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車子駛離方好家小區門口後，宋聞歸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了。


    他茫然的通過擋風玻璃看著馬路上傾瀉一地的午後的陽光，手下意識的轉著方向盤，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何方。


    等到宋聞歸終於迴過神來，發現自己將車子開到了第一次與方好見麵的地方，那個與十五中隔著一條街的燒烤攤。此時天也黑了下來，燒烤攤上坐著穿著校服的鬧鬧哄哄的學生，遠遠的看過去，與七年前的景象沒有什麼不同。


    他把手搭在方向盤上，整個人伏在上麵，怔怔的看著燒烤攤的方向，吸了吸鼻子。


    鼻腔裏立刻湧入一股方好身上特殊的香氣，甜甜的、又很清爽，還帶著一些梅子香。


    這些年來宋聞歸去過很多地方，走過了很多路，見到了很多人，但沒有一個人身上的味道能和方好一樣，能讓他一直惦記這麼多年。


    直到天完全擦黑，宋聞歸才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下了車，在臨祈露水深重的秋夜裏，走向那個故事伊始的燒烤攤。


    燒烤攤的烤架就支在一進門的位置，老板和老板娘一人圍了個圍裙，正轉著爐子來來迴迴的忙活，時不時還頭頂頭的說兩句悄悄話，滿臉都是滿足的幸福笑容。


    老板娘見有客人進來，抬頭招唿了一聲，但卻在看清宋聞歸的臉後，嘹亮的聲音戛然而止：“裏邊有——你是小宋吧？”


    宋聞歸的腳步頓了一下，遲疑著點點頭，“我姓宋沒錯，隻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您說的那個小宋。”


    “誒呀！”老板娘拍了一下巴掌，一邊引著宋聞歸往裏走一邊說，“就是綰清的弟弟呀，你的眼睛和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太像，想讓人忘了都難。是不是你還在上學那會晚上老是來十五中這接你姐姐放學，然後再一塊來我們吃飯？瞧，我記得清楚著呢。”


    宋聞歸淡淡的笑起來，在老板娘熱情的招唿下在凳子上坐下，“那就是我了。”


    老板娘從桌子側邊拿出賬單本，“還是老樣子哦？要啤酒不要？”


    宋聞歸搖搖頭，“老樣子就好，不要酒了，我開車來的。”


    老板娘在本子上寫了幾筆，笑著說了句稍等，就快步邁著步子走向了老板。她捏著本子在老板的眼前晃了晃，把小小的白紙撕下來貼在牆上，又從他手邊的架子上拿出調料開始幫忙。


    宋聞歸拿出手機點開微信，聊天界麵最頂端的那個聊天框的聊天信息還停留在三個月前。他神情平淡的退出與方好的聊天界麵，點開朋友圈，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宋綰清剛剛發送的九宮格照片。


    宋聞歸先點了個讚，再一一點開照片，很有耐心的把照片放大縮小，仔細的尋找方好的身影。


    正當他研究的專注，鼻尖卻突然掠過了一絲熟悉的味道，宋聞歸神經陡然一緊，下意識飛快按熄了手機，抑製住自己瘋狂跳動的心髒，抬頭望去。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十分自來熟的一屁股坐在了他旁邊，剛才那股味道就是從她身上傳來的。小姑娘正一臉好奇的把手指塞進嘴巴裏，黑潤潤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盯著他看。


    ——不是方好。


    心跳聲迅速平靜了下來，宋聞歸垂下眼，在心裏嘲笑了自己一聲：你可真是想她想的昏了頭了，都出現幻覺了。


    他左右看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隻從外套裏找到了一根為了戒煙買的棒棒糖，猶豫了一會，遞到小姑娘手邊，“吃麼？葡萄味的。”


    小姑娘低頭看了看棒棒糖包裝紙上根本不認識的鬼畫符，也猶豫了一會，才謹慎地接過，“謝謝哥哥。”


    她研究了一下包裝紙，三下兩下就把那道討人厭的阻隔拆掉，露出裏麵紫色的糖果。小姑娘一張嘴啊嗚一聲把棒棒糖塞進嘴裏，腮幫子鼓起了一大塊。


    吃人嘴短，小姑娘長長的睫毛眨了眨，還是決定把那件事告訴麵前的男人“哥哥，你四叫宋聞歸嗎？”


    她苦苦的做思想鬥爭時宋聞歸已經把她隨手放到桌上的糖紙拿了起來，在手心裏搓來搓去，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猝不及防聽到自己的名字，他愣了愣，“我是宋聞歸……你認識我？”


    小姑娘吸了吸糖果，“是方好姐姐告訴我的哦。”


    宋聞歸的唿吸停滯了一瞬，頓時知道了她身上那股味道是從哪來的了。


    小姑娘頓了頓，“方好姐姐可厲害啦，經常叫我做數學題呢。笨爸爸和笨哥哥都不會的她都會。”


    “是啊，”宋聞歸也心有榮焉的笑起來，“她一直很厲害的，經常考第一名。”


    小姑娘點點頭，“她拿她的習題冊給我看的時候我看到第一名的成績單啦，上麵還有你的名字呢，我都知道怎麼寫。”


    宋聞歸愣了一下，他們上高中那會明明是文理分科，方好選文他選理，按理來說並不能印在同一張成績單上，那這小姑娘又是從哪看到的？


    “是方好姐姐打印出來的一張照片，”小姑娘連比帶劃的，“左邊是理科，宋聞歸。右邊是文科，方好，這樣子的橫著的。”


    那就應該是他們考了都考了第一那次，後來就被學校選成學生代表一起演講了。


    他用力的捏了捏手裏的糖紙，小心翼翼的偏頭問道：“她……過的好嗎？”


    小姑娘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含著糖，輕輕搖了搖頭，“好像不太好哦。”


    她偷偷看了一眼宋聞歸，才接著說下去：“她經常哭，坐在這裏。”


    “悅悅！說什麼呢！”就在這時，老板娘的聲音猝然響起，打斷了小姑娘天真到已經有些殘忍的陳述。她砰的把一盤熱騰騰的燒烤放在桌子上，把那個叫悅悅的小孩子從椅子上帶起來就走，又迴頭衝宋聞歸道歉，“抱歉抱歉，小孩子亂說的。”


    宋聞歸全身的血液卻早已經在悅悅說方好過的不好的時候變得冰涼，他僵在座位上，腦海裏迴想的全是這幾年方好朋友圈裏大大小小的笑臉和昂揚的文字。


    方好……過的不好。


    他不知道。


    她經常一個人坐在這個燒烤店裏哭。


    他不知道。


    她開不開心。


    他不知道。


    他隻覺得她過的好，過的很開心。


    宋聞歸抖著手拿起一根烤串，死死的咬著牙關，另一隻手捂在了臉上，感覺到了一陣溫熱的濕潤。


    他還是坐在當年的那個位置，一晃神，周圍好像還是坐著七年前那些鬧鬧哄哄的人們。


    “今天咱們這個演出算是大舉成功！”隔壁桌傳來方飛躍的大嗓門，仿佛是在刻意吸引誰的注意力。


    宋聞歸循著聲音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叫方好的女生坐在他旁邊，神情有些手足無措的尷尬，但還努力維持著表麵的自在和安然。他又把目光滑到了方飛躍的臉上，那人像個傻逼似的衝著宋綰清傻樂，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妹妹動作上的僵硬和不自在。


    宋聞歸想了想，把桌邊的手機拽過來，在鍵盤上按了兩下，發送出了一條信息。


    宋綰清感覺到手機震了兩下。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杯子裏的果汁，劃開了手機。


    【狗：你有空？】


    宋綰清心說這狗又犯什麼病，但還是耐著性子打字：【？】


    【三點水：你眼瞎了？需要我給你申請殘疾人補助嗎宋聞歸同學？】


    聊天框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過了一會，宋聞歸的信息從對麵彈了過來。


    【狗：你要是有空就找方好說說話，就是坐在方飛躍旁邊的那個小姑娘】


    【狗：她跟著方飛躍來，你們幾個人她也不認識】


    宋綰清抬頭看了一眼低頭默默吃燒烤，努力不讓視線與旁邊人接觸的方好，給他迴：【ok，我過去看看】


    餘光瞟到宋綰清拿著手機站起了身，一屁股坐到方好旁邊開始笑盈盈的和她搭話，方好臉上的僵硬也消弭幾分之後，宋聞歸這才收迴了視線，繼續和旁邊坐著的鼓手聊天。


    緊接著，他又忽然想起當學生代表演講的前幾天在公交車上遇到了方好的那件事。


    那天宋聞歸的自行車壞了，沒法和朱紹喬韻一起騎車來，隻能在兩人的大聲嘲笑下心不甘情不願的選擇坐車。


    等了半天，那輛晃晃悠悠的公交車才來，他費勁的拽著書包擠上公交車，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邊的方好。


    她把頭發紮成了低低的一束，耳畔掉出幾縷碎發，擋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小截白的像玉的下巴。兩條耳機線蜿蜒而下，逆著清晨的陽光，美的簡直像一副油畫。


    宋聞歸感覺自己的心髒砰砰亂跳個不停，簡直完全不受控製！


    下車後，他又怕方好不記得他的名字，又鄭重的給她念了一遍。宋聞歸直到現在都能記得十七歲的自己說出的話，和這句話說出來之後方好臉上的表情。


    “我叫宋聞歸，宋詞的宋，聞名遐邇的聞，落葉歸根的歸。”


    想到這裏，二十四歲的宋聞歸低頭，自嘲的笑了笑：


    原來他的名字裏從來都不是落葉歸根的歸——是不知歸路的歸。


    就和現在一樣。


    後來……


    再後來，他們就在一起了。


    表白被接受的那天晚上，宋聞歸簡直開心的快要瘋掉。他握著手機在房間裏跳來跳去，在心裏發誓以後一定要對方好更好更好，給她最好的生活，讓她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小朋友。


    可是，他的誓言，最終還是沒有實現。


    有些緣分是注定的，怎麼努力也沒辦法，小樹發過芽，也未必能開花。[1]


    宋聞歸抽離思緒的時候，麵前擺著的燒烤早涼了。他慢吞吞的站起身，招唿在角落裏怯怯觀察他的悅悅過來。


    悅悅小步小步的走過來，把桌子上的抽紙推過來，聲音低低的，“哥哥，你哭了哦，擦一下吧。”


    宋聞歸把手裏的五十塊錢紙幣塞到悅悅的手掌心裏，輕輕的對她說：“這個錢就當哥哥雇你陪方好姐姐的錢，她下次要是再哭，你也這樣安慰她，可不可以？”


    悅悅鄭重地接過，用力點頭，“可以。”


    宋聞歸拍拍她的腦袋，走到燒烤攤門口結賬。


    迴到車裏，那股香氣早已散了幹淨。宋聞歸係上安全帶，啟動車子，開始慢慢的往家的方向開。


    附中的鎏金大理石牌匾在窗外一閃而過，他突然想起有一次晚自習放學，兩人遇到了一個賣糖炒栗子的小販。


    方好說想吃，宋聞歸就買了一袋，一邊走一邊給她剝。


    連續剝了三個，他看著方好被栗子塞得鼓鼓的臉頰，突然生出了一個壞心思。


    第四個他故意沒剝，而是把一整個的栗子遞給了方好，偷眼看著她接下來的反應。


    方好一無所查，依舊把栗子扔進嘴裏嚼了嚼，在聽到宋聞歸笑道快岔氣的笑聲這才發現出不對，連忙呸呸呸了兩下，追上逃跑的宋聞歸就開始揍他。


    宋聞歸故意誇張的喊著，肚子都快笑疼了，“家暴啦！家暴啦！”


    少年和少女背著咣啷咣啷的書包追跑的身影一點一點的在視線裏消失不見了，目之所及依舊是閃爍著五光十色熒光的霓虹燈，依舊是車很少的馬路邊，可留在這裏的隻剩下少年一人，呆呆的看著他們剛才跑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