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了一聲,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大唐天子注視著神色從容的青年,“若此事不確……”
李淳風抬起頭來,目光正與皇帝相交。衣衫狼狽,塵土滿麵,但那一種神采光華竟不稍弱,如冰貯玉壺,雪映澄江,朗聲接道:“若有虛言,斧鉞刀戟,任憑發落。”
尉遲方在下偷偷拉了拉他衣袖,心中忐忑不安。出乎意料,皇帝頷首道:“好。傳令下去,撤出一箭之外。”
很快,眾人與祭天臺已拉開了距離,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這看上去有些奇特的年輕男子身上。尉遲方正七上八下,不知李淳風要如何證明,對方突然微笑著拍了拍自己肩膀,“尉遲,這下可要用著你的好箭法。”
“什麼?!”
正在不知所措,李淳風已抽出他箭袋中的白翎羽箭,將一頭在火把上點燃,交到尉遲方手上,“看準些,射那銅鼎。”
尉遲方雖不明所以,也知此事關係重大,手心不由得見汗。定了定神,依言拉開弓弦,看準目標屏息凝神,颯的一箭過去,正落在鼎中。片刻工夫,鼎內香料燃燒起來,發出畢剝聲響。全場鴉雀無聲,都緊盯著那高臺上的烈火。說時遲那時快,火苗突然一躥,緊接著轟然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連地麵也微微震動。悚然再看,那銅鼎炸得四分五裂,中間方形高臺早已不見,隻剩下一個焦黑的巨坑。
就在祭天之後兩日,三路征發突厥的大軍如期開拔。朝廷對之前種種陰謀進行追查,逮捕了兩名被疑參與此事的內侍,以及一名證實有通敵行為的朝官。先前那位曾獻計築臺祭天的沙門法雅,審訊之後承認是收受了神秘人物的賄賂,令他如此進言。也許因為事涉機密,抑或擔心對出征不利,追查工作一直在暗中開展,並未株連。無論長安城還是城中這座隨意樓,又恢複了先前的平靜。
“哎,哎,輕些,輕些……”
酒肆主人隻披著一件單衫,一麵皺著眉頭毫無形象地哼哼唧唧,一麵試圖把受傷的右足從少年手中掙脫出來,結果卻是徒勞。搖光擰眉豎眼,鼻子幾乎要翹到天上。
“活該,叫你不聽話……”
“嗨,又來了,哪有這樣說先生的……”
“又沒說錯!早叫你不要管閑事,不要闖禍,這迴可好,差點連命都搭進去。”搖光泄憤似地將藥油揉進腳踝,不顧當事人的抗議,“你一甩手,誰來發我工錢?”
“真是糊塗,我若死了,隨意樓都是你的,要什麼工錢?”
“我才不要!”少年嘴裏說得兇,手上卻拉過氈毯為他蓋上,又將一包炒熟的長生果放在枕邊,“睡啦睡啦,醒了以後才能吃!”
“到底是跟誰學得這般婆婆媽媽……”酒肆主人抱怨到一半,衡量情勢,還是吞了迴去,搖了搖頭,老老實實閉上眼。少年滿意地一笑,悄無聲息帶上房門。聽到腳步聲遠走,榻上人睜開眼來,臉上露出孩童一般狡黠的笑意。迫不及待伸手從袋中摸出一粒長生果,剛要放進口中,動作停住了。
月光將樹影映在紗窗上,這是平日裏常見的景象,但此刻,影子卻有些不同。悄然坐起身來,打開窗子:院中樹上坐著一個白衣白發的少女,月色下看起來像是渾身發光的精靈。
第十四章 葉離
“猴兒。”
低聲叫出少女的名字。女孩不動也不說話,像是什麼也沒聽到。酒肆主人歎了口氣,拄著竹杖,慢慢走入庭中,而後在石階上席地而坐,卻不再開口。
蟲聲唧唧,月華如水。一陣風過,樹上的人突然簌簌顫抖了起來。
“老道士……”
“嗯?”
“老道士不迴來了……”
“誰說的?”
“是他自己。他說,要我來找你,還說以後再也不會見我了。”
沉默片刻,李淳風拍拍身邊位置,“來。”
少女聞言順從地從樹上躍下,在他身邊抱膝坐了下來,神情茫然不知所措。她自小被種桃道人收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一直以來,彼此都將對方當做唯一親人,從不曾想過會有離別的一天。
“心裏難過麼?”
“嗯。”側過頭,少女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為什麼不要我?是我做錯了嗎?木頭先生,你要是見到他就和他說,我以後一定聽話,再也不跟他要糖糕了……”
“隻怕我也很難再見他了……聽我說,猴兒沒有做錯什麼,不必難過。”
“那麼……”
一陣風過,梧桐樹上葉子飄然飛舞,盤旋著落在男子掌心。似曾相識的情景,卻不再是當日那一片。
“看見這片葉子了麼?它也沒有錯。隻不過無論是誰,再親近的關係,再深切的緣分,也終會有割舍那一天。”
“為什麼?”少女抬起淚光粼粼的眼望向李淳風。
“因為每個人都要成長,不斷與過去之人、過去之事離別,這樣才能去接納未來之人、未來之事。”
“可我不要長大……什麼都不要,我隻想快快活活在桃林裏呆著……”
李淳風歎息一聲,不再說話。少女慢慢伏下身去,將頭枕在他的膝上,眼淚一顆顆滴落下來。青衫男子伸出手來,撫摸絲緞一般光滑的白發。哽咽越來越低,在夜空中宛轉而逝,終歸於平靜。無人發覺就在隨意樓的屋宇之上,白袍道人迎風而立,微喟一聲,身影倏忽之間消失不見。暗夜裏,那匹黑色的烏夜蹄靜靜站立在酒肆之外,低垂著頭,已經睡著了。
貞觀三年,即本章故事發生的629年,太宗采納代州都督張公謹建議,派大軍征討突厥。次年正月,李靖率三千騎自馬邑進駐惡陽嶺,夜襲定襄,大敗突厥。頡利的親信康蘇密以隋煬帝後蕭氏及其孫隋王楊政道降唐,後隋傀儡政權徹底瓦解。三月,頡利可汗被抓獲,解赴長安。至此東突厥平定,漠南一帶盡歸唐境。大唐開國以來對北方民族的第一場大規模戰爭以全麵勝利告終。
“聽說了麼?明日李元帥大軍就要班師迴城了!”尉遲方不無遺憾地說,“真可惜,這次又不曾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用兵非仁,止戈為武。功業這件事,可不是殺人奪城就能得來的。”
這一天正是清明,細雨沾衣,兩人漫步長街之上。空中偶爾有不知何處飄來的輕煙與紙灰,紛紛揚揚,和著柳絮,將一城春色渲染成煙雨蒙蒙。
“對了,猜一猜這一迴是誰抓住了頡利?”
“不知道。”
“原來李兄也有不知道的事……”
“那還用說?李某隻是凡人,又不是神仙。”
“好吧,此人你也熟悉,就是於懷於大哥。”
“哦?”
“據說本是斷後的隊伍,誤打誤撞闖進蘇尼失的兵營,結果正好碰上頡利,順手牽羊便捉了來。他還帶話說要重謝李兄,說你之前曾預言過他不但能平安迴來,還要立個大功。如今你在他心中,可不就是個活神仙。”
“哈哈,是他自己的運氣,湊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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