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國雖然不在,蔡人卻在。你穿上此服,就能覲見天國王後了!”
宋趼更加迷茫:“天國王後?”
隨巢子點了點頭。
“巨子要弟子覲見王後,可有要事?”
“幫天子過一道大坎!”
宋趼眼睛大睜:“過一道大坎?是何大坎?”
隨巢子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遞予宋趼,微微笑道:“不要問了,你這就進宮,將此錦囊呈予王後!”
宋趼不無狐疑地接過錦囊,轉身朝王宮方向走去。
周天子從萬安殿裏出來,迴到禦書房獨坐有頃,越想越是難心。堂堂天子,遇到事兒竟然無人可以商量。兩個叔公有等於無,隻會添堵。顏太師的主意雖然可行,卻是餿主意一個。別的不說,單是想到要將雪兒嫁予老燕公,他這心裏就不是味兒。唉,細想顏太師,也是無奈。大周天下演至今日這般境地,也夠難為老太師了。
心中煩悶,顯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後。又坐一時,他叫上內宰,一步一步地朝靖安宮挪去。
聽聞天子駕到,王後及眾宮女無不叩迎於地。周顯王扶起王後,對內宰、宮正及眾宮女擺了擺手。眾人知趣,叩首退出。
宮中隻餘二人時,周顯王卻又想不出如何開口,陰沉起臉,在廳內來迴踱步。王後看出他有心事,先出聲道:“陛下心神不寧,可為雪兒之事?”
顯然,她已盡知內情。周顯王的步子更加沉重,唿吸也粗放許多。
王後緩緩起身:“陛下,瓜熟蒂落,雪兒去歲及笄,也該出嫁了!”
周顯王停住步子,麵現怒容:“雪兒是該出嫁,可秦、魏哪兒是來聘親?他們是來——是來——”越說越氣,順手抄起窗臺上的玉瓶,猛然摔在磚地上。
“啪”一聲脆響,玉瓶應聲而碎。
玉瓶是王後的陪嫁之物,也是王後的至愛。顯王陡發雷霆之怒,玉瓶於頃刻間成為一堆碎片,王後自是承受不起,心中一陣絞痛,淚水盈出。她拚力噙住,緩緩走到窗前,跪於地上,一聲不響地撿拾碎片。
周顯王這才意識到自己做得過了,急至王後跟前,伸出手顫抖著抱住他,不無沮喪地說:“子童你說,寡人算什麼?寡人是什麼!?”
王後也緩過神來,一邊撿拾碎片,一邊柔聲說道:“陛下,您是天子,是大周天子。”
周顯王淒然哂笑:“什麼大周天子?大周何在?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如今,王土何在?王臣何在?寡人不過是他們槍頭下的纓子,劍柄上的珠子——寡人——寡人心裏,窩囊啊!”
王後聽得難心,緩緩放下碎玉,伸出纖手捉住顯王的大手:“陛下,天下又不是隻有魏、秦兩家,陛下若是不稱心,就為雪兒另擇一家。”
顯王的腦海裏立即閃過顏太師的主意,輕輕搖頭:“另擇何人?天下公侯,弱國敢怒而不敢言,強國哪一家知道禮義廉恥?哪一家顧念周室尊榮?魏、秦不說了,楚人向來不服周,莊王時居然興兵問鼎;趙、韓本是大夫篡政,與魏是一丘之貉;齊自桓公之後,再無君子,到田氏代薑,齊人也就不知何人了。老燕人雖說尚存正氣,可燕公老邁,燕室弱而偏遠,無濟於事!”
王後輕聲安慰:“這些事兒又不是一日兩日了,陛下有誌振作,亦當徐徐圖之。”
顯王淒然說道:“你叫寡人如何振作?先前寡人尚存一絲振作之心,孟津會上,這點心思也就隨風而去了。子童呀,寡人是眼睜睜地看著先祖的基業土崩瓦解,眼睜睜啊!”
顯王說得難心,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腮流淌下來,滴落在磚地上。
一陣沉默之後,王後輕歎一聲,抬頭說道:“陛下,若是一時三刻尋不到合適人家,雪兒的婚事何不拖上一拖?”
周顯王輕輕搖頭:“若是能拖,寡人就不會如此煩心了。眼下不是嫁與不嫁之事,而是嫁也不可,不嫁也不可。嫁,不知嫁予誰家;不嫁,誰家也不會善罷甘休!寡人思來想去,左右皆是個難。適才請來兩位叔公商議,兩個老糊塗又各執一端,吵得寡人的耳朵生疼。唉,寡人一肚子的苦,堂堂周室,竟無一人可訴!”
王後抱過顯王,將他輕輕攬在懷中,似是在安撫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陛下萬不可過於憂心,傷及龍體……至於雪兒之事,容臣妾三思,或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周顯王眼睛微閉,許久,抬頭問道:“雪兒可知此事?”
王後點了點頭:“王城誰都知道了,怎能瞞過雪兒!”
周顯王長歎一聲:“唉,雪兒不會知道,王城裏誰也不會知道,寡人心裏,多少苦啊!”說完,複歎一聲,搖頭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宮門。
聽著顯王漸去漸遠,王後一下子呆在那兒。她開始明白過來,眼下的難題,還真不是嫁與不嫁雪兒之事。
公主閨房前的水池邊,碧水如鏡,水中漂著一簇簇睡蓮,幾朵蓮花盛開,又有幾個打著苞兒的,將水池裝點得分外嬌嬈。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寶劍,在池邊舞劍。舞有一會兒,姬雪的動作越來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寶劍,走至圍欄邊,半倚在欄桿上,凝視著水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進一粒石子,池水蕩出一圈圈漣漪,將姬雪的倒影扭曲開去。姬雪迴頭一看,見是姬雨不知何時閃在身後,倚在一根亭柱上,歪頭凝視著她:“阿姐,你這麼出神,在想什麼呢?”
姬雪輕歎一聲:“唉,如果此生是個男兒身,該有多好?”
姬雨一聲哂笑,一串話語如連珠炮一般:“男兒身?男兒身有什麼好?你看看滿朝文武,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再看看太學裏的貴族少爺,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再往遠處看,列國公侯,還有數不清的太子、世子和公子,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可你數數看,在這些男兒身當中,有幾個是有出息的?有點才具的,臉上莫不寫著虛偽,心裏莫不藏著貪婪;沒有才具的,不是行屍走肉,就是禽獸不如!”
姬雪抬頭看一眼姬雨,搖頭道:“雨兒,你總是愛鑽牛角尖。如果阿姐是男兒身,我就——我就——”
姬雨學著姬雪的口吻接道:“我就重振先祖基業,恢複大周祖製,使天下萬民樂業,再無征伐!”
姬雪嗔道:“你又取笑阿姐了!”
姬雨走過來,靠在姬雪肩頭:“那——阿姐你說,如果你是男兒身,想做什麼?”
姬雪沉思有頃,迴望姬雨:“我是姐,你是妹,照理得我先問你。雨兒,如果你是男兒身,此生欲做什麼?”
姬雨不假思索:“我壓根兒就不想做男兒!”
姬雪奇道:“哦?雨兒不願做男兒,那是願做女人了?”
姬雨輕輕搖頭。
姬雪驚訝了:“那——那你想做什麼?”
姬雨從胸襟裏掏出那隻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蟬兒,輕輕撫弄:“我呀,就想做一隻自由自在的蟬兒,想飛就飛,想唱就唱。”
姬雪笑道:“要是人人都像妹妹,天下豈不更亂了?”
姬雨不無認真地說:“要是人人能像雨兒,天下再也不會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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