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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火搖曳,夜風嗚咽。


    褚果,鄧白漪,密雲,等在草屋之外。


    “吱呀——”


    半個時辰後,草屋門打開了。


    褚果屏住唿吸,死死攥著衣袖,不敢去看裏麵的情況……


    謝玄衣推著輪椅,獨自出了小屋。


    “如何?”


    鄧白漪神情緊張,替褚果開口詢問結果。


    “……”


    謝玄衣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用最輕的聲音說道:“我已經盡力了�!�


    此言一出。


    褚果背靠牆壁,緩緩滑坐下來,他顫抖著閉上雙眼。


    “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


    謝玄衣垂下眼簾,鄧白漪心領神會,推著輪椅,帶著密雲,就此離開。


    今夜桃源很是寂靜。


    少年郎仰起頭來,喉嚨滾動,兩行清淚緩緩流淌而下。


    ……


    ……


    “大人,這是元寧郡近些年來的地圖�!�


    長桌之上。


    十幾副古舊羊皮卷陸續攤開。


    孟克儉身著輕甲,伸出手掌,自這些地圖之上一一摩挲掠過。


    “阿儉,可曾看出了什麼?”


    杜允忠立於一側。


    他雖驍勇善戰,可頭腦相對簡單,這些需要花費心思琢磨的瑣碎累活,向來力不從心。


    “有些古怪。”


    孟克儉背後凝聚出淡淡的蛇人法相。


    並非是直接動用神通。


    而是借著道境之力,在推演計算。


    這十幾副羊皮卷,在他心湖之中複刻,拓印,最終一張一張重疊。


    “這四十一載�!�


    “元寧郡變化不小……”


    “可周遭佛門寺廟,卻是未有太多變化�!�


    孟克儉瞇起雙眼,緩緩說道:“梵音寺耕種千年,在沅州早就修建古剎,元寧郡遺留的寺廟大多是古寺,新興寺廟也就那麼三四座�!�


    “清照寺,正法寺……”


    杜允忠站在一副地圖前,順著孟克儉的點指,認真看了許久,皺眉道:“若是我沒記錯,這幾座新興寺廟,前些日子已經被蕩平了!”


    此次滅佛,聲勢浩大。


    佛門古剎不能留。


    新建的佛殿更不能留!


    “是�!�


    孟克儉手指繼續挪動,落在了一座偏僻荒山之處:“這就是古怪之處……佛門信仰如野草,落地生根,斬之不斷,沅州鐵騎費了老大力氣,將地圖上這些寺廟踏平,即便如此,也不敢說沒有漏網之魚。這樣的情況下,你覺得會有寺廟自行消失嗎?”


    杜允忠瞪大雙眼,一下子明白了孟克儉的意思。


    “你是說,有人提前覺察到了‘滅佛’。”


    “然後,主動拋棄了佛寺?”


    這個猜測有些過於匪夷所思。


    佛門僧人都是強驢,這次滅佛行動異�!安豁槨�,也異�!绊樌薄豁樀氖牵看舞F騎踏寺,都會遭遇僧人的強烈抵抗,順利的是,這些僧人殊死一搏,正好方便沅州鐵騎一網打盡。


    “是�!�


    孟克儉冷冷道:“這幾座寺廟,去年還在地圖上,今年就不見了,著實可疑。這些座寺廟,有幾座我們親自去過……的確是人去樓空,隻剩廟宇,拆了就好。可這座‘圓光寺’,明明在地圖上有所標注,為何斥候沒有稟報?”


    杜允忠想了想。


    好像還真是。


    這幾日,他沒見過這所謂的圓光寺。


    於是杜允忠神情陰沉開口:“快把負責圓光寺勘探的斥候喊來!”


    不多時,兩位斥候入帳惶恐叩拜:“杜大人,孟大人!”


    孟克儉捏著羊皮卷,沉聲問道:“前幾日清查佛寺,圓光寺為何不報?”


    兩位斥候對視一眼,神情茫然。


    “啪!”


    羊皮卷擲出,落在二人麵前,看過一眼之後,斥候鬆了口氣,如釋重負,當即恭敬迴應道:“迴稟孟大人,當日勘探,並未發現所謂的‘圓光寺’,故而未曾稟報。”


    “沒有發現所謂的‘圓光寺’?”


    孟克儉瞳孔之中隱約燃起光焰。


    他有預感,這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是……”


    一位斥候迴憶道:“當時我們率騎前去,那片荒郊野嶺並無佛寺,隻有一戶小村,村裏也都清查過了……並未發現地圖上標注的‘圓光寺’�!�


    “好。”


    聽到這裏,孟克儉當機立斷,打斷了斥候的繼續匯報。


    “老杜,你將今日之事,細致稟報於大將軍……除此之外,再次確認沅州邊防無誤,沒有遺漏�!�


    孟克儉深吸一口氣。


    他站起身子,推開營帳,一字一頓傳出訊令:“羽字營聽令,整頓甲胄,隨我出行!”


    ……


    ……


    桃源後山開了許多花。


    也立了許多碑。


    亂世之中,生者無家,死者無名,這些墓碑大多是塊木牌,隻留一個姓氏,就此插在泥土之中,風吹之後,木碑隨風搖曳,若是遇到一場大雨,木碑或許就這麼倒了,被衝刷離去,再也找不到。


    不過……這正和他們的人生一樣。


    如草芥,如木碑,如轉瞬即逝的鮮花。


    今日這裏聚了許多人。


    那位治了頭疾的年輕女子,抱著厚襖,滿臉淚水。


    圓光寺的僧人們,雖然褪去了僧袍,但卻攥著佛珠,一個個都在默默誦念著經文。


    氣氛肅穆,所有人神色都很悲傷。


    沒有人能夠想到,這場離別來得如此之快。


    昨夜鄭逢生病倒了。


    這位仁醫一生救人無數,最終卻未能救下自己,他匆匆病倒,於日出之前,離開了這片紛亂喧囂的人間。


    走得如此之急,或許是因為這樣的亂世,沒什麼可掛牽的?


    “恩公……”


    “我好難過……”


    密雲伸出手掌,擦拭著臉上的淚水,在這趟出使之前,他從未真正體驗過“生離死別”。


    現在他才明白。


    這世上的每一次相見都該值得珍惜。


    不經意間,上一次離別,已經成為永別。


    “……”


    謝玄衣輕輕拍了拍小家夥的後背。


    密雲黯然神傷。


    他又何嚐不是?


    “嘩啦啦!”


    晨風吹過,濕潤潮濕,還夾雜著些許冷冽寒意。


    山上花瓣翻飛。


    褚果捧著一塊木碑,緩緩來到鄭逢生安葬處,他跪在濕潤泥濘前,將那塊木碑用力插下……


    一塊塊木碑立在山上。


    都是逝去之人。


    亦是解脫之人。


    “沅州這片亂世……的確沒什麼好呆的……走了也好……”


    少年郎看著木碑上的刻字,本想故作輕鬆,卻是止不住聲音沙啞道:“隻是你該再等等的,再過幾日,我就可以帶你去看心心念念的乾州了�!�


    他已經決定拚命修行——


    昨夜第二次撿起那把劍,褚果砍倒了很多木人樁,如果不是那個噩耗,他還可以繼續砍下去。


    如果能夠再多一些時間。


    他一定可以帶老鄭去乾州。


    如果……


    這世上什麼都有,唯獨沒有如果。


    少年郎搖搖晃晃,站起身子。


    他眼中隻有這塊目光,沒了其他光彩。


    仿佛這個世界……已經和他無關了。


    “……”


    圓光寺的大和尚法誠上前,輕輕拍了拍少年郎肩頭,他不忍去看那塊木碑。


    這就是如今的沅州。


    生死無常。


    凡俗之人,每活一日,都很不容易。


    法誠為那塊木碑送上了一串佛珠,緊接著圓光寺的僧人們,桃源的住民,紛紛上前,送出鮮花,傾倒藏酒,這場葬禮雖然無聲,但卻極其肅穆,所有人都對這位死去的仁醫送上了最真摯的祝福。


    ……


    ……


    人潮散去,後山寂靜。


    褚果依舊呆呆站在木碑之前。


    陪著他一起的,便隻剩下謝玄衣,鄧白漪,以及密雲。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過了許久,少年郎忽然開口。


    他轉過身子,看著輪椅上的黑衣年輕人:“我知道老鄭‘病入膏肓’,尋常醫術,已經無法醫治了。所以……你不用為這次失手感到內疚�!�


    “……”


    謝玄衣沉默了一會,有些遺憾地說道:“如果再來一次,我有機會成功�!�


    與其說,他沒能救活鄭逢生。


    不如說,鄭逢生主動選擇結束這一生。


    在沉默的這十數息時間裏,謝玄衣認真地考慮,要不要將鄭逢生腦海中的記憶和盤托出……可這難免會涉及褚果的皇子身份。


    這件事,書樓選擇了深度密封,褚果也選擇不去探索。


    既然如此。


    他最好選擇緘默。


    “不用說這些,你我都清楚,這世上沒有如果�!�


    褚果搖了搖頭,道:“你沒救活他,我不怪你。這件事因我而起,等到戒嚴結束,我會隨你離開沅州……去哪裏都可以�!�


    “好。”


    謝玄衣欲言又止,最終隻能說出這麼一個字。


    說得再多,都無意義。


    “現在,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褚果輕輕道:“如果可以的話,煩請你在後山,替我再立些木人樁�!�


    ……


    ……


    鄧白漪推著輪椅,走在通往後山的熟悉小道。


    正是花開的季節。


    四周有風,頭頂有光。


    但不知為何,這些落在身上,都泛著淡淡的冷意。


    “恩公……”


    密雲的聲音響起:“你的‘生之道則’,突破了嗎?”


    這個問題,鄧白漪也很好奇。


    昨夜草屋被層層陣紋包裹,關於這場“救治”,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看到。


    不過……


    她能感受到,謝真離開草屋之後,情緒似乎不太對。


    “未曾。”


    謝玄衣輕聲道:“還差一絲�!�


    “一絲?”


    鄧白漪歎了一聲,遺憾問道:“是破境機緣不到嗎,還是昨夜鄭逢生的離去……導致了破境失��?”


    “恰恰相反�!�


    謝玄衣的聲音有些自嘲。


    “隻有鄭逢生死了,我才能破境成功�!�


    這番話,聽起來難免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此刻鄧白漪終於明白寒意從何而來。


    原來是從謝真身上而來。


    這每一片被風吹下的落葉,落在謝真身上,似乎都變得幹枯泛黃,生機都被汲走。


    若是撚起一片,便會發現。


    這些落葉,表麵生出了淡淡的冰屑,霜痕。


    關於生之道則和陸鈺真之間的事情,謝玄衣沒有解釋。


    如果換了其他人聽這番話。


    便很難不把鄭逢生的死,與謝真聯係在一起。


    這實在很像是邪修會說的話。


    “恩公……”


    密雲聲音很輕地說道:“應該是希望老鄭活下來的�!�


    “是�!�


    謝玄衣低聲道:“隻可惜,我沒能救活他�!�


    “以前師叔告訴我,人死如燈滅。”


    密雲仰起頭來,輕聲說道:“以前我一直不太明白這個道理,明明燈吹滅了,還能再燃�?扇怂懒耍筒荒苎}生了。後來我慢慢明白了,真正熄滅的燈,是無法再燃的,燈芯已經燃盡了。人死真的如燈滅,一片漆黑,無論如何想要讓其重燃,都隻是徒勞。”


    “你師叔說得沒錯。”


    謝玄衣平靜道:“死過一次的人,最有感觸。有些燈吹滅了還能再燃,因為並未燃盡�!�


    “是�!�


    密雲輕輕道:“既然這世上所有的燈都會燃盡,那麼死亡便也沒那麼值得恐懼,所有人都一樣,終將迎接終點。”


    “……”


    鄧白漪忍不住皺起眉頭,這對話有些詭異。


    她不明白密雲想說什麼。


    明明謝真和密雲都比自己年歲要小,可說的話,自己已經聽不太懂了。


    “我想說……”


    “既然鄭逢生的死,不是恩公親手鑄成,那麼恩公便不必太過愧疚�!�


    密雲小心翼翼地安慰說道:“據我所知,生之道則,如今隻有師叔祖一個人參悟成功。倘若恩公能夠參悟‘生之道則’,那麼說不定會是全天下第二個掌握這道道則之力的人物。這,真的很不容易。”


    謝玄衣和鄧白漪不同。


    從一開始。


    他便聽明白了密雲的話意,這個小家夥覺醒了“因果道則”之後,心思便變得靈泛了許多。


    “你想告訴我,我不該停在這最後一步�!�


    謝玄衣輕聲笑了笑。


    密雲沒有接話,隻是很傷心地說道:“恩公,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老鄭能夠活過來。隻是……”


    隻是後麵的話,已經不用再說了。


    隻是這世上沒有如果。


    人死如燈滅。


    交談間,輪椅已至後山,這裏是他和褚果練劍的地方。


    遍地落葉。


    滿山木樁。


    一片狼藉。


    “密雲,你還是不了解我。”


    謝玄衣輕歎一聲,道:“我停在這一步,並不是不願破境。隻是,我想以我的方式,破開這一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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