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這是一座寺廟，不如說是一處廢墟。廟前鍾樓已徹底燒毀，剩下一口綠鏽斑斑的大鍾，棄置在傾倒的石碑之上，鍾身滿是煙火留下的黑色痕跡；四周牆壁倒還完好，屋頂卻已在大火中坍塌，隻靠幾根燒焦的柱子勉強(qiáng)支撐，太陽便從上方直射下來。屋中橫七豎八或坐或臥，滿是外地逃荒來的人，個個麵黃肌瘦，有氣無力。空氣中混合著汗水和便溺的難聞氣味，引得一群蚊蠅嗡嗡，絲毫不畏懼人們的驅(qū)趕。


    當(dāng)李淳風(fēng)和尉遲方跨入寺門，映入眼簾的正是這淒慘如同人間地獄的景象。饑餓和疾病已經(jīng)令人知覺麻木，廟中人對二人的到來沒有絲毫反應(yīng)。一名中年婦人獨(dú)自坐在大殿一角，目光呆滯，手中抱著一名男孩。孩子大約七八歲，身形異乎尋常的瘦小，仰著頭，在母親懷抱著軟軟垂下，一動不動，嘴唇微微張開。頸部有一塊紫紅色瘢痕，在灰白的皮膚上顯得異常觸目。稍一靠近，則有令人作嘔的惡臭傳來。顯而易見，孩子已經(jīng)死去多時。見到如此傷心慘目的狀況，尉遲方便想將男孩接過，卻被同伴拉住了。


    “小心，莫碰他。”


    似乎聽見了他的話，女人抬起頭，呆呆笑道：“輕些，別吵醒他……醒來他要喊餓的……睡著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就在抬頭的瞬間，見到女人頸間也有一塊鮮明的紅痕。尉遲方不禁“啊”了一聲，李淳風(fēng)看他一眼，一言不發(fā)，伸手拉過女人細(xì)瘦的手腕，剛一搭上，眉頭便皺了起來。


    “如何？”校尉忍不住小聲問道。搖了搖頭，李淳風(fēng)道：“脈象散亂，病勢甚為兇險(xiǎn)，難以摸清頭緒。”


    “這……連你也不能治麼？”


    “哈”地一聲，酒肆主人淡淡道：“尉遲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世上病癥何止千萬種，瘟疫的成因則更為複雜，即令神農(nóng)在世，也未必能一一醫(yī)治，更何況李某。”


    他凝神片刻，鬆開手指，又將手縮迴袖中，“無論如何，這裏的情形甚為不妥。氣味混雜，生人、死人；病人、常人交混而居，疫病一旦散播，則難以控製。”


    “那麼……”


    “須將先前發(fā)現(xiàn)的帶病之人集中在一處，封閉入口，禁止出入。至於屍首，帶出城外荒野深埋，掘土應(yīng)深於七尺，免得被野狗拖出，暴露於外。這樣一來，或許可以減緩瘟疫散播的速度。”


    “好！我這就去辦！”


    “對了，兵士也要注意，手臉均用潔淨(jìng)白布包裹，肌膚不得與屍首相觸。事畢立刻沐浴淨(jìng)身，並以沸水澆燙衣物。”


    “明白了。”


    校尉正要轉(zhuǎn)身，卻見對方並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站立不動，凝目出神，似乎想到了什麼。


    “李兄？”


    李淳風(fēng)如夢初醒地“啊”了一聲，環(huán)顧四周，道：“你先迴去，我再瞧瞧。方才那女子脈象和醫(yī)聖所載時疫大不相同，須要多看幾人，才能推敲緣由。”


    尉遲方與酒肆主人相交已久，深知他一旦有所發(fā)現(xiàn)，便務(wù)必窮及其源的執(zhí)拗個性。何況說到醫(yī)道，自己也是一竅不通，隻得點(diǎn)了點(diǎn)頭，先行離開，料想好友處置完畢之後自會迴轉(zhuǎn)。果然，等到他帶領(lǐng)一隊(duì)士兵前來封閉廟門、清點(diǎn)屍首時，李淳風(fēng)已不知去向。


    天色已晚，校尉獨(dú)自騎馬向住處行去。尉遲恭隻有他一個侄兒，向來又看重兄弟情義，原本想要他住在府中，卻被他婉言謝絕了，自己到城南賃屋居住。表麵的理由是不欲打擾叔父，然而事實(shí)上，擔(dān)心被打擾的正是他自己。一般而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正是這個年紀(jì)的人所向往的，又怎會好端端地替自己套上籠頭？


    如今他便在暗自慶幸當(dāng)初的決定。月已將滿，在深黯天色中線條明晰清楚，仿佛觸手可及。不時有涼風(fēng)陣陣，將柳絲吹拂到臉上，癢癢的極為愜意，與白日裏所見的恐怖景象仿佛兩個世界。不知不覺有綺念湧上：假如方才並非和病人、屍首打交道，而是與哪家閨秀幽會歸來，此刻的月色想必更有情味。


    正當(dāng)遐思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長巷轉(zhuǎn)角處傳來。尉遲方立刻拉緊韁繩，讓本來就慢悠悠的坐騎停了下來，以免撞上來人。雙方交錯之時，身穿黑衣的人抬頭望了尉遲方一眼，校尉本人卻並未在意。


    突然，那人口中低低地咦了一聲，伸手抓住尉遲方的馬轡頭。沒等校尉反應(yīng)過來，那人竟然躍到了馬上，斜坐在他身前。


    “喂，你——”


    一句話沒出口，鼻中突然聞到一陣淡淡香氣。和花香不同，這香氣直沁人肺腑。來人一聲輕笑，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頸，頭上帽子掉落，露出一頭烏黑長發(fā)，瀑布一般流瀉下來。定睛望去，月色下隻見到一張潔白無瑕的臉，黑白分明的眼眸正定定地看著自己。——竟是一個女人。


    一霎那不知是真是幻。耳中聽見那女子清晰急促的聲音，嬌媚卻帶著不容辯駁的口氣，在他耳邊說道：“抱緊我！”迷迷糊糊便照著她的話去做了。這才發(fā)現(xiàn)這陌生女子已經(jīng)脫掉了外衣，隻穿著一身單薄的貼身衣物，溫軟身體緊靠著自己。頓時腦中轟的一聲，全身發(fā)熱。


    就在此時，巷子那一頭傳來吵嚷唿喝之聲。


    “到哪兒去了？”


    “這邊！”


    “快，別讓他跑了！”


    校尉發(fā)熱的頭腦稍稍恢複了清醒，低頭看懷中少女，軟膩雙臂更緊地交纏在他頸中，頭則埋在他的懷裏。隔著衣物，也能感覺到對方輕微的吐息。假如不是感覺如此真實(shí)，差點(diǎn)以為人在夢中。


    “站住！”


    一聲斷喝打斷了飄飄然的思緒，校尉抬頭，便看見幾名大漢攔在自己馬前。其中一人望了自己一眼，突然驚叫起來，“咦，原來是你！”身材肥胖高大，滿臉橫肉，正是白天在隨意樓遇見的王君廓府上家將。


    定了定神，尉遲方喝道：“攔人去路，想幹什麼？”


    那家將一向囂張跋扈，仗勢欺人慣了。但他先前已在李淳風(fēng)處碰了個大釘子，再看尉遲方勇武軒昂，騎馬佩刀，不像是普通人，不免忌憚，卻又不能在同伴麵前輸了聲勢。腰一挺，大聲道：“奉大都督命，捉拿刺客！”


    “刺客？什麼刺客？”


    “有人刺殺大都督。”晃了晃手中刀：“喂，你看見一個穿黑衣、戴著氈帽的人沒有？看見的話就趕緊迴報(bào)。”


    聞言心中一震，同時感到懷中人也微微動了一下，尉遲方下意識地伸出手臂將她環(huán)緊，衣袖鬥篷遮住了她大部分身體，隻剩長發(fā)飄動在外，看起來正是一對趁夜冶遊的青年男女。


    “沒有。”這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連校尉本人都幾乎將自己的話信以為真。


    “沒有？”胖漢向前走了兩步，突然發(fā)現(xiàn)什麼似地叫了起來，“這是什麼？”


    就在尉遲方馬後十步之遙，躺著一頂破舊氈帽，正是方才從女子頭上掉下來的。尉遲方暗暗叫苦，正想說話，懷中女子忽地奪過他手中馬鞭，猛地一鞭抽下去，那馬驚跳起來，長嘶一聲，奔了出去，身後留下一陣喧囂叫罵。


    蹄聲急促，尉遲方一顆心也跟著怦怦亂跳，並不是恐懼追兵，卻是莫名其妙的緊張感。一直奔出巷口，連折了幾個彎，確定身後無人跟來，這才放緩了馬。來曆不明的女子已坐正了身體，背對著他，像是完全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你是什麼人？”直到現(xiàn)在，他才有餘暇發(fā)問。對方卻不迴話，隻是低聲道：“小方哥哥。”


    這四個字很輕，卻像是驚雷一般。尉遲方張大了嘴，半天才叫道：“你，你是廬江王——”


    女子迴過頭，嫣然一笑。


    “你記起來了。”


    第四章 叛賊


    隱約水聲從板壁縫隙中傳來，同時透出來的還有些微昏黃燭光。校尉正襟危坐，努力克製住自己想要朝那邊張望的念頭。過了不久，耳中聽到“呀”的一聲，門開了。少女背對著燭光站在那裏，長長黑發(fā)濕漉漉的，不斷有水珠滴落。身上穿的是尉遲方一件舊袍，原本過於寬大，卻因?yàn)樗疂褓N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身體輪廓。視線下移，校尉看見她赤裸的潔白雙腳，指甲圓潤，腳背上還有幾個淺窩。心中一蕩，頓時收迴了目光，不敢再看。


    恍然如同隔世，他想起了這少女的身份：廬江王李瑗之女李蘅。李瑗是高祖李淵堂兄之子，前任幽州大都督，也是王君廓當(dāng)年的頂頭上司。五年之前，尉遲恭曾帶尉遲方到廬江王府做客，那時的李蘅隻是個小丫頭，任性刁蠻，纏著尉遲方要他教習(xí)武藝，又嫌他姓氏拗口，隻肯叫他“小方哥哥”。此後不久便發(fā)生了玄武門之亂，李瑗起兵謀反，被王君廓?dú)⑺溃�李蘅則下落不明，此後再也不曾聽人提起她。


    “沒想到你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


    尉遲方這句話脫口而出，少女微笑道：“是啊，你還是那樣，一點(diǎn)也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