裏更似有一番清幽情致,一片玉光,狀似琉璃,將月光映射當空,原來時當酷寒,湖水早已結冰,蟾光映照裏,晶瑩璀璨,間以朱亭小橋,直似廣寒仙宮,美不勝收。


    來的時候,正逢著王爺在此的夜宴,連三姨娘也不及拜見,便被帶來這裏。


    隔著一片花樹樓榭,仍然聽得見隱約傳來的斷續(xù)絲竹,歌姬們的婉轉嬌喉說明夜宴仍在持續(xù)之中。


    孟小月目注窗外,迴想著自己年來奇慘遭遇,此番命運弄人,又把自己弄到了這裏,未來又屬如何,誠然是不得而知。


    再想,自己設非淪身奴隸市場,或許早已追循父母於黃泉道上。敵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焉能容忍自己這忠良之後,作僅有的漏網(wǎng)之魚!?


    如此說來,眼前的寄身王府,誠然是上天旨意的安排,雖置身賤役,亦實可遇而不可求,十足珍貴的了。


    陣陣冷風,透體生寒。


    孟小月像是想明白了些什麼,緩緩關上了窗戶,返身過去,把一盞點著了的紗罩油燈端起來,走向床邊。


    過去十天,苦上加苦,罪可是沒有少受。此刻猶自覺得遍體骨頭發(fā)酸,更不要說身上的鞭傷了。


    他這裏剛剛放下了燈,待將上床就寢,即聽見木門上有人輕叩兩聲。


    有人嬌聲道:“孟先生睡了麼?”


    孟小月一驚道:“誰?”隨地閃身門邊。


    門外女聲道:“不認識我了,開門就知道了!”


    聲音竟像是日間所見的那個三姑娘,孟小月心裏一動,暗忖:會是她!?


    略為猶豫了一下,隨即緩緩打開了門扉。


    一片燈光,散自三姑娘手裏的蓮花燈籠,不是她又是誰?


    卻是除了她之外,另外還有一人。


    “我爹來看你了!”見麵一笑,三姑娘一派自然天真地道:“怎麼,不讓我們進來?”


    對於三姑娘盂小月猶自有一分記恨,便是她日間的出言不當,卻是此刻她父親的來訪,致使得他猝然間無法婉拒。


    嘴裏“哦”了一聲,孟小月向後退了一步,對方父女也就順勢邁門而入。


    三姑娘嚷著外頭很冷,迴身關上了門,把家裏的燈籠插在門拴上。


    “怎麼樣,不謝謝我?”


    迴眸一笑,黑油油的一雙大眼睛,在孟小月身上轉了一轉,才看向父親道:“爹—


    —這就是他,新來的花兒把式孟小月!您先坐下!”


    來人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衝著孟小月略一抱拳道:“有僭!”一麵脫下了身上的緞質長帔,就在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


    孟小月驚悸未去,更不知對方的來意,事實上他父女在這府裏又是一個什麼身份?


    壓根兒是一概不知,深夜猝訪,又是為何?


    基本上,他既感完全陌生,幹脆什麼也不多說,隻是奇怪地向對方父女默默看著。


    “我姓裘,裘大可!”


    來人自報姓名,指著三姑娘說:“這是小女貴芝,在家行三,這裏的人都叫她是三姑娘,你們既已見過,也用不著我再多說了!”


    燈光搖曳,照見著裘大可那一身講究的衣著穿戴,大約是五十三四的年歲,白卡卡的一張瘦臉,卻是眉清目秀,留著黑黑的一撮山羊胡須,頗似有幾分儒者的書卷氣息。


    孟小月略略地向他點了一下頭,仍然不欲多說。


    倒是三姑娘忍不住了,“噗哧!”一笑道:“看把你嚇的,其實到了這裏,你大可放心,在這裏誰也不會再難為你了!”


    裘大可一雙眸子,自進屋之始,即不曾離開對方少年,聆聽之下,微哂道:“不是一般尋常人物,看來身子強壯,還挺得住。”


    略略一頓的,又道:“不過久吊傷骨,卻不是兩三天即能複元,這就讓我瞧瞧吧!”


    三姑娘“噯!”地答應了一聲,轉身把插在門栓上的燈籠拿起來,即向孟小月道:


    “我爹是專為你身上的傷來的!”


    孟小月這才明白了。


    卻是他生性倔強,不願輕易受惠於人,聆聽之下,呆了一呆,搖頭道:“一點小傷……


    不要緊,不要緊!”


    裘大可道:“是麼?”一麵站起微微哂道:“看來你或許還不自知,自己抬抬手,就知道了!”


    孟小月一笑說:“這個不難——”即行抬動右手,向上舉起。卻是才舉起一半,便自眉頭微微一皺又鬆了下來。


    裘大可笑道:“怎麼樣,我說的不錯吧!”


    話聲微動,已移身近前,一雙白皙瘦手,就勢而出,落在了孟小月雙肩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頓,想要閃躲已是不及。


    裘大可湛湛的目光,近看著他,冷冷地道:“年輕人倔強好勝不是壞事,太倔強就不好了,你自己也許還不知道傷得有多重,我指出來給你看看就明白了!”


    話聲一停,四根手指已分別拿向孟小月肩胛骨,隻不過輕輕一觸,孟小月已吃受不住,痛得全身打顫道:“啊!……”


    “這就是了!”


    裘大可兩隻手猝然抬起,分別落向他身上各處骨骼關節(jié),隻不過輕輕一點,孟小月宛若著了一頓拳腳,隻疼得全身顫抖,幾欲倒了下來。


    “如何,你可相信了?”


    後退一步裘大可袖著雙手,頻頻點頭道:“看來你骨傷遠比我想象的還要重了許多,若不及早醫(yī)治,以後必為大患,可就麻煩了!”


    孟小月此刻隻疼得眼淚也淌了出來,經他這番指驗,乃知傷勢是真,隻是雙方素昧平生,又將何以寄望?


    “裘先生……你……”


    “你就不必多慮了,人生在外,少不得朋友互相接濟幫助,明知有病,故意不去醫(yī)治,這就不對了!”


    說到這裏,裘大可挽起了袖子一笑說:“來吧!先到床上躺一躺,讓我看看,保你手到病除!”


    孟小月原不欲接受,看看對方父女又果似一番好意,尤其是裘大可此人,給他的印象極深,直覺的已有所認定,此種人物不宜怠慢,再要拒絕,可就有些不識進退,誠然不知好歹了。


    三姑娘一笑行走床邊,高提著手裏的蓮燈道:“還愣個什麼勁兒,快請吧!”


    孟小月看向裘大可,抱拳道:“這麼說在下承情就是!”


    裘大可“哼”了一聲,略略點頭道:“這就對了!”


    二人起身走向床邊,孟小月坐下來,正不知是否要寬衣解帶。卻是當著三姑娘,多有不便。


    裘大可嘿嘿一笑道:“看來你究竟涉世不深,臉皮還嫩得很……用不著脫衣服,隻躺下就好!”


    孟小月才知道自己心思,對方一望即知,這個裘大可端的是心思敏銳,不可不防!


    他雖屬涉世不浮,到底是家遭橫禍,年來淪落飄零裏,有了曆練。


    所謂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裘氏父女應不是貌和心詐的小人,卻是初初一見,也不應便全不設防,掉以輕心。


    ——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這一方麵的現(xiàn)實、險詐,他已有深刻的體驗。


    孟小月微微躺下了身子,但一隻腿圈,一隻肘藏。


    也隻有深習武功的人,才能看透,自然,這也是孟小月對裘大可初初一見之下所給予的高估,否則,以他身手,也就大可不必如此。


    裘大可微微一笑,裝做不知。


    他接著說:“你的身子很不錯,但人身骨肉究非鐵石,尤其是各處骨節(jié),全賴筋絡相接,輔以經穴氣血,最是重要,傷害不得……是以,我家姑娘迴來一說,你已長吊竟日,我便知你傷勢堪憂了!”


    說話的當兒,裘大可雙手合攏,慢慢合搓,動作溫文舒徐,卻不急於出手。


    “你的傷勢,病在內寒,筋骨鬆弛,寒氣乘隙而入,若不驅出,隨著合攏的關節(jié),將永不得出,較之一般所謂的風濕更要厲害十分!”


    話聲未頓,左手二指,已點在對方左麵肩胛處。正是切中要害。


    孟小月疼得哼了一聲,卻是隨著裘大可指尖的移開,右手掌心已接貼過去。


    頓時,孟小月就覺著觸處奇酸砭於骨,隨著對方的掌勢輕起,即似有一股冷氣自骨縫間抽出,先時酸疼之處,立刻大為輕鬆。


    說時遲,那時快。


    裘大可便是這樣運用雙手,左手指點,右手掌撫,交相運施,疾如驟雨狂風。


    霎時間,已拍遍孟小月正麵全身。


    立時,孟小月全身大感鬆快,對於裘大可的妙手著春大為激賞詫異。


    一輪指掌,急如驟雨。


    孟小月隻覺著全身極其鬆快,自然舒展四肢,聽其擺布。


    正麵之後,繼而背部,隨著孟小月的翻轉,又是一遍拍打施展,全身上下,百骸盡舒。


    驀地,裘大可停住了手,後退一步道:“好了……”長長籲了口氣,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隻是這麼會兒的工夫,他臉上已見了汗珠,可見費力之劇。


    孟小月極似疲憊地坐起來含笑抱拳道:“先生真神人也……”


    一言以蔽之,他的傷疼已不複存在,對於裘氏父女的衷心感激,也就不言而知。


    裘大可會心一笑說:“你此刻骨間寒氣已完全驅出,但全身鬆弛,氣機不接,中氣極虛,還不宜多說,且好好睡上一覺,兩三天以後,即漸可複原,那時候,我再來看你,你好好休息吧!”


    說完站起來向著三姑娘略一頷首道:“咱們走吧!”


    三姑娘應了一聲,笑著向孟小月看了一眼道:“我明天再來看你,睡吧!”


    孟小月道了聲:“這就不敢!”


    翻身下榻的當兒,才自覺出身上各處骨節(jié),仿佛虛脫,竟自不聽使喚,“啊!”了一聲,忍不住緩緩倒了下來。


    裘大可嗬嗬一笑:“如何!我可曾騙你?”


    三姑娘一笑上前,嗲聲道:“你呀,就別逞能了,好好歇著吧,明天早上要是不行,也別忙著起來,三姨娘那邊,我自會為你關照,多歇個一天半天再去見她也是不遲——”


    孟小月淒迷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姑娘的臉,雖然仍有迷惑,原則上對她的好意已不再拒絕,隻是略略地點了一下頭,什麼話也不多說。


    三姑娘落落大方地為他脫下鞋子,蓋好棉被,一切料理妥當,才自向裘大可說:


    “爹,咱們走吧!”


    轉身離開的當兒,卻沒有忘記熄滅了燈。


    不容他多思細想,很快的孟小月便睡著了。


    他睡了一個最香甜的覺。


    自從家遭橫禍,喬身為奴發(fā)配流離以來,孟小月吃盡了人間至苦,尤其是過去年來的輾轉顛沛,幾乎無日不在死亡威脅的陰影籠罩之下,那些鞭撻、饑餓、刑罰的日子,連眼淚都久已冰封,不再輕流,說到睡覺——一個心無掛慮的真正睡眠,竟然都已是難望的侈想。


    而今夜,他竟然能似脫開這些桎梏,享受了久已渴望的一次酣睡。直至日上三竿,他才由沉睡中漸漸蘇醒。


    陽光透過薄薄的紙窗,草舍裏交織著醒目而活潑的光彩氣氛。


    兩隻八哥鳥正在枝頭撲飛嬉戲,紙窗上一次又一次疊映著它們的影子。


    孟小月睜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才似明白了一切。


    昨夜的疲憊,全身酸楚,在一夜酣夢之後,已似完全恢複,即使身上的鞭傷,也似不複疼痛。


    推開窗戶,好一片晴撫豔雪,敢情是環(huán)湖以側的幾株老梅綻開了,映著湖冰、白雪,更多姿彩。


    孟小月長長地吸了口氣,待將迴身的一霎,卻自窗前屋簾下站起個頭梳丫角、十二三歲的童兒,望著他嘻嘻一笑,轉身就跑。


    “喂!”孟小月怔了一下,喚之不及,眼看著對方小童順著湖邊一溜煙也似地跑沒了影兒。


    這裏雖是王爺寵妾三姨娘的住所,卻因為王爺時有駕臨,也就得天獨厚,各樣建築,即使一花一石,也由專人負責設計,想來較諸皇宮內院也是不差。


    望著一片冰魄雪光,孟小月不禁發(fā)起愣來。


    命運的捉弄,誠然匪夷所思,昨天以前,還是奴隸市場的一名聽令擺布的囚奴,一夕之間,卻有了如此巨大的變遷。


    對於眼前他這個花把式的身份,就其必要性來說,正是切合實際,而王府這一塊大招牌,用以掩護自己這個特殊分子的身份,應是再恰當不過。這一切設非是上天的安排,焉是人力所能求得?


    他可也不是一個十分甘心聽憑命運安排的人,可是就現(xiàn)階段自己所麵臨的險境來說,再沒有一份像眼前這樣的寧靜生活,對自己更迫切了。


    找著了盆,就著水缸裏的清水洗漱一淨,穿上王府裏配發(fā)的新製棉衣,自己瞧瞧,不覺啞然失笑,一時間心裏還真有些難以持平。


    剛打算到花園裏瞧瞧,三姑娘卻打那邊迴來了。


    身後跟著個小廝,提著個飯盒。


    見麵一笑,三姑娘喜悅的眼神,直在他身上轉。


    “喲!穿上新衣裳啦?”


    “姑娘來了!”孟小月抱拳一揖說:“昨天夜裏,承賢父女好心醫(yī)治,今天已大好了!”


    三姑娘微微一笑,睜著雙大眼睛道:“我爹說得不錯,看你這副神態(tài),可真不像是個幹粗活兒的人,連說話也是文縐縐的……怎麼,這會兒還吐唾沫啐我不了!?”


    孟小月一笑說,“姑娘取笑。”


    三姑娘邁身進來,迴身招唿小童道:“你進來!”


    孟小月才自認出,正是方才跑了的那個童兒。


    三姑娘說:“你頭一天來,這裏還不熟,一切等見過了三姨娘再說,肚子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吧!”


    那童兒不待吩咐,便把提來的飯盒揭開來,攤在桌上,居然四菜一湯,麵飯俱全。


    “這……?”


    “你覺著新鮮?”三姑娘一笑:“今天你剛來,就算是我給你接風吧!”


    孟小月看著她吶吶道:“這就不敢……”


    “別客氣吧!”三姑娘說:“本來我爹要來的,正好王爺有事,找他商量去了,就由我來陪吧,請坐呀!”


    看看桌上的菜,做的倒是還真精致!


    孟小月點點頭,也就不再客套。


    三姑娘一麵為他布菜,說:“是我自己做的。”揀了條魚放在他麵前:“嚐嚐這個,藕糟小魚,今天才開的罐子,可比王府裏的師傅也不差呢!”


    自不幸落難,充身奴市,年來輾轉流離,何曾這般吃喝?孟小月內心之一番感觸,不可言喻。難得三姑娘殷勤關照,善解人意,隻顧他眼前吃喝絕口不提他傷心之事。


    倒是孟小月忍不住問說:“姑娘在這裏是……還有令尊……”


    三姑娘放下筷子,一笑說:“你看呢”


    孟小月?lián)u搖頭,實是不知。


    三姑娘“唉”了一聲,淡淡一笑道:“說來我們也相差不多……我爹與這裏的王爺早年定交……承他不棄刻意留住,勉強算是他府裏的一個清客,管些田地租約……一住兩年,日子倒也清閑……”


    “原來如此!”孟小月抱拳說:“原來是位飽學之士了,既蒙這裏主人器重,當非尋常,失禮失禮!”


    三姑娘一笑說:“你又來了……好吧,難得你今天空閑,我就把這裏情形給你說說清楚,以後你辦起事來也有個準兒!”


    二人俱已吃飽,三姑娘吩咐隨來的小童,把碗筷收拾幹淨,孟小月不敢坐視,也幫著一起整理,一麵問:“這位哥兒叫什麼名字?”


    小童笑說:“我叫花寶,是我們姑娘的小跟班兒!”


    三姑娘笑說:“貧嘴,還不快迴家去,又想偷聽說話,以後好到處學舌,是不是?”


    花寶涎臉笑說:“我哪裏敢?”提著食盒子一溜煙似地跑了。


    二人落座之後,三姑娘各處看了一眼,笑說:“以前的花匠老馮年老走了,沒留下什麼東西,連個茶壺都沒有,你先忍著點兒,三姨娘人最好,有她關照就錯不了!”


    孟小月說:“這已經太好了……”


    三姑娘注視著他,忽然麵現(xiàn)神秘地道:“孟小月,你真的姓孟?我是說,孟小月是你的真名字?”


    這忽然的一問,不禁使得孟小月為之微微一愣。


    “姑娘為什麼這麼問?”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有什麼不對麼?”


    “那倒沒有……我隻是奇怪罷了!”


    三姑娘接著含笑道:“其實你剛一來,我就聽說了,所以才討了個差事,故意到錢管事那裏走走,聽說你在未來以前,就惹是生非,吃了很多苦頭這又何必?”


    孟小月點點頭:“姑娘說的是,隻是生來性情就是這樣,一時想改也不容易!”


    三姑娘看著他點了一下頭,怪神秘的樣子。


    “你這個人哪?一定是大有來頭……反正你不說我也不問就是了,日子一長也就知道了!”


    孟小月“哼”了一聲:“你多疑了!”


    三姑娘這才出了口長氣道:“好吧,我就把這裏的情形先給你說一說!”停了一下,她接道:“有兩個人,你可是要多防著點兒,沒事最好少給他接近!”


    “姑娘說的是高……”“對了,高大爺就是一人!”三姑娘奇怪地道:“怎麼,你也看出來了?”


    孟小月說:“他是這府裏的總管大爺!”


    “所以我才想法子把你弄到了這院子裏管花!”三姑娘笑態(tài)可掬地道:“這府裏上上下下,沒有他管不著的地方,就隻這個地方,他高大爺要費點事兒……”


    “為什麼?”


    “因為這是三姨娘的深閨,他不得不避個嫌,再說,三姨娘既要來了我,他就不願多管了!”


    三姑娘笑著接說:“你明白了吧!這是我的地盤,因為有了我,他就不來了!”


    孟小月這才明白了:“原來如此!”頓了一頓,問:“這位高大爺又是怎麼一個人?”


    “欺上瞞下,坐地分贓。”三姑娘冷著臉說:“既奸又滑,心狠手辣,還有!他可不是一個平常的人,他身上有功夫,反正是這個人太不簡單了,用得著你他就抬你,用不著你,他就踩你,以後你就知道了,聽說是他特別把你挑進來的……正因為這樣,我才不得不快下手,要不然你落在了他的手裏,再想救你可就晚了!”


    孟小月微微點頭,對於三姑娘的機智明快,古道熱腸,大為感激。


    “隻是……”他不得不有所擔心:“這麼一來,高大爺豈能甘心?”


    “他當然不甘心,可也沒有法子!”三姑娘笑得很甜:“你是三姨娘親自去要的人,他又能怎樣?至於我嘛,有我爹在後麵撐著,諒他還不敢怎麼樣,當然,他是恨透了我,可是麵子上不得不敷衍,反正我不求他,他的所作所為,全在我爹手裏攢著,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孟小月已從這段話裏,聽出了頗多玄機,也隻是心裏有數(shù)就是了。


    三姑娘說:“還有一個人,你也得當心——李黑子!”


    “李黑子?”


    “這是他的外號!”三姑娘說:“他是王爺?shù)馁N身保鑣、侍衛(wèi)頭子,叫李鐵池,這個人本事可大了,反正你心裏有個數(shù)兒,這個人比姓高的更難纏,要是犯在了他的手裏,不死也得脫一層皮,這兩個人你記著,沒事少給他們打交道也就是了!”


    孟小月抱拳說:“謝謝姑娘關照,我記住了!”


    才說到這裏,就聽見遠遠院子裏,人聲嘻笑,三姑娘跑過去,推開窗戶瞧了瞧,迴身驚道:“王爺他們來了!”


    話聲方頓,隻聽見“碰!”的一聲,房門大開,卻由外麵閃進三個人來。


    實在說,進來的是兩個人。


    第三個當門而立,氣勢軒昂,卻不曾進來。


    黑黑的一張方臉,個頭兒偏高了些,兩臂高聳,雙肩甚是開闊,一身紫緞子長衣,於腰腳之處綁紮得極是牢靠,一眼之下,即能看出來這個人的有異尋常,必然有傑出身手。


    一個念頭,閃自孟小月腦海——李黑子,難道說這個人就是他!?


    “李大叔,您,這是……”


    三姑娘目睹之下,也似吃了一驚。


    紫衣漢子這才把直盯著孟小月的一雙眼睛轉到了三姑娘身上。


    “怎麼,姑娘你也在這裏?”


    話聲一頓,那一雙灼灼瞳子,不自禁又轉迴孟小月:“這個人是誰?眼生得很!”


    孟小月已由三姑娘的那一聲稱唿,判斷出來人必是這府裏王爺保鑣,人稱“李黑子”


    的那個李鐵池。


    說曹操,曹操就到。


    想不到三姑娘剛剛才提到他,他就來了,卻又是為了什麼?


    “哦。”


    三姑娘這才會過了意來,一霎間臉現(xiàn)笑顏地道:“大叔您來得正好,我給您引見一下,這是新來的花匠,孟小月。”


    “孟小月!?”


    李鐵池臉色甚是陰沉,湛湛眼神,直似無形的兩把利刃,直刺向孟小月內心。


    “這是府裏的侍衛(wèi)統(tǒng)領,李鐵池,李老爺!”三姑娘向著孟小月丟了個眼神兒:


    “還不過去見個禮兒?”


    孟小月邁進一步,抱拳唱喏,叫了聲:“李老爺!”


    李統(tǒng)領的那張臉,總算緩和了下來。


    “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晚上。”


    “誰推薦你來的?”


    “這——”


    “錢管事!”三姑娘接口笑說:“是三姨娘親自上門向錢管事要來的!”


    “是這樣?”李鐵池一笑點頭,卻斜過眼神來照著她:“三姨娘可又怎麼知道有這麼個人?不用說,還是姑娘你大力推薦的吧?”


    嘿嘿一笑,這位王府侍衛(wèi)頭子輕輕邁起了腳步,進了門坎兒。


    兩名侍衛(wèi)立即左右後退一步,空出了中間地位。孟小月才自發(fā)覺到二衛(wèi)士,雖然穿著府內的灰色號衣,裏麵卻是緊身衣靠,並且各自佩帶著一口綠鯊魚皮鞘,形式個別的寬柄長刀,襯以虎悍魁梧的身材,極是氣勢軒昂。想來身手不弱,非比等閑。


    三姑娘為李鐵池一語說破,臉上微微一紅,不過她久經曆練,一向伶牙俐齒,卻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下嬌笑一笑,嗲聲嗲氣地道:“李大叔您真會猜,一猜就猜著了,這位孟兄弟新來乍到,不懂府裏規(guī)矩,剛才我正在跟他說,要去拜訪您來著,沒說的,您就多擔待照顧照顧他吧!”


    李鐵池微微一怔,霍地向孟小月注視道:“原來你就是在新收房鬧事的那個姓孟的?”


    孟小月呆了呆,不知如何作答。


    李鐵池卻“嗬嗬”地笑了。


    “這麼說可也不是外人了。”上前一步,他打量著孟小月道:“老高跟我提起過了,正打算找個時間找你來談談,想不到你卻來了這裏,聽說,你還練過功夫?”


    此言一出,非但孟小月為之一驚,即是三姑娘也似意外地怔了怔,倏地轉過臉來向孟小月看著,神態(tài)間大似存疑。


    孟小月苦笑著搖了一下頭:“高大爺可是高看了我,我又哪裏會什麼功夫!隻是身子骨一向堅硬,有幾斤蠻力罷了!”


    “是這樣麼?”李鐵池一笑,沉聲道:“我看倒也未必!”


    話聲一落,右手倏起,“噗!”的一聲,已按在了盂小月肩上。三姑娘嚇了一跳:


    “李大叔!”


    想是這一掌力道不輕,以至於孟小月萬難當受,身子晃了一晃,腳下一閃,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差一點坐了下來。


    李鐵池“嘿!”地一笑,諱莫如深地道:“小兄弟,你接著這個!”


    左手乍翻,一式“飛鷹掄翅”,五指結印為梅花狀,直向孟小月背上扣來。


    孟小月“啊!”地叫了一聲,神色大變。


    卻是不容他有所失閃,一旁的三姑娘“呀!”地一聲嬌唿道:“李大叔!”


    敢情是三姑娘身手不弱。


    叫聲甫出,猛地切身而進,一隻纖纖細手,直向李鐵池左手切去。


    同時之間,三姑娘左手作勢,一式“妙推如意”,直向李鐵池身上推了過來。


    李鐵池“哼”了一聲,頗為驚訝地向著三姑娘看了一眼,“哈!”地一笑說:“好!”


    極快的一霎,他竟自改了招式,草舍裏驀地卷起了一陣旋風,不知如何兩隻手掌,己似有了交接,隨著掌力的一撤,雙方身子鷹也似地已作兩下分開。


    三姑娘直似逼向草舍角落,李鐵池卻有似收翅之鷹,落在了屋裏僅有的那一張八仙桌子上。


    隻見他身勢極為輕巧,隨著開收的兩腋,長衣開合,鼓蕩起大片風力,隻憑著左腳腳尖,那一點方寸之力,力點桌角,全身紋絲不動,固若磐石,已把身子牢牢定住。


    一絲淩笑,顯現(xiàn)在他黑瘦的臉上。


    “怪道人家都說姑娘身手了得,我卻是不信,今天總算見識了!哈哈……強將手下無弱兵,女兒已是如此,老子可想而知,這麼看來,有關令尊的一些傳說,倒也並非純是空穴來風了!失禮、失禮!”


    話聲一頓,足下飛彈,長衣飄動,一片飛雲(yún)也似的,已落身當場。


    三姑娘無意施展身手,已不自在,再聽他提到了父親,不由暗吃一驚,呆了一呆,正要答話,卻隻見門前人影一閃,現(xiàn)出來一名藍衣當差。


    “李爺!”那差人神色張惶道:“快別打了,王爺招唿。”


    話聲出口,王爺同著愛妾三姨娘,已現(xiàn)身在前畫廊。


    隔著一道迴廊,楚王朱華奎、三姨娘並肩而立,正向這邊舉目顧盼。


    李鐵池不敢怠慢,慌不迭閃身而出,趨前請安。


    三姑娘看向孟小月,輕聲道:“別怕,都有我呢!來!咱們出去!”


    二人隨後步出,貼壁而立,不敢移動。


    王府規(guī)矩,自家府裏,日常相見頻繁,設非個別承召,皆可以免行跪叩大禮,卻也有一定分寸,禮教極嚴。以眼前而論,三姑娘同孟小月既未承王爺召見,也隻能遠遠侍立,不敢擅越。


    李鐵池跪叩請安後,垂手侍立。


    朱華奎含笑道:“有件事我老是忘了,劉府臺請借我的翠玉屏風一用,別人我不放心,就由你押護一趟,給送去吧!你直接去找高管事,傳我的話就行了!”


    李鐵池恭敬地應了一聲:“遵命!”便自躬身退下。


    孟小月原在擔心,他放不過自己,倒是這麼一來,化解了一時之急,心裏頓為之大現(xiàn)輕鬆。


    朱華奎打發(fā)了李鐵池,待將轉身離開,一眼看見了三姑娘,頓時麵現(xiàn)喜悅。


    “裘姑娘你也在這裏?來來來!過來,過來!”


    三姑娘忙自上前,請了個萬福,叫了聲:“王爺,三姨娘。”


    朱華奎“赫赫!”連聲笑著,一雙細長的眼睛,拉成了兩道縫。這位玉爺不高不矮,中等的個頭兒,一張國字臉,麵色黑裏透紅,下巴上留著一圈胡子,襯著身上一襲半舊的絳色袍子,樣子並不出色,乍看上去,就像是一般商號裏的大掌櫃的,誰能知道,他就是當今手握重兵,江漢地麵最稱實力的“楚”王爺!?


    今年他四十二歲,正當盛年,間以聖眷日隆,確是意氣風發(fā),不可一世。


    “這日子怎麼老沒有見你,都在忙些個什麼?”


    打量著三姑娘,王爺臉上隱隱帶著色情的笑,眼角上布滿了魚尾細紋。


    “哪裏忙呀!”三姑娘說:“王爺您開心哪!”


    一邊的三姨娘上前拉著她的手,笑說:“我正要找你呢,那個新來的花兒把式來了沒有?”


    “花把式?”朱華奎微微一怔。


    三姨娘說:“是呀!過去的老人走了,特地找了個新人……他叫什麼來著?”


    “孟小月!”三姑娘說:“您就叫他小孟吧!”


    一麵說,三姑娘迴過臉來,向著孟小月招手道:“來,小孟,見過王爺、三姨娘!”


    孟小月應了一聲,隨即過來,向著王爺、三姨娘深深打了一躬道:“孟小月參見王爺、娘娘。”


    朱華奎瞧著他,點點頭說:“……你姓什麼?”


    “不是說了嗎,他叫小孟!”三姨娘轉向王爺說:“怪可憐的個小孩,新來的……


    聽說一路發(fā)配流離,吃了不少的苦!”


    朱華奎這才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說:“高管事說了,你就是新來的這一批人裏麵的?”


    “小人正是!”


    “在東湖那邊,我新造了個園子,打算明年秋天搬過去,原是要把你們安插在那邊,你……”


    三姑娘說:“迴王爺,這個小孟過去就是種花的,三姨娘這邊正好用得著,所以就推薦他過來了!”


    三姨娘看了她一眼,笑說:“可不是,還是我親自過去要的人,晚一步怕就送走了!?”


    朱華奎點點頭,一雙細長的眼睛著實地向孟小月看了幾眼,哼哼了幾聲,笑態(tài)可掬地轉向三姑娘道:“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在這裏幫忙,我也跟你父親說了,要好好謝謝你,我看你幹脆搬過來,到賞心小苑來住就得了,也好跟三姨娘作個伴兒。”


    “王爺這是抬舉我!”三姑娘低下頭說:“隻是我爹那邊,沒個身邊人侍候……王爺您多體諒!”


    朱華奎“赫赫”笑了兩聲,點點頭說:“這倒也是,再看看吧,我再給你爹商量商量……”


    說著又盯著三姑娘看了一眼,才含笑同著三姨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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