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錨被提上水麵,纜繩解開跳板收起,“騰”地一聲,大船緩緩離開陽邑碼頭。
才進(jìn)艙房,薑鈺急急衝向舷窗,他趴在窗沿伸頭往迴眺望,隻可惜大船轉(zhuǎn)了半個身,他已不能望見登船位置。
不甘心探頭張望,直到大船徹底轉(zhuǎn)身,舷窗正衝對江河岸,方才的大堤碼頭統(tǒng)統(tǒng)不見,他才失落收迴視線。
“阿姐,我們還會和衛(wèi)大哥再見嗎?”
這迴薑萱是正經(jīng)付錢登船,手頭不是過分緊,就選了是相對獨(dú)立卻不起眼的四人間。兩邊各一緊窄的上下鋪,艙房很小,不過對麵鋪沒人來,現(xiàn)在倒成了二人間。
因此說話方便,薑鈺問罷,本來神色低落的小臉帶上期待。
可惜薑萱的迴答隻能讓他失望了。
“很可能不會了。”
薑鈺沉默片刻,又問:“那我們真要迴去嗎?”
不同於薑萱有兩世記憶,人生百態(tài)看多經(jīng)曆也多,傷感過後很快能收斂心情。薑鈺還小,十歲小男孩正是對父親滿滿的崇拜尊敬的時候,被毫不留情踹下車棄殺後,他再懂事心裏還是過不去的。
迴家,他是抗拒的。
薑萱如何不知?寬慰過不止一次,但這需要時間,她摸摸胞弟的發(fā)頂,“咱阿娘還在臨淄呢。”
“況且如今世道亂的很,阿姐無能,隻怕護(hù)不好我們兩個。”
薑鈺作為陽信侯府唯一嫡子,不進(jìn)恐下場堪憂,從小就不是當(dāng)溫室花朵著養(yǎng)的,薑萱經(jīng)常給他說各種內(nèi)事外事,分析嫡房處境,了解天下局勢。所以他很懂事,不吵不鬧,隻是心裏很難受罷了。
聽了姐姐的話後,他沒吭聲,默認(rèn)了。
薑萱歎了一口氣,心裏也煩。
事實上,陽信侯府後宅爭鬥比衛(wèi)桓所知的還要嚴(yán)峻。她母親董氏娘家已敗落,全無依靠;偏婁夫人母家實力強(qiáng)勁,這婁氏是帶著兵馬歸附薑琨的,婁夫人胞兄婁興,手掌兵權(quán)本人還是能征善戰(zhàn)的悍將,極得薑琨器重。
背靠婁家,婁夫人本就立於不敗之地,她還有子有女,膝下長子比薑鈺還大兩歲,健壯擅習(xí)武,也聰穎伶俐,很得薑琨喜愛。
這對母子近年明暗動作頻頻,咄咄逼人,劍指嫡房已毫不掩飾。
過去,薑琨看著一雙嫡出兒女的份上,寵妾不曾滅妻,董氏娘仨還能支應(yīng)。
可這迴。
哪怕很順利迴歸,父子女間關(guān)係僵化尷尬那是必然的事,立足根本被損,麻煩很大。
薑萱蹙了蹙眉心,思量許久,又取出在碼頭新買的妝粉,給偎依在她身側(cè)的薑鈺仔細(xì)描補(bǔ),並低聲囑咐:“登岸後,我們要萬萬謹(jǐn)慎,切不可被人提前窺破身份。”
姐弟倆正落單,明麵上卻生死未卜,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婁夫人必然會牢牢把握。若姐弟生還,提前尋得殺之,她及婁氏多年所求即可成真。
所以,登船前薑萱不但購置了妝粉,還另購兩套粗布衣。她偽裝成一個瘦削少年,讓薑鈺偽裝成一個女童。
薑鈺有些別扭,但知道輕重乖巧點了頭。好在這平民家的粗布衣衫,其實男女都是一個樣,他隻要把單髻打散,梳成雙髻就成了,沒有太難接受。
薑鈺本眉清目秀,重新給他描了妝,一個黃臉有些瘦削的清秀女童就出來了,可惜眼下有小塊淡黑胎記,一下子變了下品。
薑萱怕招拐子。
完事以後,掏出黃銅手鏡細(xì)細(xì)打量自己,她點了點頭,看不出破綻了。
“我們下了船,先進(jìn)城,再尋個合適的機(jī)會,出其不意高調(diào)出現(xiàn)。”
高調(diào)出現(xiàn),人所皆知,依薑萱對她這位父親的了解,不管薑琨心裏是如何作想的,他表麵必然會欣喜若狂,將一雙兒女接迴去。
這樣的話,就算正大光明歸府了。
至於暗地裏那些疙瘩。
“阿鈺,你切記,迴府後不得再提起此事,即便母親跟前也是。對父親初時可有些傷心,但必須在人後,過後,你需對他濡慕依舊,當(dāng)此事從未發(fā)生。”
閉口不言,主動掩過,並濡慕尊敬依舊,才有可能將關(guān)係修複如昔。
薑琨的態(tài)度,對娘仨的生存空間至關(guān)重要。
此乃上策。
至於母親董氏,知道了也不能改變什麼,反而增添露出破綻的風(fēng)險,暫時不打算告知她了。
“阿鈺,切記,切記。”
薑萱握住弟弟肩膀,鄭重囑咐:“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可曉得?”
薑鈺唇角緊抿著,臉上閃過不忿和難受,最後他認(rèn)真點點頭,“我知道的,阿姐。”
這對一個十歲男孩而言,真是一個非常高難度的任務(wù),但他隻能壓下不忿,努力迴憶昔日情感和態(tài)度。
薑萱輕歎一聲,將弟弟摟著懷裏,撫了撫他的發(fā)頂。
誰不想暢快肆意呢?隻是現(xiàn)實麵前,先把生存問題解決了才能想其他。
順風(fēng)沿水而下,大船行得很快,從瀘水入淄水,再抵達(dá)臨淄碼頭,也就一個晝夜的功夫。
次日午後,大船抵達(dá)目的地,下錨靠岸。
一船人立即蜂擁而下。
薑萱提前牽著小弟下了一層等著,她留心觀察著身邊的船客,有一對夫婦帶著三個兒女,兩個較小得抱著,還有大大小小的行囊,提都提不過來,剩下那個最大七八歲男童蹦蹦跳跳往前頭,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他父親立即要罵,薑萱上前兩步,將男童扶起,放粗聲音笑道:“小心些,擠下水就麻煩了。”
她順勢牽著男童走在孩子父親的身邊,孩子父親連聲道謝,薑萱微笑,和他交談。
一行人順著跳板下去,看著像一大家子似的。
薑萱牽著男童,和這家人一起擠過熙熙攘攘的碼頭,直至出了碼頭範(fàn)圍,人流減少,她才放手,揮手和這家人告別。
尋個攤子買了兩碗粗茶,和另一夥人擠一張桌子,薑萱這才將視線投向碼頭,細(xì)細(xì)打量。
方才不敢左顧右盼,唯恐露餡,現(xiàn)在出來後這麼仔細(xì)觀察,沒多久,便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
有些漢子不斷在碼頭內(nèi)穿行著,不似旅客也不是攤販,正裏外徘徊,不動聲色四下脧視,重點是船那邊湧下來的旅客。
碼頭有人巡邏,這不奇怪,甚至在此謀生的扒手小偷也不少,都是類似動作的。隻不過,引起薑萱注意的這些人,個個腰挺背直,步步勻稱,布衣打扮再尋常,都無法徹底掩住通身軍旅氣息。
這是營中兵卒。
將麾下兵丁遣出,喬裝守在碼頭等待暗尋,誰的人,不言自喻。
果然。
薑萱垂眸,一口將碗裏茶水飲盡,低頭拉弟弟站起轉(zhuǎn)身,附耳低低道:“碼頭有婁興的人,去臨淄城的路上及城中,必然還有。”
需慎之又慎。
薑萱判斷得一點不錯。
臨淄城,信陽侯府。
一輛華美大車在護(hù)衛(wèi)簇?fù)硐伦詡?cè)門而出,緩緩馳往西城的金華寺,進(jìn)香添油後,並未一氣兒折返,而是“順便”去了位於金華寺不遠(yuǎn)的婁府。
三麵環(huán)了輕薄紗絲的香木大車,下來一個身穿水紅色拽地長裙的嬌美婦人,絲織物華貴,美婦身姿纖楚雍容華貴。
這正是信陽侯薑琨的愛妾,婁夫人。
婁夫人一入正廳,其兄婁興已等著她了,揮退下仆,她立即問:“如何了,可有消息?”
這是薑琨迴來的第四天,也是婁夫人命撒開人手至各水陸要衝喬裝暗搜的第四天。
婁興眉心蹙起,搖頭:“還沒有。”
婁夫人麵色一沉,這樣下去不行,這麼一次千載難逢的契機(jī),若不能除了薑萱姐弟這塊絆腳石,她必飲恨終身。
婁興如何不知?
婁夫人母子的利益,就是婁家的利益,他隻有更盡心盡力的,可是問題是暗下行事到底處處掣肘。
臨淄這麼一個青州最繁華的城池,每日來往多少人?動作小了人手不夠,動作大了怕被主公知悉。
婁夫人踱了兩步,抬頭:“大兄,你再添人手,碼頭、各陸路要衝,還有城中,都撒開來找,若這對姐弟真活著迴來,務(wù)必要先將人暗中截獲!”
婁興一驚:“阿妹,這麼大的動作,怕會被主公知悉!”
“就是要讓他知悉。”
婁夫人此舉,就是要試探薑琨態(tài)度。
有婁興在,她在軍中耳目靈通,已知曉了同車奔逃,最後獨(dú)薑琨成功逃出,而薑萱姐弟不見蹤影的事。
薑琨對外說,是奔逃過程中被迫分開了。
但婁夫人一句不信。
說來,她也是甚了解薑琨為人性情的,她心裏有某個猜測,其實已經(jīng)是真相了。
她也早斷定了真相。
處處製肘,她索性直接試探薑琨的態(tài)度。
薑琨好名,她知,倘若薑萱姐弟不死,那疙瘩肯定落下了。婁夫人就是要試探這個疙瘩到了什麼程度?
要知道,薑琨正值壯年,膝下可是不缺兒女的。
能為性命棄第一次,那有無可能為了名聲棄第二次?
她就是要大動作,刻意不隱瞞薑琨的大動作,若他不悅,他們就順勢收斂了明麵的動作,表示聽令。
婁夫人並不懼怕薑琨知曉自己對薑萱姐弟有不利之心,後宅明爭暗鬥他不是不知道,隻要不觸犯他底線的可以了。
服從命令,全無二心,薑琨就能容你。從前薑琨的底線是不許傷及性命和致殘受傷,那麼現(xiàn)在呢?
經(jīng)了這麼一碼事,薑琨的底線可有調(diào)整?
婁夫人決定試一試。
倘若一如舊日,那她就轉(zhuǎn)明為暗。
但如果不是,那……
她覺得,這個幾率並不小。
婁夫人一雙精描細(xì)繪的美眸閃過厲光,“要快!那丫頭是個有成算,若被她順利摸迴來,恐會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