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並州，東依太行，西望涼州，南邊是滔滔黃河，往北則是巍峨長城和北邊境外遼闊的草原，與彪悍的遊牧民族匈奴比鄰。


    這一片黃土覆蓋的廣袤地域，山地丘陵平原起伏不平，河穀丘壑縱橫交錯，風(fēng)物粗獷，民風(fēng)極彪悍。


    即便皚皚白雪覆蓋，也不能遮掩那種與富膩齊地截然不同的氣息。


    但薑萱挺喜歡這裏的，比起臨淄，並州人大咧粗獷，就連女人，也更豪爽幾分，少了那種矜持拘束之感。


    並州很大，而他們的目的地上郡則在並州的最西邊，橫向穿行趕路，等抵達(dá)定陽，已經(jīng)是年節(jié)過後的第四天了。


    沒錯，他們在冰天雪地中，趕了足足三個月的路。


    路邊民居簷下的窗欞上還貼著紅彤彤的窗花，飄飄灑灑的雪花仍在，不過比年前小了許多，北風(fēng)也沒這麼凜冽了，最起碼沒再撲頭蓋臉得讓人張不開眼睛。


    “我們先找個客舍住下。”


    抵達(dá)定陽後，衛(wèi)桓卻不急著按地址尋去，反而要先尋驛舍住下。


    薑萱點頭讚同，先摸一摸情況，知己知彼比較好。


    馬鞭一揚，矮馬掉頭，“噠噠噠”拉著小車轉(zhuǎn)了個方向。


    驛舍並不難找，很快就尋到合適的了，進(jìn)去要了房間，薑萱狀似隨口問夥計，“小兄弟，這軍戶大都住哪一邊啊？”


    “小娘子是來探親？軍戶啊，都在城西，西城過去就是軍寨了，那邊近，方便。”


    定陽是一座大城，同時它又是軍鎮(zhèn)。


    所謂軍鎮(zhèn)，即是軍事化管理的區(qū)域，駐兵，駐民，兵是隨時能上戰(zhàn)場的兵，而民，最開始的的組成部分則是駐軍家屬。


    從並州上郡一帶延伸至涼州，羌、氐等少數(shù)民族聚居，勢力犬牙交錯，長年對峙，大小戰(zhàn)事時有發(fā)生，因此駐軍的是必須的。


    有了駐兵，漸漸就聚集起平民百姓，於是定陽就成了一座頗繁榮的大城，城民也不僅僅局限於駐軍家屬。


    當(dāng)然，為了方便管理和安全細(xì)作等原因，軍戶和普通平民是並不會混住在一起，城西是軍戶區(qū)。


    衛(wèi)桓的那位舅舅的地址，正是在城西。


    這就對上了。


    衛(wèi)桓說：“我們下晌過去看一看。”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夥計之言隻作參考，具體的看過再說。


    薑萱同意。


    於是略歇了歇，吃過午飯，衛(wèi)桓薑萱三個就出了門。


    他們手上有地址，本來是打算到那宅子的附近轉(zhuǎn)一轉(zhuǎn)，打探一下情況再調(diào)整安排的，但到了城西以後，卻發(fā)現(xiàn)情況和他們想的有些差異。


    這軍戶區(qū)，是有圍牆封閉的，大門倒是多，聽說有二三十個，很方便進(jìn)出，但每一個門都有執(zhí)矛甲兵駐守，並不會輕易放生人進(jìn)去。


    翻牆吧，這圍牆雖高但也能翻進(jìn)去，可問題是圍牆下和軍戶區(qū)內(nèi)也有巡邏，抓到一律以細(xì)作論處。


    就很沒必要冒這個險了。


    他們也不是有什麼見的人的目的，探聽情況隻是為了調(diào)整計劃而已，並不能改變這符舅舅的為人和決定。


    找個能望見軍戶區(qū)大門的茶棚，盯了有大半個時辰，茶水喝得差不多，該打聽的也打聽得差不多，薑萱說：“既然如此，我們就先迴去，歇一日，明兒再過來？”


    衛(wèi)桓“嗯”了一聲，“明日酉正，我們再來。”


    三人遂迴了客店，住了一日。


    待到次日下午，薑萱收拾行囊，就出發(fā)了。


    三人穿的就是路上的布衣，登上小車趕過去，房間也退了，有需要再來開。


    車輪轆轆，披霜帶雪一看就是長途跋涉過來的小車抵達(dá)軍戶區(qū)其中一個大門，進(jìn)去倒不是很難，那登記的甲兵詢問了地址戶名，還有符石軍職等等，都對得上，於是就很順利放行了。


    “大安街在北邊，從這個門過去有點遠(yuǎn)，不過你們可以問問人。”


    小車被放入門內(nèi)，“噠噠噠”馬蹄踏在黃土大街上，正向著甲兵指點的方向過去。


    沿街見到的房舍大多是土石牆，房舍也小，往北走了一段，便開始見到青磚黑瓦了，且屋子也比之前見的大，一進(jìn)帶院子的，兩進(jìn)甚至三進(jìn)都有。


    很明顯，北邊是有些品級的武將家宅。


    薑萱撩起車簾，“也不知符家是什麼情況。”


    她難免有些擔(dān)憂忐忑，頂風(fēng)冒雪披星戴月長達(dá)三月，結(jié)果就在眼前了。


    衛(wèi)桓薄唇微抿：“若一切順利，我們就安置下；倘若不順，我們再從長計議。”


    理是這個理的，隻是如果不順的話，要麵對的麻煩就太多了。


    薑萱吐了一口氣，希望能順利吧。


    雖節(jié)氣已過立春，但天還是黑得早，此時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僅餘最後一點金紅餘暉，灑在皚皚白雪上，小車踏著半昏半暗的天光，進(jìn)去青磚牆範(fàn)圍內(nèi)。


    為什麼選擇傍晚才來？


    這個時候，才是軍中武官下值的時候。


    軍戶區(qū)也明顯熱鬧了起來，馬蹄噠噠軍靴踢踏，不停有下值的武將和輪休的士官在身邊經(jīng)過。


    向巡邏甲兵問了兩次路，已很接近目的地，再拐進(jìn)前頭十來丈遠(yuǎn)的巷子就是。


    終於要到了。


    薑萱正眺望間，忽“噠噠噠”，幾匹馬從後麵趕上，有個少年聲音：“誒，你們找誰家的？”


    她迴頭一看，見清一色披青色布甲的低階軍官，不過都是些十來歲的年輕人，說話的是個濃眉大眼皮膚黝黑、一張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的小夥子。


    他們應(yīng)該是住在附近的。


    薑萱便道：“我們找符正則，符將軍家。”正則是符石的字。


    這群小夥明顯一詫，大白牙更是驚訝嚷嚷：“阿非阿白，找你們家的！”


    薑萱三人順著目光望過去，這“阿非阿白”是兩個十六七歲，眉清目秀頗白皙的小夥子，正麵露詫異。


    大白牙奇：“你們是符家什麼人？”


    他心裏嘀咕的是，符家親眷少，自己都認(rèn)得，可沒聽說過這倆。


    “他是符將軍的外甥，特地遠(yuǎn)道而來……”


    “外甥！”


    薑萱話未說完，大白牙驚叫一聲，他本來還想著這蒙臉小娘子聲音柔軟婉轉(zhuǎn)，真真好聽，也不知生得什麼樣兒？這驟大吃一驚，什麼都忘了，瞅了小車上人兩眼，忽一車馬韁繩掉頭，噠噠飛奔而去。


    一人一馬迅速繞過牆角，緊接著，大白牙拔高的聲音：“符伯父，符伯父！有個說是你外甥的人來了！”


    薑萱和衛(wèi)桓對視一眼，這一連串變化有點驟不及防，不過也好，也省得他們自己上去拍門了。


    也不知這符舅舅是怎麼一個態(tài)度，不求極好，隻希望能過得去就可以了。


    薑萱並沒有等太久，幾乎是大白牙聲音落下的下一瞬，身側(cè)這巷子第一間的院子就一陣騷動，靜默了一拍，一陣急促的軍靴奔跑聲。


    “踏踏踏”厚重軍靴落在青石板上，腳步聲聽的真真的，那人在飛奔，他衝出前院，“咿呀”一聲重重拉開大門，一頓一問，緊接著往這邊急奔而來。


    隻見一名身披青色甲胄，剛返家連頭盔都沒來得及卸下的白麵中年武將，三步並作兩步衝出巷口。


    衛(wèi)桓在聽到腳步聲那會，緩緩探手，扯下那條一直蒙著頭臉的麵巾。


    夕陽餘暉微紅，半昏半暗的天光下，膚白如玉，烏發(fā)紅唇，鼻挺眉斜，雖長大了些，但確確實實是記憶中的那張臉。


    符石激動得臉都紅了，一個箭步衝上來，雙手扶住衛(wèi)桓的肩膀，上下打量：“阿桓，怎麼突然過來了？也不先打發(fā)人告訴舅舅，舅舅去接你……”


    一疊聲問話，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了，餘光見那群小夥子目瞪口呆，跟見了鬼似的，明顯符舅舅平時不是這樣的。


    薑萱心中大石登時一放，一口氣鬆了，不過她也不吭聲，隻拉著弟弟下車了站著，待舅甥兩個敘舊先。


    那邊符石還在說著：“大冬天的不好走，這一路可順利？你娘呢？……”


    他忽然想起一事，看一眼外甥打扮車架，還有車後，心中一突，瞪大眼：“你娘呢？你娘可好？”


    衛(wèi)桓很不習(xí)慣和人這般親近，被握住的雙肩正微動了動，聞言一滯。


    他唇角緊抿：“我娘，我娘沒在了。”


    “沒在？”


    愣了半會，符石才反應(yīng)過來這“沒在”是什麼意思，人當(dāng)場定住，好半晌才喃喃出聲：“……怎麼不在了？怎麼會！之前不是好好的嗎？”


    神色悲慟，不敢置信，他“蹬蹬蹬”連退幾步，撞在急追過來一中年婦人和青年身上，後二者忙將其扶住。


    “夫君！”“父親？”


    這二位，想必就是他的舅母和表兄了，感覺對麵有兩道目光打量過來，衛(wèi)桓掃了一眼，見是一個鵝蛋臉型打扮端莊的婦人，及一個二十上下的青年。


    青年臉型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影子，皮膚白皙，算得上俊雋。


    衛(wèi)桓微微垂眸，沒再說什麼。


    那邊符石掩麵痛哭，悲慟至極，衛(wèi)桓舅母就勸：“有什麼迴家再細(xì)敘罷，”她看了衛(wèi)桓一眼，“這還是在街上呢。”


    符石聞言，好一陣才勉強壓抑傷悲，他抹了淚，對衛(wèi)桓道：“……是舅舅失態(tài)了，咱們先迴家。”


    妹妹死了，外甥一身布衣風(fēng)塵仆仆，從冀州東趕到並州西，千裏之遙，大風(fēng)大雪，肯定是河間那邊發(fā)生了什麼大變故，投靠舅舅來的。


    這是街巷，符石縱有千般說話要問，也不得不壓下先迴家去。


    他這時也終於注意到薑萱姐弟二人。


    薑萱姐弟已扯下麵巾，雖疲色明顯，但柳眉杏目依舊無損上佳容色，薑鈺也眉清目秀極知禮，顯然都不是普通人家能養(yǎng)出來的孩子。


    “這二位……”


    衛(wèi)桓看了薑萱一眼，薑萱朝他微微點頭，他便對符石說：“她們姓薑，是我的姨家表姐和表弟。”


    今日來之前，薑萱和衛(wèi)桓商量過這個問題。


    她姐弟兩個跟著投靠符家，總得有個名分的，外甥的朋友？這樣的話距離拉得太遠(yuǎn)，不大好一直在裏頭住著。


    至於單獨頂門立戶，不管是誰也沒這個打算。


    薑萱就說：“那就說姨表之親好了，我大點是表姐，阿鈺是表弟。”


    “就說我們阿娘是義結(jié)金蘭的姐妹好了。”


    符家就兄妹兩個，血緣之親肯定不可能的，不過這也沒關(guān)係，義結(jié)金蘭，時人非常重這個，結(jié)拜以後和親姐妹也沒什麼兩樣了。


    這個說法就很好，名正言順。


    是很名正言順不錯，隻是薑萱開口之前，衛(wèi)桓卻沒想過，一聽，立即看了她一眼，難得目露詫色。


    不是他笨想不到，而是衛(wèi)氏和董夫人，兩者身份天上地下，差距猶如天塹鴻溝。


    董夫人，武陰董氏貴女，即便董氏已覆滅，她依舊還是百年世家出身，另外，她還是陽信侯夫人。


    而衛(wèi)氏卑賤，仆婢出身的妾室，還是商賈家的，然後被獻(xiàn)上到侯府侍候，可謂低微如泥，即使最得寵時，張岱手底下的臣將妻眷都不屑與之為伍，哪怕有攀附的，那也個個口不對心。


    哪怕衛(wèi)桓不承認(rèn)，他也不覺得母親卑賤，但不代表他不是不知道世情如何，母親多年來是怎麼一個待遇的。


    所以薑萱這話，讓他極詫異。


    看她，她卻神色坦然，一點也沒有勉強或者覺得不對。


    薑萱確實很自然，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她有上一輩的記憶，這些等級什麼的，她其實真不怎麼往心裏去。


    至於母親，她若在天有靈，得知能讓兒女容身，想必隻有萬分願意的。


    衛(wèi)桓眼神莫名，薑萱懂的，她笑笑，篤定道：“我阿娘必會同意的。”


    衛(wèi)桓收迴視線，“隨你。”


    他站起推門出去。


    後頭薑萱牽著弟弟緊隨其後。


    上述一幕，衛(wèi)桓並未忘記，不過開口前，他還是看了她一眼。


    薑萱朝他微微點頭，目光坦然。


    他就說了：“她們姓薑，是我的姨家表姐和表弟。”


    感覺目光都投到自己這邊，薑萱領(lǐng)著弟弟上前一步，斂衽下福，“二娘（五郎）見過符伯父。”


    符石忙虛扶，他麵上仍難掩傷悲，勉強笑：“既是我阿妹的姨侄女和侄子，那便也是我的姨侄女和侄子，若不嫌棄，和阿桓一般，稱我舅舅就是。”


    薑萱姐弟忙再拜，稱道：“舅舅。”


    名分定了，廝見完畢，符石打起精神：“快快進(jìn)屋，我們迴家去。”


    便半轉(zhuǎn)過身，引衛(wèi)桓三人轉(zhuǎn)過巷口，先進(jìn)家門。


    青磚院牆門柱，青石臺階，兩扇黑漆如意門，上懸一匾，“符府”。


    薑萱衛(wèi)桓頓了頓，對視一眼，抬腳邁了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