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岸蘆花四散飛揚,舟行破水綠波湧蕩,河風颯颯間,眨眼便將那一座座泛黃的山拋在身後。
衛桓眼睫動了動,終於醒轉過來。
眼前很昏暗,逼狹的鬥室,粗簡蔽舊,正微微晃動著。
記憶剎時迴籠,他立即掃視左右,見板門正掩著,門外門內安靜,船艙那邊則零星有些人聲,此時應是清晨。上鋪有一道綿長的唿吸聲,是薑鈺的,而薑萱則正卷了半舊的厚絮布衣,正倚著牆壁打瞌睡。
這屋子十分小,這倚著牆壁,其實也緊挨衛桓床頭了。
他一動,她便驚醒過來。
才睜眼,便對上衛桓一雙黝黑的眸子,見他目光清明,臉上燒紅不再,薑萱喜道:“你醒了?”
“嗯。”衛桓手撐床,慢慢坐了起身:“什麼時候了?”
“這是第二天清早了,應是卯時。”
船已行了一天了。
這一天裏,三人都發了熱。薑萱薑鈺還好,服藥後熬熬溫度就開始降了;衛桓這邊卻很糟糕,高熱持續反複,幸而還有藥,薑萱趕緊把濕衣服重新浸潤給他枕著,又反複敷帕擦拭,物理降溫。
實話說,情況很兇險,一度她都怕他撐不過去。但事實證明,衛桓意誌力驚人,身體素質又上佳,終於成功熬了過來。
此刻看著,狀態也不錯。
薑萱是高興的,簡單說說他昨夜的病況,便道:“等會我買點熱食,再要些熱水來,你再吃東西。”
她身上還有從打鬥現場掏來的銀錢,這個不怕水,船上人多亂哄哄的,她昨天就混進去買過兩迴吃食。現在這情況,三人能不吃冷的就不吃冷,尤其衛桓。
說起這個,薑萱又說:“昨兒晚上,這船家沒有迴來。”
她還一直擔心要被人撞破怎麼辦?後來想著實在不行隻能恫嚇了,兗州軍說得很清楚,窩藏同罪。
後來沒用上,可能是河道水流湍急,船家得盯緊了,所以沒空慢悠悠迴來歇息。
衛桓點頭,現在他醒了,不管轉移或者威嚇,問題迎刃而解。
薑萱心頭那些隱憂也去了,這時,船艙那邊已人聲漸沸,她便起身叫醒上鋪的薑鈺,把他抱下來,投濕巾子讓二人洗漱,自己則整理一番,開了門出去。
約莫一刻鍾,她悄悄迴來,手裏提著糕餅熱水。
粉麵也有,但不好拿,隻得棄了。
糕餅粗糙,很有些拉嗓子,衛桓才病愈不好這麼吃,薑萱將特地買的米糕掰碎碾細,倒進熱水泡一陣,成了一碗稠粥,才遞給他。
衛桓接過,三人便開始吃早飯,一邊吃一邊商量後續的事。
衛桓略略估算:“今日午間或下晌,船就會出山,若無阻滯最多再兩日,便出兗州地界。”
大船正順水而下,有道千裏江陵一日還,所以船行速度是非常之快的。而深山之中沒有人煙沒有碼頭,也不會停泊受檢。
唯一的問題,就是出山必會有哨卡,到時還有一次檢查。
怎麼應對?
事先遊上岸?可還是得入水,且會和船分開,行陸路什麼的麻煩肯定多很多。
薑萱說:“咱們提前避到救生艙小船上,若有需要,就如昨兒一般避一避。”
一次生,兩次熟,她心裏穩了許多,且才痊愈免疫力增強,應沒這麼容易再次生病的。
這確實是最佳方案,衛桓略略一想,點頭表示讚同。
商量妥當,便開始準備。這頭一個就是多吃,盡量填飽肚子補充熱量,以備不時之需。然後薑萱把三人的舊衣處理好之後,收拾收拾屋子,還把墊東西用的兩塊厚窄板子抽出,預備到時帶上。
能準備的都準備好了,三人略略歇息,到中午早早用了午餐,午時剛過,大船就衝出了群山。
下遊出口果然有哨卡。
三人提前跳進救生艙小船,最裏麵那艘,一發現不對,立即就下水。
但其實,情況比他們想象中好多了。
下遊的哨卡明顯鬆懈不少,人手也欠缺,船主錢銀一塞,對方連救生小船都沒拉出來,按程序匆匆走了一次,揮手就放行了。
船家們都被折騰怕了,像被人追著攆著似的,一被放行匆匆起錨,後續路程都沒肯停過,連肉食告罄都不管了。
兩日後,船行出了兗州,進入青州地界。
再過日餘,抵達此次航班目的地,青州樂安郡陽邑。
“砰”一聲精鐵巨錨被拋在水麵上,咕嚕嚕往下墜,纜繩絞緊了,長長的跳板搭在陽邑碼頭上。
人聲鼎沸,薑萱牽著胞弟,跟著人流順著跳板而下,過了擁擠喧鬧的碼頭,踏在瀘水大堤之上。
立足大堤,舉目眺望,眼前江麵開闊水勢平緩,薄雲中有幾縷陽光灑下,泛起一大片粼粼金光。
風冷,心卻暢快。
終於登岸了,徹底脫身了,安全了!
恍如隔世。
薑萱長長吐了一口氣。
片刻後,她才側頭看衛桓。
相距一臂,黑衣少年麵江而立,一手按住腰側刀柄,正淡淡前眺。江風凜凜拂過,一縷散發並衣擺獵獵而飛,他肩背總是繃緊挺直,如他眼神一般,揮之不去一種拒人千裏孤孑獨行的冷意。
比舊年冷寂多了。
也是,他母親慘死仇深似海。
她輕輕歎息。
雙方意外相遇,並肩同行一段,隻到底非親非故,還各有各的事,安全了,就該分開了,總不能一直同路的。
她低聲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多的我不說,隻盼你萬萬保重。”
他這豁出去不顧一切的複仇之意,薑萱是親眼目睹的。隻不管是韓氏還是嫡兄們,一個無武自大一個落魄奔逃,總算是有機可乘。
可這三人之後,情況截然不同。不論是張岱本人,還是當日赴宴的大將盟友,這個個擅武不說還位高權重,身邊高手如雲守衛重重,都不是衛桓一個十六歲的孤身少年可近身刺殺的。
又早有防備,若去了,很可能就一去不返了。
兩人這一路同舟共濟,薑萱真很不希望看見他就此賠上性命,怎麼也得勸上一勸。
提起這個,衛桓下頜一繃,眸中登時陰霾沉沉,垂在身側那隻手已捏緊成拳。
薑萱輕歎:“你即便不想自己,也想想你的母親。她好不容易生養了你,撫育長大,若你不肯珍重自己的性命,她在天之靈,隻怕也不得安息了。”
衛桓唿吸一重。
隻不知他聽進去了沒?反正一直沒有開口迴應,薑萱也無法,隻得輕歎一聲,拍了拍沒敢吭聲的薑鈺作安撫。
久久,驟一陣急風,有沙迷眼,薑萱伸手擋了擋,衛桓終於說話了,卻是另起話題。
“你要迴臨淄?”
臨淄,青州治所,薑琨治下的軍事政治核心,也是陽信侯府所在,薑萱姐弟十數年來的家。
薑萱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是,我阿娘還在臨淄。”
逃出生天的喜悅,頃刻就消散了。衛桓側頭看去,見纖細少女憑欄而立,柔美的麵龐染上一抹黯色,北風凜冽,她衣袂翻飛,愈顯弱不勝衣,隻脊背卻挺得直直的。
沉默片刻,他道:“薑琨此人,極好聲名。”
想必是不願讓人知曉他為父不慈的。
衛桓冷冷一哼,什麼仁義,什麼豪爽,一個個外表最是光鮮,實際內裏不堪至極。
其實方才一上岸,在碼頭上就聽見有人議論昌邑大敗了,卻沒聽見陽信侯戰死,想來,薑琨應是順利逃生了。
而正如同薑萱很了解頡侯府情況一樣,陽信薑氏後宅的不平靜,衛桓自然也是知道的。
侯夫人董氏,生有嫡子嫡女,這就是薑萱姐弟。隻薑琨內寵也甚多,得意者不少,其中就以姬婁氏為之最。
姬,雖也屬妾,隻是卻和衛氏那種無名無分的婢妾不一樣,這是正正經經的有媒有聘的,能用上一個娶字,可看作偏妻二房。
這婁夫人母家實力強勁,膝下同樣有兒有女,和嫡房分庭抗禮已多年,欲取而代之之心不難窺見。
情況本來就複雜,偏薑琨好名,隻怕是不願意被人知曉危急關頭下他棄殺嫡子嫡女,隻為自己逃脫性命。
故衛桓有此言。
薑萱長籲了一口氣,衛桓說的,她怎可能不知?
可她一個武力低微的弱女子,偏皮相上佳,孤身帶著一個年幼的弟弟,這等亂世,又豈是好生存的?
況且還有母親。
董氏還在臨淄,如今隻怕正又憂又懼,寢食難安,姐弟兩個怎麼也得讓母親知曉平安的。
“我知道的。”應了衛桓後,兩人都知,分別在即,薑萱說:“天色還早,應有去臨淄的船,我們用過午膳後就啟程了。”
從陽邑登船向東南,轉入淄水,明日這個時候,就該到臨淄地界。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同舟共濟後,終究各有方向前路。
碼頭就很多大大小小的吃食攤子,熬過那七八天的,熱氣騰騰已很教人滿意,三人就在碼頭吃了。
吃過以後,已是未初,去臨淄的船快開了。
薑萱迴身看衛桓,此一別,應不會再見,她說:“你小心些。”切莫為複仇衝動。
“你也是。”
衛桓迴了一句。
雙方告別,最終薑萱拉著薑鈺的手,轉身登上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