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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宸宮


    第一章


    魚躍龍門,是宮中女子的夢想,所有的黛眉淺畫、寶髻千變,都不過是為了那九五至尊閑暇時的驚鴻一瞥、偶然驚豔,或者是一時青睞。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lou亦如電,


    應(yīng)作如是觀。


    ——《金剛經(jīng)※#8226;第三十二品※#8226;應(yīng)化非真分》


    永嘉十二年的春天甚是邪異,才二月裏,天氣就忽冷忽熱,變個不停。福壽宮裏的老太妃生受不住,終是薨了。幾日後,皇後又臥病在床,太醫(yī)們天天會診,總不見起色。內(nèi)外命婦一起陳說,太後便請了國欽寺的慧明禪師來講經(jīng)祈福。


    初七,六宮裏才發(fā)了春裝,宮人們口中不說,私下裏卻是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在青灰衣裙上小動針線,既不違宮製,又能顯出俏美。


    魚躍龍門,是宮中女子的夢想,所有的黛眉淺畫、寶髻千變,都不過是為了那九五至尊閑暇時的驚鴻一瞥、偶然驚豔,或者是一時青睞。


    漢時的未央神話,是宮中女子心中最華美的夢。


    白天日頭暖融,卻不料,到了晚上,天色冥迷竟下起雨來。春寒隨著雨絲,一陣陣倒上來,到了子時,轟隆隆一聲竟打起雷來!


    蓉兒一把拿起毛巾,叫了聲好燙,一邊又給晨lou額頭敷了一條冷的。她瞥了眼白萍、彩兒,見她們?nèi)允球樵诒桓C中,不由得心中發(fā)恨。她把毛巾一甩,狠狠地扔在桌上,弄出不小的聲響。


    白萍哼了一聲,轉(zhuǎn)身睡了過去,彩兒終於繃不住,爬起身來,遲疑地問道:“晨lou好些了嗎?”


    蓉兒看著她,想發(fā)怒,又忍住了,“額頭越發(fā)燙了,她本來身子就虛,挨了那一頓打,又逢上這天氣……”


    她想起剛?cè)雽m時,晨lou那小小的、膽怯的笑容,想起那日棍棒齊下,她縮成一團(tuán)的弱小身形。


    “要怪,就怪我們生得不好……要是爹媽給了好家世,就算做不了主子,也能做上三階的女官,有頭有臉的,也不會輕易挨打!”彩兒不甘地嘀咕著,想起娘娘們的貼身宮女,那金尊玉貴、盛氣淩人的樣子,又是神往,又是妒忌。


    她們四個都是雲(yún)慶宮中的粗使宮女,因?yàn)槌錾砦①v,又沒有使銀子,就被派到雜役班,什麼擦柱子、抹地板,甚至拔草除塵都是她們的活計(jì),白日裏辛苦奔忙,晚上也是睡四人大通鋪。


    其他宮女都被小太監(jiān)們尊稱一聲“姑娘”或是“姑姑”,她們這些人,卻是誰也不會正眼瞧的。哪天娘娘氣不順了,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拿她們出氣。


    蓉兒一聲驚叫,打斷了彩兒的苦怨,“不好了,晨lou開始發(fā)冷了……冷得像塊冰!”


    彩兒不及答話,鋪上的白萍便翻身坐起,嚷道:“半夜三更的吵什麼啊,還叫不叫人睡了!”


    “你真沒良心!晨lou還不是為了替你的班,才會把漆灑到娘娘身上。”


    “那是她自己笨手笨腳!人死了沒,還沒死就快叫善人堂來抬人,死在這裏,還怎麼住人!”


    “你!”蓉兒氣不過,衝過去就要撕扯,卻聽見彩兒大叫:“你們快來……晨lou、她,她沒氣了!!”


    蓉兒三兩步疾奔迴東鋪角,伸手一探,頹然坐倒。


    她看著這僵直、瘦弱的軀體,看著那青白的小臉,那蹙著眉、閉著眼,好像仍在忍痛的表情,她哽咽著哭不出來。


    這一條命,何其微賤!


    她起身抱住晨lou,終於哭出聲來。


    她哭著,想起家中的娘親和小妹來,仿佛要把一生的悲苦,都訴之於哭聲。


    彩兒躊躇著,半晌才道:“我去喊善人堂的人!”


    她拿了把傘,跑了出去。


    迎麵的雨水讓她打了個寒戰(zhàn),不知是因?yàn)槔洌是為著屋內(nèi)淒涼的哭聲。


    屋內(nèi),沒有人再說話,蓉兒啜泣著,白萍兩眼望天。


    半個時辰後,彩兒才迴來,她帶著哭腔說道:“善人堂的不肯來,說是大雨天……就讓她挺屍在屋裏……”


    善人堂是宮中有善心的大太監(jiān)和女官們設(shè)的,有些無親無kao的宮人死去,他們會拉出去埋了,現(xiàn)在連他們都不肯來。三人立刻明白,這一夜自己要伴著屍體睡眠了。


    蓉兒悲從中來,又哭了起來,彩兒哆嗦著,“我聽說,下雨天,容易鬧屍變……”


    她的聲音帶著恐懼,隨著雷聲轟隆劈下,顯得分外陰寒。


    白萍打了個寒戰(zhàn),皺眉看了看另一端的僵硬軀體,嫌惡地挪了挪鋪蓋,說道:“少胡說八。”


    尖酸的話語戛然而止,她死死盯著那具屍體,突然,爆出一陣慘烈的尖叫。


    白亮的雷電,瞬間照耀了整間屋子,雨聲嘩嘩,鋪上那具屍體靜靜地睜開了雙眼。


    她目光森然、神光流轉(zhuǎn),令人不敢平視,雙眸轉(zhuǎn)動著,打量著四周簡陋的環(huán)境以及驚愕害怕的三個女人。


    雷電轟鳴,震得乾清宮內(nèi)燈燭閃爍。左側(cè)有一隻雲(yún)窯瓷爐呈大禹治水狀,其中檀香冉冉,皇帝手執(zhí)黑子,意甚躊躇。


    他看著雷雨交加,也就不願去睡,遣人去留下給太後講經(jīng)的慧明禪師,一起在乾清宮中對弈。


    手談之道,淡泊二字而已。前人往往幾日才成就一局,兩人下到中夜,也不過局麵過半。


    白子大龍已成氣候,隱有騰雲(yún)破空之勢,黑子卻無所作為,散亂得不成氣候。


    局勢甚危,皇帝卻漫不在意,端過茶碗一試,笑道:“好茶。”


    “皇上且慢品茶,小僧卻要先取一局了。”慧明落下關(guān)鍵一子。


    “哦,朕要輸了。”皇帝仍是平和,輕鬆笑道,“禪師果然好棋藝。”


    看著他溫和平正的意態(tài),慧明心下暗忖道,一直傳說這位萬歲性情溫厚、寬正少怒,果不其然。


    “可惜,禪師的眼界未免太淺了些。”皇帝的聲音,在雷聲中,竟是別樣的寥淡和危險。


    慧明愕然抬頭,看入皇帝眼裏。


    在那溫厚平和的笑容下,笑意未達(dá)眼底,皇帝眼中深不可測,無窮的深淵仿佛要擇人而噬。


    當(dāng)?shù)囊宦暎勖魇种衅遄勇滂摇?br />

    皇帝伸出手,那五指修長然而堅(jiān)定,他放下一子。


    仿佛是一瞬間,那散亂的各處立刻互為支援,相互唿應(yīng)。


    棋勢已成,大龍頓成死地。


    皇帝含笑看向慧明,“卿一子不過唿應(yīng)五步,而朕從不計(jì)較一子一地,朕求的是最後的水到渠成。”


    慧明被那一眼驚得已是慌亂,逢此大敗,隻能唯唯。


    皇帝止住內(nèi)侍,親自動手收拾,仍是漫然道:“太後宮中的佛像還妥當(dāng)吧?”


    “此乃觀世音菩薩,遍體以七分金——”


    皇帝揮手打斷了他的介紹,“禪師認(rèn)為臨時抱佛腳有用嗎?”


    這很是誅心險刻的話,讓慧明戰(zhàn)栗不已,他隱約知道,自己墜入了一張大網(wǎng)。


    皇帝笑得灑拖,“太後從你那兒請了一尊佛像,而道門的玉虛道長,卻即將成為護(hù)國真人。”


    慧明又驚又怒,“太後她……”


    皇帝爽朗地大笑,“難得有今日的興致。棋局已畢,禪師請迴吧。”


    慧明咬咬牙,下定了決心,畢恭畢敬地跪下,行禮,“謹(jǐn)遵陛下旨意。”


    清晨,粗使奴婢們來到食廳,領(lǐng)取自己的一份早膳,至於高階宮女們,則要服侍完主子後,由自己的小丫頭代為領(lǐng)取,有些有頭臉的,甚至有自己的小廚房。


    宮中等級森嚴(yán),一層一層,越到上頭,越有人上人的意趣。


    白萍、彩兒仍是餘悸未消,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晨lou,隻有蓉兒愛憐地端來粥和饅頭,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紙包,裏麵是圓胖可愛的煮雞蛋。


    “快吃吧,讓你休息你不聽,待會兒要是暈了過去可怎麼好。”蓉兒像個大姐姐似的,嗔怪?jǐn)?shù)落著。眼裏卻滿是喜悅。昨晚晨lou一時背過氣去,還以為她已經(jīng)沒了,沒曾想,一個雷頭轟下,居然又睜開了眼,今早居然還能起身了!


    她狠狠地剜了眼白萍、彩兒,暗罵道,兩個死丫頭,紅口白牙的亂說什麼屍變!


    晨lou靜靜地看著她,忽然笑了,“蓉姐,你對我真好!”


    她清秀的相貌因這一笑,頓時明麗異常,眼波神動間,竟有一種高貴凜然之氣。


    蓉兒看呆了,半晌才迴過神來,卻見晨lou已經(jīng)低下頭去,吃了起來。


    她吃得很快,卻絲毫不見粗魯,一會兒就風(fēng)卷殘雲(yún)的,把粥喝了,饅頭吃了,然後才是雞蛋。


    蓉兒咋舌於她的好胃口,又想起她已幾日沒進(jìn)水米,不由急道:“你慢點(diǎn)吃,幾日沒進(jìn)食,如今這麼胡吃,還了得嗎?”


    晨lou沉靜地一笑,“不妨事,我先喝了粥湯,才吃的其他的。”她繼續(xù)香甜地吃著,幾乎把臉埋進(jìn)了碗裏,“好餓,我真的很久沒吃東西了。”


    沒有人聽到她心中那聲歎息——是的,很久沒吃了。


    二十六年了。


    一日如常。


    晨lou剛剛?cè)b能做些輕的活計(jì)——好在今日隻需把欄桿擦個通徹。


    蓉兒覺得很是奇怪,晨lou在幹活的間歇,竟問起了宮中逸事——平日裏她可對這些毫無興趣,她是個沒心眼的實(shí)在人,一五一十便講了開來。


    擦了一天的欄桿,四人迴到房間,隨便梳洗後,很快就上了大通鋪。


    晨lou沒有睡著。


    聽著三人均勻的唿吸,她睜開眼,披衣起身,來到窗前。


    已是半夜,亭臺樓閣在黑暗中燁然生輝,遠(yuǎn)處的鏡湖,波光微瀲。


    風(fēng)景依舊,人事已非。


    現(xiàn)下已是永嘉十二年了啊……


    她歎息著,如同第一次見過似的,端詳著自己纖弱的身軀、手腳,還有這一室寒苦。


    不曾想到會有今日啊……


    她幾乎是自嘲地笑了。


    沒有人會想到,晨lou,這個羞怯微賤的宮女,早已經(jīng)死去。


    在這個身軀中重生的,是她。


    在地府中,因著術(shù)士的詛咒封鎮(zhèn),她連奈何橋也過不得,被困在火中焚燒,整整過了二十六年。


    如今因緣際會,幽幽一夢,醒來後,卻被人喚作“晨lou”。


    二十六年啊……人生繁華,一朝落盡……


    我……是誰?


    她抬起頭,看著窗外的宮中諸景,無聲地說道:我的名字是——林宸。


    這天下,還有多少人,記得這個叱吒風(fēng)雲(yún)的名字……


    第二日,管事太監(jiān)有話,道是前日風(fēng)狂疾,損了雲(yún)慶宮中不少花木,少不得要調(diào)理一番。一聲令下,四人就在庭中忙碌起來。


    今日天色大晴,風(fēng)卻也很大,蓉兒扶起一叢枝蔓,又是培土,又是修剪,忙個不停。她抬起頭,擔(dān)憂地看了看晨lou,剛說了句:“你衣裳太單薄了些——”卻聽見外麵一陣輕微的喧嘩,再看時,卻見兩頂宮轎落在門口照壁處,總管太監(jiān)那尖細(xì)的聲音喊道:“恭迎娘娘迴宮!”


    蓉兒咦了一聲,道:“今日齊妃娘娘怎麼這麼早迴宮,她不是要協(xié)助皇後打理六宮事務(wù)嗎?”


    隻見宮人們正欲攙扶,第一頂轎子珠簾一xian,齊妃已經(jīng)從轎中走了下來。


    她身著絳紅繡金宮裝,麵容豔麗無比,一雙鳳眼媚意天成,卻又凜然生威,一頭青絲梳成華髻,繁麗雍容,那小指大小的明珠,瑩亮如雪,星星點(diǎn)點(diǎn)在發(fā)間閃爍,烈日映照下,令人不敢正視。


    她步履輕盈,手中卻是緊緊撕扯著絹帕,柳眉倒豎,美眸含威,三兩步就走到花叢邊。


    她的貼身宮婢香盈迎上前去,還未及開口,但見齊妃細(xì)咬銀牙,微微冷笑,也不言語,就是一掌摑去。


    香盈雖是懵懂,卻不敢避讓,生生受了這一掌,臉上指痕宛然,跪地求饒:“娘娘饒恕……”


    “齊妃姐姐火氣好盛啊……”


    身後有女子笑道,聲音清脆,卻又說不盡的慵懶嫵媚。


    第二頂轎中,有一女子慢條斯理地下轎走來,她身著淡粉衣裙,長及曳地,細(xì)腰以雲(yún)帶約束,更顯得不盈一握,發(fā)間一支七寶珊瑚簪,映得麵若芙蓉。


    她在左右侍婢的攙扶下,仿佛弱不禁風(fēng),隻那眼中的得意笑意,明晃得耀眼。


    “是雲(yún)蘿這小丫頭!”蓉兒她們看著,低唿出聲。


    原來這雲(yún)蘿本是雲(yún)慶宮宮婢,齊妃本來喜她嘴甜伶俐,收在身邊。不料她相貌出眾,一次皇帝駕臨時見了她,隨口調(diào)笑,竟比起了月下昭君。齊妃不由打翻了醋罐子,忙命人遠(yuǎn)遠(yuǎn)打發(fā)了去浣衣局。


    “多日不見她,怎麼竟成了主子?”一眾人等都暗暗納罕。


    雲(yún)蘿卻不在意,曼聲笑道:“姐姐容稟,當(dāng)日我走得匆忙,有幾樣心愛物事卻沒帶走,今日一並拿走吧……明日還要服侍皇上,並沒有工夫來呢!”


    說完,也不等迴應(yīng),竟嫋嫋娜娜的走去原先住處,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拿了個包袱出來,微微向齊妃一躬,徑自迴轎離去。


    齊妃氣得顏色不正,雙手顫抖,對著香盈又是一記耳光,“昨日皇上偶遇雲(yún)蘿,封了她做雲(yún)貴人……本宮不是讓你把她遠(yuǎn)遠(yuǎn)打發(fā)出去,不要再讓皇上見著的嗎?你怎麼當(dāng)?shù)牟睿 ?br />

    香盈囁嚅道:“她在浣衣局,怎麼會……”


    齊妃思索片刻,冷笑道:“必定是‘她’……昨日一早裝賢德,非要皇上陪她去煙霞閣看望老太妃,就是為了‘不經(jīng)意’地經(jīng)過浣衣局,到時候讓這小賤人來個邂逅,還不是水到渠成!”


    香盈恍然大悟,“是皇後。”


    齊妃揮手止住了她,覺得此處人多嘴雜,正要召集心腹密商,卻見花叢中隱約有人。


    “誰在那裏,出來!”


    四人起身,未及下跪行禮,齊妃眼尖,一眼瞥見了晨lou。


    她記性甚好,一下想起,這就是那日把漆灑在自己身上的宮婢,一股滔天怒火正沒處發(fā),伸手指定了晨lou,“把這賤婢拖出去,打死算完!”


    齊妃威儀深重,又在盛怒之中,一聲令下,早有人七手八腳的把人拖了出去,香盈連忙跟了出去,權(quán)作監(jiān)督。


    蓉兒低唿一聲,就欲起身,卻被彩兒死命拉住了。她渾身都在顫抖,想了想,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轉(zhuǎn)過身對著齊妃,用力在地上磕頭,“娘娘千歲千千歲,就饒了她這一遭吧!”


    她用力磕下,鮮紅的血染紅了石磚。齊妃卻理也不理,轉(zhuǎn)身迴了內(nèi)宮。


    再說那邊廂,香盈跟了過去,看太監(jiān)們?nèi)ツ昧诵陶龋椋菃咀鞒縧ou的宮女,輕輕開口道:“香盈姐姐且慢,我有一樁秘密要告訴你。”


    話音清脆自如,好似絲毫不曾害怕。


    香盈禁不住好奇,走前兩步,“什麼秘密?”


    晨lou抬頭,正對上香盈好奇的雙眼。


    瞬間,她眸中金光一閃,香盈隻覺得身不由己,直直看入了瞳孔深處,那深不見底的冥黑,竟是充滿妖異詭譎。她頭腦一涼,隨即渾噩起來。


    “姐姐你素來聰明,又憐憫弱小,一定會幫我向娘娘求情吧?”


    眼中的冥黑,似乎要把人吸入,香盈呆呆的移不開眼,隻定定地道:“是啊!”


    下一刻,她恍然驚醒,揉了揉眼,尖聲對著太監(jiān)道:“先別動手,我要去稟報娘娘。”


    齊妃倚在榻邊,餘怒未消,香盈進(jìn)來,小心地奉上熏香。


    “娘娘,奴婢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說。”


    “要吞吞吐吐你就給我出去!”


    “是。皇後這番,明顯是來意不善,是對著您來的。”


    “嗯。”


    “所以您更不能給她抓到把柄。”香盈熱切地說道。


    齊妃以指攏了攏額前的鬢發(fā),“什麼把柄?”


    “這節(jié)骨眼上,任何不慎都可能成為把柄,按說打死個把宮女,是我們雲(yún)慶宮自己的事。可落到有心人眼裏,對景兒發(fā)作起來,可就是‘不恤人命’的罪名了。”


    “你是說放了那丫頭?”齊妃端詳著指尖鮮紅的蔻丹,不悅地道,“本宮最恨這等笨手笨腳的奴才!”


    “娘娘明鑒……這等蠢笨之人,不值當(dāng)為她壞了我們的名聲。不如,明日我找劉總管,把這丫頭調(diào)走,換個伶俐的。”


    “依你……不過,一定要仔細(xì)了相貌,不能再養(yǎng)虎為患!”


    晨lou被赦了迴去,蓉兒自是喜笑顏開,其他兩人也是嘖嘖稱奇。這兩日她們見晨lou一無異狀,想起自己曾咋唿什麼“屍變”,臉上過意不去,對她也親切了很多。


    白萍撇嘴道:“香盈這小蹄子是個心黑手辣的性子,今天居然大發(fā)慈悲,給晨lou求情,難道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彩兒殷勤的給晨lou端來茶水,“妹妹你喝口茶吧……平日裏你不聲不響,沒想到跟香盈姑娘有情分。她可是娘娘跟前最得意的人……今後有什麼好處,莫要忘記了我們姐妹。”


    如此這般,四人吃過了午飯,又得了管事太監(jiān)吩咐,說是下午無事,莫要亂走惹著娘娘。春日天氣晴暖,左右無事,四人都上床午睡起來。


    晨lou聽得三人唿吸均勻,輕輕捂胸,咳了兩聲,吐出了一口血,苦笑道:“好霸道邪門的功夫!”


    這“九幽懾魂術(shù)”出自西域邪教,前世時,她一時好奇,記下了這門功夫,卻從來沒用過。這次重生,危急時刻,卻起了大用,可惜這具身體資質(zhì)孱弱,又沒有內(nèi)功護(hù)體,才反噬到了髒腑。


    九幽懾魂術(shù)看似玄虛,實(shí)質(zhì)不過是以眼神來控製他人心神,為己所用。這門功夫練成了極有威力,但晨lou隻是粗通皮毛,一旦遇上意誌堅(jiān)定之人,或是讓受者做他極為抗拒之事,仍會慘敗。


    雖是皮毛,但對付香盈這不通武學(xué)的宮女,卻是足夠了。晨lou忖道,再也耐不住胸中煩惡,連忙盤膝,以“黃庭養(yǎng)生訣”中的方法吐納。


    此訣不是武學(xué)內(nèi)功,隻是通過唿吸來改善自身,強(qiáng)體養(yǎng)生,對於普通人來說,作用甚大。


    這具身體病弱太過,不知要修養(yǎng)多久才能重練內(nèi)功。吐納後,晨lou想到了這個棘手問題,大感頭疼。


    “算了,能讓我重生於世上,已經(jīng)是殊遇了,奢求太多會遭天譴。”半是玩笑的安慰自己,她也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香盈前來轉(zhuǎn)達(dá)了一個重要的命令——晨lou轉(zhuǎn)調(diào)到禦花園。


    晨lou手腳利落地收拾著衣物包裹——也不過兩身衣服,幾兩微薄的體己銀子。蓉兒眼眶泛紅,哽咽道:“這一去,不知要幾時才能見著,自己仔細(xì)冷暖,小心莫要得罪貴人……”


    白萍也不複往日尖刻,欷歔道:“唉……我們這等人,不過是貴人手裏的物事,隨意調(diào)來換去,想想真沒意思。”


    彩兒見氣氛傷感,笑道:“其實(shí)禦花園也沒什麼不好,一朝皇上駕臨,要是看上了誰,那就……晨lou你要多加努力才是!”


    白萍冷笑,“也就是你這等蠢人才如此作想……上次聖上賞雪,淵天閣灑掃的紫鴛故意穿了碧紋紗衣——那妮子也真經(jīng)凍——聖上道是林中仙子,還沒等臨幸,太後就說她是狐媚惑主,四十杖活活就被打死了。”


    三人噤然不語,良久,蓉兒才道:“這種事在宮中不算什麼稀奇,明的暗的,件件樁樁,不過引得人說嘴一番,慢慢就淡了,過了一陣,誰還記得這冤死鬼?所以,”她看著晨lou,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晨lou,便是真的見了皇上,也千萬不要存著往上的心思!”


    晨lou看著她擔(dān)憂的神情,心中一暖,接著,她微微羞怯地笑了,“姐姐想到哪裏去了,我這等平凡姿容,哪裏是成鳳凰的料?”


    如此這般,四人話別了一陣,禦花園管事已派了小太監(jiān)來領(lǐng)人了。晨lou停住,深深看著身後富麗幽雅的雲(yún)慶宮,還有蓉兒不舍的眼神。


    這是她重生後,第一次的住所,第一次的同伴。


    她微微笑了,眼中的空靈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溫泉,隨即,歸於冰冷。


    宮中勝景良多,光是園林,便有聚香、曉寒、瑤林等處,但若是說到“禦花園”三字,卻必是說鏡湖邊的那處。


    此處位於宮城東角,原本是先朝寵妃的凝碧園,傳說此處以碎玉鋪地,以寒絹為花,又以地?zé)嶂g(shù),奪天地之造化,生就一池清荷,冬日裏,氤氳成雲(yún)有如仙境一般。


    本朝由先帝開創(chuàng),他於園林一道,頗有涉獵,在原先凝碧園的底子上,又加以拓展,才成今日規(guī)模。


    此處的命名也頗多怪異,傳說先帝曾提筆寫下一個鬥大的“天”字,隨即擲筆,竟是悲慟不能自已。宮中皆是愕然,後來,便隻得統(tǒng)稱它為禦花園。


    禦花園中姹紫嫣紅,爭奇鬥豔,自不必說。尤其是那碧波清池,嶙峋怪石以及黑瓦白牆的水榭長廊,都是照著江南園林的樣子,由能工巧匠精心布置,和京城的北地風(fēng)景,殊有不同。


    禦花園的宮人分作兩班,一班負(fù)責(zé)修築,一班負(fù)責(zé)花木。小太監(jiān)領(lǐng)她到時,總管正在歇息,他吸著玉製嵌金的煙桿,閉目品茶。


    半晌,他才睜開眼,略微掃了掃晨lou,問了問名字來曆。


    他想了下,道:“你長得這樣瘦小,修築班你是幹不了的,去花木班吧。”


    花木班管事是個四十出頭的姑姑,瘦高瘦高,臉色蠟黃陰沉,問了問來曆,冷笑道:“我這裏竟成了蠻荒流放的地兒,什麼主子不要的,老的少的,做不動事兒的,都往這裏扔!”


    小太監(jiān)賠笑道:“姑姑仁心慈厚,這丫頭也隻有您才**得出來,要是放修築班,怕是石頭磚頭就要墜斷她的腰!”


    姑姑也不理他,轉(zhuǎn)頭問晨lou:“你會侍弄花木嗎?”


    “略懂一二,以前在雲(yún)慶宮,那園子也是我們照料的。”


    姑姑的臉色這才和緩些,“我姓何,你叫我何姑姑就好。你在我花木班,就要勤懇做事,那些虛情小意、jian刁懶饞的勾當(dāng),隻要讓我看到,定是攆了出去。”


    她讓晨lou跟著一位老宮女做事,平時主要是除草澆灌,若是看到名貴花木有了枯凋,就要稟告她定奪。


    晨lou一一受教,正要下去,何姑姑招手讓她迴來,道:“我班裏二十個人,都住得滿滿的,你的住處可怎麼好……這樣,最東邊有一間房舍,平日裏堆放雜物,我讓小太監(jiān)把它清出來,你就住進(jìn)去吧。”


    她看了看晨lou纖瘦的身形,有些遲疑,“你一個人住,又是那麼荒涼的地兒……要不,我讓一個人搬來陪你?”


    晨lou一聽單獨(dú)一間,想起練功等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下一寬,聽她這一說,連忙道:“多謝姑姑好意,我家中偏遠(yuǎn),從小住慣了也不害怕。我初來乍到的,若要驚擾別人搬家,心裏總是不安。“


    何姑姑點(diǎn)頭,“倒是個體貼的丫頭……既如此,你便去吧。”


    晨lou盤膝打坐,功行三十六周天後,睜開了眼睛。


    這具身體的底子實(shí)在太差,先天就是孱弱,後天又失之調(diào)養(yǎng)——晨lou本是小戶人家出身,父母早早過世,kao宗族周濟(jì),能混個溫飽已然不錯,哪裏談得上什麼養(yǎng)生?


    她極為失望地歎了口氣,內(nèi)力增長非常緩慢,和前世那一日千裏的進(jìn)程,不可同日而語。雖然招式的領(lǐng)悟通徹透明,可要是沒有強(qiáng)勁內(nèi)力,根本無從施展。


    她走到窗邊,微涼的夜風(fēng)從窗紙的縫隙中吹來,讓人頭腦一清。


    這間是她的寢居,自那日何姑姑派下差事,她就住到了這裏。轉(zhuǎn)眼間,十?dāng)?shù)日過去了。


    這十幾天可說是異常平靜。白日裏差事不重,就是除草澆灌等等,那些修剪花藝、花草培育,幾個老太監(jiān)做起來就綽綽有餘了。不過何姑姑說,他們的手藝雖然看得過,就是歲數(shù)太大了,眼看著年老體衰,卻連個徒弟也沒傳下,真要是沒了,可找不著誰來替。


    這裏不是什麼吃香的地方,平日裏對著泥土石塊,主子娘娘們來玩賞時,卻有規(guī)矩要避在一旁,是以一般人想的遇見貴人,純屬妄想奇談。


    晨lou卻是自得其樂,不見這些貴人,也省了麻煩,這間單獨(dú)的寢居,更是讓她如魚得水。


    就是這身體根骨實(shí)在太差……她無聲地歎息著,想起前世裏驚才絕豔,又得遇名師,然後,就是……


    微弱的燭火在微風(fēng)拂動下飄搖不定,映著窗前的少女,孤單蕭索。


    她眼神怔忡,喜悅,悲傷,惘然,還有,最後的決絕。


    她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起身,推開了大門。


    初春的夜,仍是寒冷寂寥。天地,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幽黑近藍(lán)的天空中,星子在頑皮的閃爍,千萬年的佻拖,近乎無窮的冷峻。


    她隱在黑暗中,悄無聲息的,朝著更東的幽深中走去。


    這幽深一直蜿蜒,沿自己屋後走了一陣,四周越發(fā)荒蕪,蒿草漸漸沒膝,腳下的路在月光下卻也依稀可辨。


    一道高牆隔斷了去路,中央那柵欄鐵門,已經(jīng)是斑駁生鏽。


    晨lou想了想,還是沒有以細(xì)枝開鎖,雖然這易如反掌。


    她腳下步法奇異,隻是在牆頭一點(diǎn),就到了另一端。


    牆的另一端。


    何姑姑說,你要住的房舍在最東麵,偏遠(yuǎn)幽寂,無人願意居住,隻能做了庫房。


    那麼,姑姑,最東麵往東,是什麼地方?


    是廢棄的宮室。


    好好的,怎麼廢了?


    那是先朝的宮室,都曾是輝煌清美,令人眩目。三十四年前,韃靼人攻下了京城,在這裏燒殺**掠,宗室受辱,天下慟哭,一夜間,萬千宮殿,都成了廢墟殘?jiān)?br />

    前朝……姑姑,一間也不是本朝的嗎?


    她在黑夜中,不疾不徐地行走,腳踩在腐朽的落葉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月亮隱沒在雲(yún)中,寬闊而筆直的大道,延續(xù)到不遠(yuǎn)處。


    遠(yuǎn)處,黑黢黢的廢棄宮殿,仿若死去的巨獸。


    而越來越近的,卻是……


    她微笑,想起何姑姑瞬間慘白的臉色。


    那隻是一瞬間的變化,隨即,恢複原樣。


    小丫頭!瞎問些什麼呢!告訴你,可千萬不能去那裏……不然,前朝千萬冤鬼,作祟起來……


    她從死寂陰森的大道走下,麵前的是一座巍峨典雅的所在。


    宮門上方懸有一塊匾額,半掛著搖搖欲墜,上麵被刀劍劃得稀爛,原有的字跡,全不可見。


    自古成王敗寇,連塊匾額也要?dú)ィ瑲饬课疵馓 ?br />

    雕成飛天鳳紋的烏木廊柱,在歲月風(fēng)塵的襲擾下,已不再閃亮,鮫綃裁成的窗紗,已經(jīng)骯髒得不成樣子,輕輕推開殿門,吱呀的聲響,顯示出它的衰老。地下的泥塵,鋪起厚厚一層。


    晨lou偏過頭去,看了看更遠(yuǎn)處前朝的廢墟,胸中塊壘隻化作一句:“原來,都是灰塵,沒什麼不同。”


    三十四年的,二十六年的,本來就沒什麼不同。


    歲月侵蝕了一切,灰塵把所有謊言遮掩住,也就成了千萬年的人間。


    大殿中,仍可見往日的繁華威儀。金玉禦座仍在中央,諸般寶器,一樣不少,都蒙上了一層灰垢。想來,自那一夜後,再無人踏入。


    她徑直往後走去,穿過迴廊、庭院。


    她走到寢殿前,終於不動。


    筆直地站著,十指卻微微顫抖。


    門板被風(fēng)吹得來迴搖晃,在深夜中發(fā)出迴響。


    幾下之後,終於被風(fēng)吹開,為她lou出真容。


    躊躇著,她走了進(jìn)去。


    終於走進(jìn)了,那一夜的噩夢當(dāng)中。


    這是一間貼滿符咒的陰森房間。


    窗欞上,床前,梁上,柱間。


    那朱紅色符咒已經(jīng)褪色,在夜風(fēng)中嘩嘩輕響。


    仿佛是鬼魂的低語。


    地上一層灰土,隻是kao窗的那一塊地,竟是被符咒密密貼住,不見本色。


    前世,她就是倒在那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原來,就是這符咒作祟……害我在奈何橋下,被烈火焚燒了二十六年……”


    她輕輕低語,聲音淡淡,語意中的刻毒悲憤,深入骨髓。


    書案前一應(yīng)筆洗、鎮(zhèn)紙仍在,隻那宣紙和湖筆,已經(jīng)殘破得不成樣子。


    她笑了,輕嘲道:原來已如此破舊,怨不得“他們”能偷天換日,把這裏也說成是前朝舊跡。


    她伸手拿起架上的《校略新編》,從最下一層,抽出了一枚物事。


    梧桐為信,上書有“執(zhí)子之手”四字,墨跡宛然。


    這是她十二歲時,兩人初見麵時,他所贈的。


    猶記得,那時,她雪衣亂發(fā),長劍滴血,身後,追兵將至。


    無計(jì)可施之下,那一抬頭,月夜下,樹間的少年,醇和俊雅……


    那樹上的親密相擁,少年的輕薄一吻,引來她羞怒一掌……


    後來,他們訂下三生之盟,從此並肩攜手,生死相依。


    再後來……


    葉猶如此,人何以堪?


    她心中平生一重狂怒,手中用力,它立即化為殘黃蝴蝶,片片飛散。


    抬起頭,她眼中如冰如雪,一字一句,輕聲曼然:“且給我等著……在陵墓裏的,活著安享尊榮的,一個也別想逃拖。老天縱容了你們二十六年,我來給你們報應(yīng)!”


    夜色深重。


    在陰森的舊時宮中,她恢複了平靜。


    想起了前世裏,有幾件要緊物事,她來到水晶簾後,正要伸手去探床頭的暗格,卻深覺一陣不安。


    冥冥中,好似感覺到了什麼危險。她屏除雜念,閉眼細(xì)聽。


    唿嘯的風(fēng)聲中,有兩人的腳步聲傳來。


    一人腳步輕穩(wěn),似是修習(xí)過名門武學(xué),隻是功力不高。另一人卻甚是怪異,唿吸心跳步伐,幾乎都不能感覺到——竟是當(dāng)世一流高手!


    晨lou俯身藏於床後,卻聽得兩人穿過前殿、迴廊,來到了寢宮門前。


    在一片廢墟中,又是這樣詭異陰森的宮室,是什麼人夜半來到此處?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寢宮前後,以水晶簾隔開,隻見兩人來到書案邊,停了下來。


    “瞿卿,情況如何?”


    發(fā)問者聲音不大,亦很年輕,卻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儀。


    隻聽得咚的一聲,卻是另一人把什麼重物放下。


    “這是郭宣的首級。”


    另一人躬身迴報,聲音沉穩(wěn)醇厚,大約是四十多歲。晨lou心中一顫,生出一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


    “哼……先帝托以重任,朕也曾溫言勸慰,卻想不到他越老越怕死,做下這等事來……留他不得。”


    “微臣此去,倒是在城東看到些有趣的。”年長者輕笑。


    “有趣的?”


    “是。有小賊從京兆尹衙門溜出,身法很看得過。背上是一隻鼓鼓囊囊的圓包袱……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年長者笑著揶揄道。


    晨lou聽著這異常熟悉的聲音,終於想起,不由身體一顫!


    “什麼人!”中年男子一聲斷喝,顯然已經(jīng)覺察,兩人一起向簾後奔來。


    晨lou雙手一撐,往旁邊飛退,竟從小窗躍了出去。


    兩人追到窗邊,卻因身高體胖都不能通過,繞到正門,卻已經(jīng)晚了一步,夜色中隻見一道身影。


    中年人也不言語,腳下步伐一變,竟如輕煙似的追了上去。


    兩道黑影在樹叢中無聲追逐。


    中年男子正追著,卻見前方身影突然停下,正在樹下候著自己。


    月光如水,空中鳥雀驚飛,樹下素裳少女,恍如鬼魅精靈一般。


    她容貌隻是清秀,卻別有一種凜然剔透,令人不敢平視。


    她凝望著,微微一笑,輕輕說了一句:“月涼風(fēng)華染。”


    男子一怔,下一瞬,他不複穩(wěn)重,麵容激動得扭曲,伸手抓住少女,“你到底是什麼人?!”


    少女並不迴答,隻是莞爾,那頑皮又無邪的嫵媚,好似在什麼地方見過。


    “你的同伴追來了。明晚子時,湖邊見。”


    皇帝散心迴宮,卻不就寢,隻是拉了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瞿雲(yún)下棋。


    “那人可追到了?”皇帝又是執(zhí)黑,卻是懶懶的,瞿雲(yún)一見卻是心下一緊。皇帝平日裏端正,若現(xiàn)這慵懶之象,卻是有了大半把握。


    “皇上,那人輕功之高,平生僅見,臣未曾追上,不過……”瞿雲(yún)觀察著皇帝的臉色,斟酌著說道,“我瞧著背影,是個女子,身法倒是有些眼熟。我?guī)熼T也曾有幾位高人來訪,這位不知是哪位前輩門下。”


    這樣似是而非的答案,卻讓皇帝信服了,他點(diǎn)頭道:“那樣隱秘避人的所在,那人居然藏匿其中,要不是親自撞見,實(shí)在駭人聽聞。你看,是哪邊的人?”


    瞿雲(yún)沉吟道:“不會是太後那邊的,他們的手腳沒這麼快,幾位顧命大臣那邊,我都盯死了,並沒有這一號人物。仔細(xì)想來,莫非是藩王們的手筆?”


    皇帝搖頭,“雖然他們手下奇士如雲(yún),我瞧著,卻不像。若是連你我平日裏密談布置的地方都被他們偵聽,他們就不會失去先機(jī)了。他們要是有這個能耐,朕這個皇帝早就被逼宮退位了。”


    他端起茶來,緩緩撥動著清碧茶葉,“朕瞧著,不似潛伏偵聽,倒像是偶遇。”


    瞿雲(yún)眉間不易察覺地一跳,卻又?jǐn)孔×耍啊谀欠N廢宮裏偶遇?”


    皇帝笑了,“瞿卿你選了個好地方,偏僻成那樣都有人光顧。”


    “臣惶恐,險些壞了大事。”


    皇帝灑拖地以扇輕敲他的肩頭,竟是有些少年人的惡作劇。


    “哈哈,不用擔(dān)心。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明日便可得知。”


    他看著驚愕的瞿雲(yún),笑道:“瞿卿你忘了,朕的鼻子可是患過怪病,隔著十丈遠(yuǎn),便能聞出母後院中的天蓼花。”


    他笑得自若,“那女子身上,有一種微弱的香味,那是金翹蘭獨(dú)有的。”


    “明日一早,我們?nèi)ザR花園。”


    禦花園


    眾人清早起來,鏟得幾下泥土,把一小株月旦扶正,正要互相搭手上綁帶,卻聽得門前一陣人聲。


    “大統(tǒng)領(lǐng),是您哪,今日怎麼有空前來。”總管連忙把來人迎進(jìn)來。


    “哼……有空!總管你可說得輕巧,聖上還等著我迴稟呢。昨夜皇上到此散心,不慎把先帝賜予的一枚扳指遺落,今日一早就命我等尋它來了。”


    總管一聽,不敢怠慢,連忙聚齊了兩班人等,全力搜尋,卻連一個影子也不曾見到。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瞿雲(yún)氣極,麵上lou出冷笑,“不曾想這禦花園還出賊了!既如此,就一個一個搜吧!”


    他很有把握地道:“昨晚人都睡了,定是今天一早有人撿了,不及轉(zhuǎn)移,還在身上。來啊,與我搜身。”


    他又看了看瑟縮著的宮婢們,道:“宮女到堂裏去,去調(diào)個女官來搜。”


    半盞茶工夫,女官就到了,卻聽得身後傳來青年男子的清朗笑聲。


    “瞿卿在這裏智破扳指案,朕耐不住好奇,也來觀摩。”


    隻見隨侍流水般進(jìn)了園中,幾個一等侍衛(wèi)簇?fù)碇模瑓s是年方二十的永嘉皇上——元祈。


    他隻著了平日的雲(yún)錦常服,上麵的淡金龍形熠熠生輝,明亮晨光下,更映得他瞳若點(diǎn)漆,風(fēng)神俊秀。


    他眉目像極了先帝,隻那瞳孔中一抹重影,出自太後。


    太後娘家林氏,乃是十世九卿的名門世族,前朝延琳公主下嫁,就是仰慕林家家主林昭雲(yún)的風(fēng)雅倜儻。他們生有四子一女,唯一的掌上明珠,就是先帝的中宮,現(xiàn)今的太後。


    林氏向有重眸,這是上古帝王的象征,有人或進(jìn)讒言,先帝卻付之一笑,“李後主亦是重眸,如今宗廟何存?”世人多讚其心胸豁達(dá)。


    且說皇帝,先不多言,坐於內(nèi)堂,安看瞿雲(yún)破案。


    一番搜身後,仍是無果,皇帝少年心起,便道:“朕也來當(dāng)一番青天,讓每個人一一過堂,朕一審便知。”


    這說法當(dāng)真荒唐,但九五至尊開口,誰也不敢反駁。


    元祈和瞿雲(yún)端詳著堂下,先把其中的太監(jiān)遣散,對視一眼,又把身形體態(tài)不符的一一揮退。看著剩下的十餘名宮女,皇帝喝了口茶,側(cè)過身去,對著瞿雲(yún)悄聲道:“其實(shí)園中眾人,身上都不免沾有花香,光憑此項(xiàng),怕是要抓個十幾二十個迴去。”


    瞿雲(yún)但笑不語。


    元祈輕聲道:“你們一一上前,把手伸給我看。”


    一盞茶的工夫,七個人已經(jīng)退下,終於,輪到了晨lou。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元祈握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一道真氣,試探性地從腕間衝入,霸道地遊走於四肢百骸,迅速向丹田行去。


    她不動聲色,本就微弱的真氣四散,因?yàn)樘^微弱,所以不能察覺。


    元祈鬆開了手。


    她正欲走下堂去,隻見皇帝兩指一扣,在咽喉處點(diǎn)到即止。


    “除了她,其餘人可以退下了。”


    看著宮人們魚貫退下,元祈把她交給瞿雲(yún),任由後者把她綁縛。


    “你知道,為何朕能看穿嗎?”


    皇帝俊美溫和的笑容,印入她清冽如雪的雙眸。


    “內(nèi)力的試探,不過是幌子而已。十五人中,隻有你一人,被我握住手,絲毫不曾羞怯。”


    他意味深長地凝睇著,“其餘人麵若桃花……而你,始終如一。”


    他看了看瞿雲(yún),“你不是說有些熟悉嗎,那就交給你審吧!”


    “你到底是什麼人?又是受了誰的指使?”


    瞿雲(yún)冷冷地掃視著對麵,問道。


    這是在密室裏,除了他們兩人,再無第三個。


    少女倚在桌邊,卻是被點(diǎn)了穴道,絲毫不能動彈。


    她微微一笑,如同萬樹梨花一齊綻放,清雅燦爛,那平凡的麵容,瞬間讓人目眩。


    瞿雲(yún)卻覺得背上一冷,那笑容映入眼簾,竟有一種頑皮鬼祟、陌生而熟悉的感覺,從記憶中跳過……


    “月涼風(fēng)華染……你現(xiàn)在也是位大叔了,再不會夜半爬樹,被蚊子咬成豬頭了吧?”


    什麼!


    瞿雲(yún)覺得五雷轟頂也不過如此。


    他全身都在戰(zhàn)栗,身下坐椅禁不住,哢嚓幾聲,已經(jīng)斷為幾截。


    月涼風(fēng)華染……那是許久以前的笑謔之語,卻清晰仿佛昨日。


    那個大他三歲的女孩,做不成師姐,就巧舌如簧,騙他說樹上吸取月華,使人長高,他一直為“矮冬瓜”的稱號發(fā)愁,就半夜在樹上睡覺。


    蚊蟲嚶嗡,他強(qiáng)忍著,一心隻想長高。


    天明醒來,清秀小臉已成豬頭,她卻施施然來了句:“月涼風(fēng)華染……哎呀,小雲(yún)你染過頭了……”


    師父對這兩個活寶,唯有歎氣,通通罰過後,下了斷言:“一條道走到黑——這說的是你;還有你,別在那兒偷笑,你小心將來,聰明反被聰明誤!”


    此後多少年,他想起前塵往事,總會覺得,師父的話,竟然一語成讖。


    聰明反被聰明誤……這是從至高處跌落,如琉璃碎裂的林宸。


    一條道走到黑……這是,蹉跎了半生,仍念念不忘的他。


    他的手指,仍在顫抖,伸出手,他簡直不敢碰觸,那近在咫尺的少女。


    “你究竟……是誰?”


    “小雲(yún),是我……我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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