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北京。
世界末日的次日,譚山崎和周霏約好一起去染頭發。
因為周霏的老板說她土裏土氣,不夠時髦。周霏也覺得自個兒長那麼大從未染過頭發很丟臉,於是慫恿著譚山崎一起去。
到了理發店,周霏說想染棕色。
譚山崎:“浪費錢。”
周霏睨她:“你染個不浪費的,這錢我付了。”
“現在有錢了。”譚山崎拿腔作調地,隨之輕蔑一笑,指著圖片上的橘色,“就這個。”
“行。”周霏豎了個拇指,“我見到活體非主流了,這錢花得值得。”
一旁,發型師沉默地聽她們的對話,忍不住說一句:“想看非主流,去五道口啊,那裏免費看,不過癮的話還有暴走,大老美,騎老式二八的背心老大爺。不過想看得抓緊了,最近哈韓的趨勢愈演愈烈……”
幾個小時後,倆人頂著一頭藥水味,昏昏欲睡跌跌撞撞到冷風中。
將近午夜,路上大雪紛飛,車沒有幾輛,隻有淺淺的兩道車軲轆壓出的痕跡。
“北京真冷啊。”周霏裹著棉服,頂著一頭燈光下才能看到的紫紅發,抱著自己瑟瑟發抖道。
“一轉眼快一年過去。”她又說。
周霏的聲音怊悵若失,在風雪聲下透著落寞。
譚山崎踩著她的影子和腳印,唿嘯的冷風蓋過倆人的跫音。
“你想家嗎?”她問。
“嗯?”周霏迴頭看她,忽然囅然一笑,“七七,你真漂亮。”
昏黃路燈下,譚山崎一頭橘色頭發,不經意地抬眸,野性與純真並存。
黑夜下的燈,微弱,朦朧,隻聚焦在她的身上。
“我終於知道,莫導為什麼看上你。”周霏道。
“哦。”
譚山崎卻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淡淡應了聲,不想再提這件事情。
倆人一路往出租屋的方向走,經過便利店,周霏想起煙庫存為零,便提出進去買一條。
譚山崎揮揮手讓她去,捂著圍巾在門口等她。
買了一打酒,一條煙,幾包衛生巾,周霏拎著打結的塑料袋推門往外走。
卻見譚山崎孤零零的,站在燈桿下,眼神茫茫然。
“怎麼了?”她問。
譚山崎迴頭掃她一眼,“小霏。”
“走吧?”周霏說。
走近一些,周霏忽然發現燈桿下,貼了一張尋人啟事。
一張有些日子的紙張,不知在這燈桿下貼了多久,微弱光線下,顯得些許泛黃。
紙張中,有失蹤者的圖像和資料,幾時丟的,日期,聯係方式,賞金都有。
失蹤者是一個老人。
周霏確定沒見過這號人,側頭望向譚山崎,“怎麼了?你見過他?”
在周霏的印象中,七七與善良兩個字絲毫不沾邊。
她不會扶老人過馬路,在馬路邊遇到錢別說拾金不昧,她甚至是不撿。
她跅弢不羈,更不會上趕著做什麼善良事兒。
成長環境教會她做人善良是找死。
“沒有。”譚山崎搖頭。
這兩個字的聲線遲疑,使得周霏捕捉到一絲異樣。
“到底怎麼了?”周霏問,“七七,好冷啊,有事兒說事兒。”
“我們從來沒想過,對嗎?”譚山崎指著尋人啟事,問她。
周霏被她說得一頭霧水,卻冥冥之中又像是明白她的意思,隻是思路不明晰,不知譚山崎的意思是指著哪個方向。
周霏問:“可你不是說不想大張旗鼓的找嗎?怕別人知道他是誰,在哪,複仇就完了,這不是你的原話嗎?”
“是這樣沒錯。”譚山崎雙手環胸,沉默半晌,“可……”
“如果這張紙上的臉,是我呢?”她迴頭看周霏,眼神不再茫然,泛著一絲詭異的冷光。
周霏收到她的信號,驀然一怔。
迴過神來,臉色瞬息萬變,已明白她的意思,心亂如麻,周霏還是想問一句:“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站在明處,讓他來找我。”
譚山崎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
“你瘋了吧。”周霏麵無表情地看她。
有趣。她們之間無形之中展開還算平和的鬥爭。
譚山崎忽然笑了笑,換了個姿勢,靠在燈桿下,蓋過尋人啟事,與她麵對麵。
“我的目標一直很明確。”她柔嫕地將心聲道給周霏聽。
周霏臉上不顯,心煩意亂。
“現在不怕了?”她打開塑料袋,從裏掏出那條新買的煙。
“怕什麼?”
“不是說怕他們找到你麼?現在不怕了?”
“程度不一樣。”
“有必要做到這一步嗎?”周霏垂下眼瞼咬著煙,擋風點火。
“有啊。”譚山崎有些倦了,後腦勺抵著燈桿。
“你說如果你是為了自己,而豁出去,我都沒有這麼生氣。”周霏把煙點著了,冷冷地看她,似乎對她失望至極。
譚山崎斂著笑意,平靜而沉默地看她。
好半天,她結束短暫的柔默,平波緩進道:“如果我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念過高中大學,也許我會做出跟你一樣的選擇,會認為這麼做的這個人很愚蠢可笑,她似乎不懂得自愛,如此的戀愛腦,實在讓人蒙羞。”
她的聲音很平很輕,又很淡,似一把柔軟的小刷子,輕撫著周霏。
“但相反,我沒有什麼好失去的,我和每天見到的初高中生有截然的不同,我們不在一條跑道,前往的方向也不一樣,也不像坐在商廈高層的白領,我沒有前途。”
“你覺得生命當中,有沒有什麼是值得你奮不顧身,勇往直前的?”譚山崎反問。
周霏沉默地吞雲吐霧,倆人相隔的中間煙霧嫋嫋。風一吹,煙便散了。
沒有。
她們都知道,周霏是個隨波逐流的人,她心目中,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她奮不顧身。
周霏沒有牽掛的家人,錢和男人都是她視為糞土的東西。
她還活著,皆因沒有尋死的那份動力,僅此而已。
她曾經以為譚山崎非要找到這個人,是為少女情竇初開,卻被命運弄人不告而終,而感到不甘;
又或是報恩,這份恩情與養父、教師這倆角兒又有異曲同工之妙,疊加成了doublekill,雙殺,成了她的執念。
再或……
後來周霏恍然大悟,譚山崎這麼一頭紮進迷霧中,是為尋找一個安全的港灣,永遠不會背刺她的人。
她相信這個人,所以她必須要找到這個人。
橫在倆人之間的沉默,不言而喻。
“明兒我搬出去。”她說。
一時間,周霏沒能接上話。
她打從心底裏不願意,倆人不歡而散。
可夜黑風高,她們的想法突然間背道而馳。
不,不是突然間,很早以前就是,大家心知肚明,周霏貪圖平凡而安全的生活,她需要一個時時刻刻警惕的人,來對她的生活預警。
譚山崎就是這個人,她對未知的危險敏感,而能迅速做出化險為夷的反應。
所以下山後,她在山底下足足等了譚山崎兩個月,才等到這個人。
下了山,她們一起乘上綠皮火車。
譚山崎告訴她,她的目標是找一個人。
從始至終,她的目標都很明確,直直的指向這個人。
譚山崎的顧慮太多,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周霏以為她該一輩子都找不到這個人了。
不知不覺間,到今夜,似乎到了該做決定的剎那。
周霏沒法說出,萬一你相信的這個人,他早已變了,他變得不再值得你相信,他身邊已有別人的位置,他的信任都分給了他人……
這些話,她能想到,譚山崎也一定想過,或許沒有再見的這段日子裏,她飽受‘萬一’的困擾。
“你在說什麼。”周霏的語氣和眼神都軟下來。
“走吧。”她先邁開步伐,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譚山崎不想再談。
她心意已決,沒有人能左右。
後頭沒有跟上來的聲音,譚山崎垂著眼瞼,看地上一深一淺的腳印。
好半天,周霏才走到她斜後方。
“你準備怎麼做?”周霏問。
譚山崎偏過身體,輕輕看她一眼,又向往前方。
周霏會意,不再說話。
倆人保持緘默地迴到出租屋。
屋裏靜悄悄地,其他倆個房間的人似乎都已睡下。
前後進入小單間,開燈關門。
譚山崎先開口:“明天我去把頭發染迴來,染迴黑色。”
“這五百塊就白花了?”周霏覺得瘋狂。
“那就多拍幾張照片?”譚山崎麵無表情。
“……”周霏決定翻過這篇,“然後呢?”
屋子裏開著地暖,譚山崎將外衣脫掉,背過她從衣服裏摘掉文胸,扔到床上。
“昨天——”她開了個由頭,將昨天那個男人找上她,以及跟蹤她足足半月的事情全盤托出。
在周霏震驚之餘。
她補充:“這些都不重要。”
周霏坐到自己的小床,靠著牆麵,屈膝抱腿看她,一臉洗耳恭聽故事的模樣。
譚山崎打開屋裏的小冰箱,從裏掏出一罐凍啤,盤腿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他被通緝了,不出所料,這周七之前,他的通緝信息會登報,上電視。”
“你沒受傷吧?”周霏問。
“沒有。”譚山崎搖頭,“他說想跟我合作。”
“合作?”周霏看她,“什麼叫做合作?他想合作什麼?”
譚山崎卻表現得隱隱興奮起來,她仰頭喝了一大口啤酒,鎮定自若道:“你覺得一個亡命之徒,找你合作,意味著什麼?”
周霏想不通,亦想不到,一臉疑問:“我要上賊船了?”
她哈哈笑了下,搖頭:“不是。”
“啊,不過也差不多。”譚山崎想了下,腦子裏字斟句酌一遍,“這意味著,他有別的,或者是更大的罪行需要有人幫他掩蓋。”
“否則他被捉了,再被人查出,就是罪加一等。”
“那個身份是什麼迴事兒?做假證不至於罪加一等吧?”
周霏坐不住了,亦去拿了一罐凍啤。
“雖然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但事實證明怎麼可能是做假證。你用腦子想想,”譚山崎點了下腦子,“他的原話是——有童年,有學曆,有未來的身份。這話不是明擺著,他囚禁了一個人嗎?”
周霏愣住,平靜看著她。
臥室裏燈光暖黃,給她們添加一層暖色調。
周霏看著眼前這張,幾乎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臉,生動地囅然而笑。
可這一瞬間,她頓覺毛骨悚然。
——如果這張紙上的臉,是我呢?
——有童年,有學曆,有未來的身份。
——這話不是明擺著,他囚禁了一個人嗎?
“他說這個人跟我長得很像,在幾年前失蹤。”
譚山崎似渾然不覺,又或她不在乎。
她繼續說:“現在被關在郊區某處。”
“他想幹什麼?”周霏此刻大腦混亂,又或者這麼問,“他想要你幹什麼?”
“他被捉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譚山崎仰頭,喝完最後一點酒,“他親口說,跟被囚禁的女生有了感情,殺她於心不忍。”
“算他有點良心。”周霏冷哼。
“我不這麼認為,這事兒就是他搞出來的。”譚山崎低聲道,啤酒罐被她橫腰捏扁,“他的訴求是他已經兩天沒迴去,再過幾天,這個女生就要活生生餓死,其次是不希望這件事敗露,否則他的罪名不止故意殺人。”
男人初見她時也覺得驚訝,後盯她與周霏一周,清楚她們平日共用一張身份證,其中必有一人是黑戶。
“他認為最好的安排就是,”譚山崎坐直身體,聲線絲毫沒有波瀾起伏,隻是安靜地敘述假如。
“我去救人,我把女生的指紋擦拭幹淨,換上我的指紋痕跡,我成為被囚禁的人。”
周霏看著她,接了下文:“我去報警,你迴到女孩兒的家,你成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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