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日夜間,設於一片遼闊穀地的魏國中軍大帳裏,夏蟲呦呦,火燭齊明。三軍主將公子卬不無得意地站在沙盤前,看著參將又將兩麵魏軍小旗插在長城右端的兩個城池上。他的左邊站著副將龍賈,右邊是先鋒裴英。
遠遠望去,沙盤上星星點點,插滿了藏青色的魏軍小旗,黑色的秦國軍旗則節節退卻,越來越少,秦國近十萬大軍被漸次壓縮於杜平西邊寬僅六十裏、縱深三十裏的長城防線。秦軍正麵是公子卬的六萬中軍,左側是三萬河西武卒,其中兩萬是新兵,由副將龍賈統率,右側是三萬車騎,是大軍鐵軍,由公子卬愛將、左軍先鋒裴英統領。秦軍似已敗局落定,眼下無非在憑借魏國修建的堅固長城作最後頑抗。
參將插好旗子,閃身退於一側。
公子卬的目光從兩麵新插的旗子上移過,不無讚許地望著裴英:“裴將軍,今日你一舉拿下杜平、辛城兩座城邑,徹底卡死長城右側,著實打得好哇!”
裴將軍朗聲應道:“是上將軍運籌有方,末將不敢居功!”
公子卬嗬嗬笑道:“功就是功,推卻什麼?”轉向龍賈,“龍將軍,該與秦人決戰了吧?”
龍賈遲疑有頃:“迴稟主將,末將與秦人對陣多年,未見他們如此不堪!末將以為,公孫鞅此舉,或為詐敗,我當小心提防為上。”
公子卬朗聲大笑數聲,轉問裴英:“裴將軍,龍將軍說秦人是詐敗,你意下如何?”
裴英麵孔微漲,侃侃說道:“迴稟主將,秦人絕非詐敗。以末將之見,秦人戰力並不像某些人說的那麼可怕。前番秦人因為玩弄詭計,方才襲取河西。然而,數萬秦兵,竟連我少梁的五千老弱殘兵也奈何不得,更不用說陰晉和臨晉關了。待我大軍迴援,秦兵就如經霜的樹葉,根本不經一碰,近日來更是屢戰屢敗,傷亡慘重。秦人如此不堪一擊,末將初也起疑,後麵觀察秦人敗跡,方知不是假敗,完全是潰不成軍,連將軍號旗也被他們踩於腳下!”
公子卬點了點頭:“嗯,裴將軍所言,入情入理。秦兵若是詐敗,總該不會扔掉糧草、輜重和傷兵吧?”
龍賈急道:“正是這樣,我們才要提防啊!”
公子卬白他一眼,冷笑道:“老將軍,您別是讓秦人嚇破膽,草木皆兵了?”
龍賈萬未料到公子卬會出此話,氣得渾身打顫,嘴唇哆嗦:“上將軍,你——”
公子卬沒有接茬兒,轉對一旁的參將,朗聲下令:“傳令,合圍杜平。明日準備一日,後日與秦決戰長城!”
“末將得令!”
公子卬轉向軍前禦史:“以本將語氣,擬戰書!”
“末將遵命!”
軍前禦史似乎早有準備,不消一刻就將戰書擬好,呈予公子卬。公子卬讀畢,點頭讚道:“嗯,寫得好,書中所列之八條罪狀條條屬實,嬴渠梁、公孫鞅陽奉陰違,出爾反爾,更以見不得人的手段偷取河西,真就是不仁不義、鮮廉寡恥之徒,當人人得而誅之!不過,末尾尚可附加一句,就說秦公雖然寡情薄義,為人所不齒,但他養出的紫雲公主卻是賢淑,甚得本將歡心,此番出征也割舍不下,隨身帶在中軍帳中。還有公孫鞅,本將念他做媒有功,生擒之日,可改淩遲為腰斬。哈——大魏三軍主將魏卬!”
“這——”禦史猶豫一下,“上將軍,戰書上寫出此話,怕是不妥吧!”
公子卬喝道:“有何不妥?就照原話寫上,那聲長笑莫要漏了!”
“末將遵命!”
龍賈迴到軍帳,咚咚幾步走至幾前,悶坐有頃,將拳頭重重擂在幾上:“豎子得誌,氣煞人也!”
正在沙盤上觀察戰場情勢的公孫衍輕聲叫道:“龍將軍!”
龍賈站起身子,陰沉著臉走到沙盤前麵。公孫衍手指地圖,緩緩說道:“將軍請看,杜平以西,山地林木茂盛,坎坷不平,既不利於車騎驅馳,也不利於長兵器施展,更不利於排兵布陣。僅此局限,我大魏武卒的優勢就會消弭於無形。反觀秦人,在杜平一線沿長城擺開,戰線拉開六十裏寬,三十裏縱深,退可據守長城,進可與我死戰。天氣炎熱,山地水源多為秦人所據,武卒多是鐵甲裹身,不出三天,必不戰自亂。此時,秦軍若是趁機——”頓住話頭,目視龍賈。
龍賈倒吸一口涼氣,呆怔半晌,方才說道:“依公孫兄之見,可有破解?”
公孫衍點了點頭:“此戰不可速勝,隻可久拖。再說,我軍東西遠距離來迴奔襲,早已疲憊,急需休整。因而,在下以為,上上之策是後撤五十裏,在開闊地帶築壘堅守,與秦人對峙。同時,暗發精兵五萬,出函穀、陰晉,沿洛水插入,奪迴洛水沿岸壁壘,尤其是大荔關渡口,築壘設防。此舉一可絕其糧草,斷其退路,二可阻敵後援。眼下適逢夏季,洛水暴漲,可抵十萬雄兵。秦人援兵受阻,主力又被困於長城一線,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欲進不能,欲退無路,再加上山地水資源短缺,糧草無繼,整個就如水牛入井,有力用不上,不出三月,必將不戰自亂!屆時,敵迫於無奈,隻能開到平原,與我決戰。”
龍賈聽得連連點頭,顧不得多想,當即拉起公孫衍:“走,麵陳上將軍去。”
公孫衍想了一想,搖頭歎道:“唉,還是將軍去吧。在下無職無爵,如何能進中軍大帳?”
龍賈猛跺一腳,策馬直奔中軍大帳,將公孫衍所言一五一十說予公子卬。公子卬聽畢,心頭一沉,思索有頃,抬頭問道:“龍將軍,你這麼多話,方才為何不說?”
龍賈遲疑一下:“不瞞上將軍,末將方才也是不知。”
“哦?”公子卬暗吃一驚,“聽話音,說此話者另有其人了?”
龍賈決定趁機推舉公孫衍,點了點頭:“是的。末將迴到軍中,聽麾下參將公孫衍如此分析。末將認為甚是在理,急來求見將軍,望將軍當機立斷,全殲秦寇!”
龍賈的分析入情入理,公子卬本也聽得進了。然而,一聽說是公孫衍的主張,公子卬氣血上湧,冷笑一聲:“哼,用兵打仗的事兒,一個相府舍人懂個什麼?如此打法,隻怕三年也趕不走秦人!”
龍賈急了:“上將軍,十幾萬大軍,不是兒戲啊!”
聽到“兒戲”兩字,公子卬愈加震怒:“兒戲?本將自幼飽讀兵書,破衛、擊齊、卻趙、退韓,曆戰無數,難道還要讓一個舍人教誨本將如何用兵嗎?”
龍賈苦笑一聲:“曆戰無數?老朽鎮守河西之時,上將軍您尚未出生呢!”
公子卬啪的一拳擂於幾案:“好你個龍賈,終於露出心底話了!本將早就知道,父王未讓你當主將,你心中不服!好,既然你成心在本將麵前顯擺資質,本將就跟你算算老賬!本將自入河西,與秦人大小三十餘戰,連戰連勝,無一敗績。觀那秦人,整個就是落花流水,丟盔卸甲,根本不堪一擊!而你久居河西,卻三番五次誇大秦人戰力,動機何在?難道不是欲借河西防務之機,向父王要錢要糧、中飽私囊嗎?”
龍賈氣得渾身打顫:“你——你——”
公子卬極是不耐地揮了揮手:“好了好了,龍老將軍,本將念你老邁,暫不與你計較長短。若是再無新鮮玩藝,請迴營帳去,看後日本將如何生擒公孫鞅!送客!”
龍賈一個轉身,大步走出營帳,剛到門口,公子卬的聲音再次傳出:“還有——”
龍賈停住步子。
“那個相府舍人何時變成你的麾下參將了?何人任命他的?你可轉告那廝,讓他即刻滾出軍帳,如若不然,本將就以冒充職爵治罪!”
龍賈走到帳外,仰天長歎:“唉,有此豎子,魏國氣數真是盡了!”
龍賈馳迴軍帳,又是一陣悶坐。公孫衍無須再問即知端底,長歎一聲:“唉,七百裏河西、十幾萬甲士、數十萬百姓就此葬送於這對父子手中,著實讓人心疼!”
龍賈泣道:“公孫兄,別說了!你離開此地吧,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怎麼?”公孫衍不無詫異,“龍將軍難道介意這兒再多一具腐屍嗎?”
龍賈隻好實言以告:“是上將軍介意!”
公孫衍沉思半晌,複歎一聲:“唉,這個混貨,不容在下也就是了,連在下為國盡忠的機會也要剝奪!好好好,在下成全他,這就離開!”
公孫衍噌噌幾步走到帳邊,從壁上取下子胥劍掛在身上,轉身徑出帳篷。龍賈急追出來:“公孫兄,你——你欲去何處?”
“陰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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