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山乳玉嗎?”
齊威王再次搖頭,見魏惠王不再問了,遂將身子前趨,輕聲問道:“這些東西,魏宮可有?”
魏惠王等的也是這個,身子略朝後仰,捋一把修剪得體的胡須,不無得意:“魏國雖說貧弱,這些卻是不缺。宮中有徑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戲美;有夜光寶石五,魏罃用之代燭;有象牙寶塔二,魏罃用之鎮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
齊威王聽了,微微一笑:“這些東西,田因齊真還一件沒有。”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數聲,半是奚落,“這些均為尋常之物,齊王之寶,想必稀罕多了。”
齊威王斂住笑容,正襟而坐,緩緩說道:“田因齊之寶,確實與大王之寶有所不同。”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問有何不同?”
“大王請聽,”齊威王正襟端坐,細數家珍,“田因齊有賢臣名叫檀子,鎮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賢臣名叫盼子,鎮守西疆二十五年,趙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賢臣名叫黔夫,鎮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賢臣名叫種首,治民一十九年,齊境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有賢將名叫田忌,馳騁疆場一十六年,曆戰十二,十一勝一平,無一敗績;有賢相名叫鄒忌,治理國事一十三年,齊庫盈倉滿,積粟可支十年,朝無積案;有賢大夫名叫田嬰,治稷宮一十二年,收納天下士子三千,著書立說者不計其數。”略頓一頓,目視惠王,字字鏗鏘,“田因齊本為無能之輩,隻因視眾賢為寶,才得以日日鶯歌燕舞,夜夜高枕無憂。”
齊威王說出的每一個字皆如一把利刃,將魏惠王的麵皮一刀刀割去。魏惠王聽得麵色紫脹,唿吸急喘,全身顫抖。魏臣更是麵麵相覷。
全場靜寂,空氣便如冷凝了一般。
驀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將手中之爵擲於地上,看也不看齊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陳軫等相視一眼,惶惶然追在後麵。
見魏人悉數退席,宋公偃遲疑片刻,亦拱手道:“齊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
齊威王擺手,見宋公及其隨行臣子紛紛離席,陡然長笑數聲。田嬰、田忌等也都跟著爆出長笑,聲震夜空。
笑聲止住,齊威王轉向田忌:“田將軍,倉促之間,能戰之卒可征多少?”
田忌朗聲應道:“迴稟陛下,不征可點五萬精兵。”
“如果興伐,多少時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須備兵三十日;伐趙,備兵二十日;伐韓,備兵十八日;伐燕,備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齊威王閉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氣衝衝地旋入自己行轅,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在帳中來迴踱步,耳朵裏充塞著齊國君臣的一聲聲狂笑。踱有一陣,魏惠王終於爆發,將身邊物什一件接一件地抓起,狠狠摔在地上。公子卬、陳軫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發作一陣,魏惠王平靜下來,頹然走到幾前坐下,目光轉向陳軫,聲音陰狠:“陳軫,這是怎麼迴事?”
陳軫叩頭如搗蒜:“陛下,微——微臣不知!微臣使齊時,一切均已講妥,齊王甚是高興,賞賜微臣諸多財物,這這這……怎會是這樣呢?”
“寡人有點明白了,”魏惠王捏緊拳頭,聲音從牙縫裏擠出,“田因齊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兒!”
公子卬叩道:“兒臣在。”
“傳旨,拔帳迴魏!”
公子卬目視陳軫。
陳軫大急,再次叩道:“陛下,相王大典尚未舉行呢?”
“相什麼王?”魏惠王冷笑一聲,將幾案震得山響,“難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還不夠多,是嗎?”
陳軫泣道:“陛下——”
魏惠王轉向公子卬,喝道:“還不傳旨?”
“兒臣領旨!”
陳軫迴到自己帳篷,悶坐一時,轉對戚光道:“齊王態度大變,裏麵定有蹊蹺。你到齊國,查查此彎繞在何處,我陪陛下迴魏。”
戚光點頭。
翌日晨起,天尚未亮,魏惠王及其隨行的五千人馬沒有向任何人辭行,拔帳迴國。
中午時分,齊威王亦傳旨起帳迴齊,坐鎮臨淄,以魏惠王背約、不辭為由,命田忌點兵五萬伐魏,同時傳檄天下,約盟趙、韓、秦三國,共誅不道之魏。
以一人之力挑動這起列國大戰的龐涓如來時一般,身背包袱,腰掛寶劍,站在臨淄城外西南十裏的稷山上,遠遠望著齊國三軍步調齊整地走出齊都臨淄,絡繹遠征魏境,嘴角浮出一絲淺笑。
至此為止,出山之後,以鬼穀子之計下出的第一枚棋子完美落定。
然而,龐涓知道,真正艱難的是下一枚棋子。他已知道下往何處,但何時落子,如何落子,落子時的節奏、輕重,哪一點都至關重要,稍有不慎,就會招致滿盤皆輸。
魏國大梁,剛剛落成的魏國王宮裏,空氣裏依舊彌漫著清新的木香和清漆味。
夜已深,魏惠王卻毫無睡意,獨自坐在禦書房裏,兩眼癡癡地盯著麵前的幾案。幾案上是一隻黃玉盤,盤中是一顆雞蛋大小、精美絕倫的夜明珠。
魏惠王久久地凝視著它,似要將它看穿。不知過了多久,魏惠王慢慢地抬起右手,將夜明珠拿在手中,捧到眼前,輕輕撫摸它。魏惠王耳邊漸漸響起齊國君臣的狂笑,“哈哈哈哈——”狂笑一聲接一聲,似乎沒完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惠王的臉色漸漸漲紅,猛然揚手,將夜明珠狠狠砸向玉盤。隻聽“啪”的一聲脆響,價值連城的夜明珠與盛放它的玉盤一道,於頃刻間成為塊塊碎片。
魏惠王喝道:“來人!”
被惠王的怪異舉動嚇得不知所措的毗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陛下,老奴在!”
魏惠王一字一頓:“召惠施、朱威即刻覲見!”
“老奴領旨!”
當惠施、朱威跌跌撞撞地趕到禦書房時,魏惠王的火氣已降下去,正在瞇著兩眼望著幾案上的玉石碎片。看到兩位重臣叩在麵前,魏惠王微微抬頭:“兩位愛卿,平身。”
惠施、朱威謝過恩,忐忑不安地分坐兩側。
魏惠王緩緩問道:“看到這些碎石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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