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豔陽暖暖地烘著大地,園子裏的水汽帶著青草和泥土的芳香蒸騰起來。
臨著荷花池,百花總算體會到了這涼亭在夏季的妙處。
“今日才得見,公主這一方園子,玲瓏雅致,更勝本王府上。”耶律重元見百花神色愉悅,心情也跟著舒暢,“公主在興慶府也有這樣一方園子嗎?”
說起興慶府,百花驟然卸下了心裏的防備。
“在興慶府,我住在皇家的避暑行宮旁,從行宮裏引了一股水出來,做成了一片湖,喚作‘小洞庭’。”
察覺到了她說起這話眉目間的柔情,耶律重元出言迎合道:“我在興慶府待了幾日,雖然不如汴梁大,卻也繁華得很,城中遍布的大大小小的湖泊也別有一番特色。”
百花含笑點(diǎn)頭。
“公主離開西夏這麼久,想家嗎?”
“知道總歸有一天會迴去,也就不想了。”百花垂眸,話中意有所指,“隻有迴不去的地方才會讓人思念。”
“聽聞令尊是漢人,公主幼年也是在中原長大,去了興慶府之後,公主也一直牽掛著中原嗎?”
“正是一直放不下,所以才覷空來了一趟汴梁,了卻了陳年的心願,也就不那麼牽掛了。”
耶律重元聞言挑眉:“公主打算迴程了?”
百花帶著些許戒備看了他一眼,終究還是坦然道:“是,近日就打算動身迴程了。秦王殿下呢,準(zhǔn)備在汴梁待到什麼時(shí)候?”
耶律重元低頭飲了一口茶,歎道:“待到兩國訂下盟約,就該迴去了吧。”
說起這個(gè),百花好奇道:“兩國談判自有使者來往,何須秦王殿下親自來汴梁?”
“啊,最初是想來中原見識見識年關(guān)的熱鬧,正好也向大宋皇帝傳遞我大遼交好之意。”
“可據(jù)我所知,各使臣早在正月初七就會離京返程。”
耶律重元抬眸,麵色誠懇:“是啊,若是沒有在大相國寺見到百花公主,我也會在正月初七返程。見到公主之後,我就給皇兄遞了折子,請求在汴梁待到盟約達(dá)成之日,以示遼國誠意。”
百花又想起王弗的那些話,忍不住多嘴道:“秦王殿下不怕嗎?”
“怕,怕什麼?”耶律重元毫不避諱,“怕皇兄派人在汴梁殺了我,還是怕他奪了我的儲君位置?”
百花沉默。
“皇兄他不會的,當(dāng)年他是怎麼保住這個(gè)皇位,就算他不記得了,遼國的百姓也會替他記得。正是因?yàn)橛腥擞浀茫粌H不會害我,還要小心翼翼地護(hù)著我。”
百花又沉默了兩息,驟然開口道:“秦王殿下想當(dāng)皇帝嗎?”
一句話出口,兩人都有些驚訝。
分明昨日還是劍拔弩張、寸步不讓地防備,如今竟如此坦然地聊起了這樣的話題。
穿堂風(fēng)吹得灌木沙沙作響,荷花池上平靜的水麵驟然起了漣漪,一圈一圈,互相交錯(cuò)。
耶律重元直勾勾地望著百花,意味深長地笑道:“難得公主對我有興趣。”
百花不置可否。
“當(dāng)皇帝啊……”耶律重元擱了茶杯長歎一聲,點(diǎn)點(diǎn)頭道,“予取予奪,至高無上,確實(shí)挺誘人的。但皇兄如何宵衣旰食地維持大遼的和平穩(wěn)定,我也是看在眼裏的……公主的問題……至少在皇兄在位之際,我是不想當(dāng)皇帝的。”
“那若是遼皇駕崩之後呢?”百花暗示道,“聽聞貴國梁王殿下沉靜嚴(yán)毅,頗有治國才能,若是遼皇屬意於他,秦王殿下會奮起抗?fàn)巻幔俊?br />
耶律重元雙眸裏閃過一絲陰鷙,驟然又變迴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笑道:“往後的事,本王眼下也沒想過。倒是公主,怎麼如此在意本王想不想、或者說能不能登上皇位?”
百花垂眸,打個(gè)幌子道:“隻是想借此推測福康公主往後會嫁給貴國的哪位殿下罷了,若是冒犯了秦王殿下,還請恕罪。”
“公主此言差矣,本王受寵若驚。”耶律重元傾身向前,調(diào)笑道,“若是皇兄真是為涅鄰求娶福康公主,一旦事成,宋遼結(jié)盟,貴國形勢就更不容樂觀了。”
百花聞言抬眸,冷冷開口:“有勞秦王殿下掛心。但梁王殿下娶了福康公主,秦王殿下的行事也不樂觀了。”
耶律重元聞言,隻當(dāng)是百花仍然在意他是否想做皇帝一事。
“公主何必繞著彎子套我的話,眼下我對那皇位沒有興趣。”耶律重元調(diào)侃的語氣裏難得帶上了幾分淩厲的認(rèn)真,“但若是公主想要入主中宮,母儀天下……”
“秦王殿下慎言。”百花蹙眉。
耶律重元全然不理會她的製止,笑得肆無忌憚:“登上皇位罷了,有什麼困難嗎?”
百花聞言語塞。
這位秦王殿下,還真是沒有分毫為人臣弟的覺悟。
在這份猖狂的昭示之下,百花全然相信,他此前的所作所為都是從小就身處高位而對人情世故毫無概念所致。
麵對著一國之主尚且沒有絲毫畏懼,又怎會對其他人紆尊降貴呢?
思及此處,百花又想起王弗的那些話,心中的同情和憐憫油然而生。
耶律重元見她並未動怒,得寸進(jìn)尺道:“即便公主心有所屬,也不必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公主不妨放眼看看,這世上能與你相提並論的人中,本王定是最好的人選。況且嫁入我秦王府,不僅可以保兩國數(shù)十載相安無事,本王還能保證,你不會落入興平公主的境地。”
百花心中微微一動。
即使從未向人提起,但百花對“和親”二字的概念,對“公主”二字的責(zé)任,極大一部分的理解都來自於那位耶律娘娘。
冬狩那年她的沉默寡言,望著遠(yuǎn)方複雜的眼神,近乎拘禁的生活和不為任何人所知的死因……
就像是從被選定要嫁入別國的那一日起,就要塵封自己所有的情感,成為一枚沒有喜怒哀樂、甚至沒有生命的棋子……
那樣麻木而痛苦的表象深深地鐫刻在她幼小的心靈裏,讓她恐懼了許多年,直到被耶律重元點(diǎn)破的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那是興平公主的選擇,是興平公主的人生,不是她的。
心裏鬱積已久的不安驟然散去,炎炎的春陽直直照進(jìn)她心裏。
“若真有能惠及兩國萬民的事,本宮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