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內心煩悶去找山伯伯,沒想到他此時正在宅邸養病,不知不覺時間就過了好久,半生操勞隻給他留下了一身的病痛。
我進門時山伯伯正把一張絹撇到一邊,閉著眼歎息。
那絹帛上寫著陛下的口諭,不準山伯伯再請辭!
他看到我進來後笑了,掙紮著坐起說:“聽說你做的很好啊,沒給你父親丟臉。”
我當下忍不住模糊了眼睛,“山伯伯的恩情我永誌不忘,您一定保重身體。說來慚愧,我最近幾年貪圖享樂,要不是夢見父親,我怕是還未醒悟過來。”
山伯伯嗬嗬笑了起來,“你已經做的很好了,隻要是正當得來的就沒什麼錯,就怕你忍不住誘惑貪不義之財啊。”
“是,我應該小心的。”
“唉,前幾年袁毅被查,朝中公卿大都收了賄,就連我也免不了顏麵盡失,你確實應當警惕。”
“不,我聽說朝中大臣說您是‘懸絲尚書’,他們說您不願讓人覺得與眾不同而收了一百斤絲,將其懸於梁下未動分毫,事發後主動把積滿灰塵的絲送到官府請罪,大家都在誇讚您。”
“嗬,我這一生謹小慎微,沒有勇氣與眾不同,蹉跎半生既沒有悟道也沒有做出什麼事業,慚愧啊。”
“您太自謙了,您提拔的人才沒有一個是人品和才能不行的,全都成了國之棟梁,受到了所有人的誇讚。
而且您一生從未貪圖享受,高居伯爵卻從未有姬妾侍女,所得賞賜皆散於鄉親舊友,大家都很尊重您。”
“唉……”山伯伯擺了擺手說:“我受族人兄弟的幫扶,怎麼能不記恩呢?自己發達了照顧他們不是理所應當的嗎?我提拔人才也是分內之事,有什麼好稱讚的。
至於受賄……既然拿了就已經是錯了,而且為官本該揭發不正之風,可我卻沒有你父親那樣的勇氣,哪裏值得尊敬……
人有所求就有所應,所以朝堂之中皆是些名利之徒,這是沒法改變的。
但不管怎麼說,小偷不能大搖大擺走在街上,暗地裏的手段決不能擺在明麵上,這是底線。
像這樣有罪不罰實是不該,陛下在這樣的事上處理不當啊,讓陰暗滋生於陽光之下,必定會帶來陷落。
若是以後你迴到陛下身邊,也要多勸勸,光明正大的德行才是為君之道。”
我施了一禮道:“我知道了,但我覺得山伯伯您沒什麼錯,您不要多想了。聽母親說您一直在請辭,為什麼呢?現在天下統一,正需要山伯伯您這樣的人治理天下啊。”
“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怎麼為君排憂?我將死之人,哪裏擔得起重任呢。
這些年我請辭過好多次了,陛下不止沒有生氣反而更加禮待,我上次甚至抗旨迴了家,當時有人上表彈劾我,是陛下替我擔下罪名。
陛下對我很好,但我真的想迴去啊,這麼多年身不由己的勞累,讓我一閉上眼就是竹林飲樂的場景,越老越是懷念啊。
你看,這是陛下派人送來的司徒印綬,說準我在病榻上辦公,讓我這個昏老病重的人接替三公,這不是褻瀆朝廷官職嗎?
另外,在死之前,我真的很想迴歸自由。”
“山伯伯,我知道您真想歸養,我曾見過您開心快樂的時候,可憐您一生都在忍辱負重,我對您很佩服。”
“嗬,等我死後,你父親該會笑話我吧。是啊,他走的早,卻比我快樂的多。”
說著他眼角慢慢流出了淚水,我似乎不該提起……
“明白了,您走吧,我幫您把印綬還迴去,現在天下太平,您也該過自己喜歡的日子了,就是死我也要讓您安心歸養。”
“我本來也打算還迴去的,昭兒,陛下對我恩重,他不會為難你。
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天下還遠沒有太平,賈充死了並不是什麼好事,以後萬事小心。”
我歪著頭問道:“為什麼?”
“從今往後要靠你自己了,千萬記得別隨意出頭。”
我遠遠盯著山伯伯的馬車緩緩駛入山林,他從山林出來好久了,終於可以迴去了,來時春風滿麵,去時殘秋蕭瑟。
山伯伯躺在馬車上,跟前隻有一個車夫,這些年他什麼都沒積攢,隻帶著一身的疲累迴去了,希望他不要再被打擾了……
我知道,這一去怕是再難相見了,於是忍不住長跪在地,就當我送您一程吧。
我耳邊仿佛再度響起那竹林裏豪邁的笑聲……
之後我孤身一人懷揣司徒印綬前去見駕,陛下神情萎靡,表情陰晴不定,最終化作了一聲長歎。
“連巨源公都不幫寡人了嗎?”
“陛下,他說怕自己年老病重,褻瀆了三公之職。”
“他能讓卿送來,是信卿也是信寡人,寡人何嚐不想放他歸養,可誰能接替他為寡人提拔人才呢?
罷了。
汝陰一行,卿做的很好,寡人打算賞賜你,卿可有什麼想要的嗎?”
“山伯伯臨走讓臣勸勸陛下,人君要保持光明正大的德行,對犯了錯的大臣不能太過感念舊情,臣以為是,陛下應以天下為念。”
陛下嘴角勾起一絲苦笑道:“天下初定,法典當以寬仁為主,何況那些大臣都對國有功,些許小事不值得大動幹戈,孔子都說‘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我正色拱手道:“新朝法典合聖人教化之風,精簡而仁慈,陛下之功實是利在千秋。
但既然定了法典,怎麼能不按法典執行呢?陛下,法令威嚴不容徇私啊。
至於‘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鄭公雲:‘禮不下庶人,為其遽於事,且不能備物。刑不上大夫,不與賢者犯法,其犯法,則在八議輕重,不在刑書。’
百姓農作繁忙,且缺乏禮具和時間,沒必要強加繁瑣的禮節。士大夫是皇帝挑選的賢者,本該尊禮守法,若犯法則須以八議議其輕重,有罪或戮於朝或戮於市。就像功臣犯法,皇帝多命自盡以保全雙方尊嚴,隻是不上刑書,並不是不刑其身。
臣也看過王肅先生注《孔子家語》,他說孔子對刑不上大夫的解釋為:君子治之以禮,屬之廉恥之節,若犯法,自有其罪名,隻是上位者不忍直斥,所以為之諱,不令有刑名。有罪則令自請,由皇帝責罰,大罪者應跪而自裁,這樣就是刑不上大夫但也沒有讓其逃脫製裁。
今者兩位經學大家都沒有說刑不上大夫是不處罰的意思。
臣以為,庶民無法知繁瑣的禮儀,而不知禮者當用刑,不用刑則無管製。士大夫有知禮的條件,知禮者不用刑,禮在刑先,無禮是為失狀,即當貶黜。士大夫犯罪,若用刑則失禮之教化,久而隻懼刑卻無廉恥之心,若不用刑則失人君之威,久則欺君虐民不可製止。所以士大夫犯罪應當看做是嚴重違背禮法的行為,不用刑而用禮來懲處,禮未嚐不可是刀,當年孔子殺……少……少正卯即是此意。
士大夫之罪,本當在其無禮之後犯罪之前規勸懲處,待其已罪,則有司有失察之責,知禮而犯,懲處更應該從嚴從重處理。
今天下無禮失狀之臣繁巨,陛下不規勸懲治,難道是想等他們得寸進尺直到禍國殃民嗎?先前犯罪之臣陛下也不追究,此事實不為禮,反倒是違背了禮的根本,望陛下明鑒。”
司馬炎聽著我說的眉頭微皺,“少正卯……唉,誰都有不得已啊。卿所言有理,讓寡人想想吧,卿還沒說要什麼賞賜呢?”
“陛下,臣不需要賞賜,隻希望國能昌盛,人能信義,這些難如登天之事都得仰仗陛下的雄武,所以能幫助陛下就是臣最大的賞賜,另外也希望陛下能保重身體遠離酒色。”
“若不是於巨源公處知卿肚腸,寡人會以為卿是投機小人,且退下吧。”
我看到了他眼裏的疲累,也看到了他的無奈,有一瞬間我似乎覺得他是迫不得已。
也或許我不圖名利的話讓他不信任我了……
說少正卯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徹底背叛了父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我做的到底對不對?
父親肯定不會在乎,可我卻覺得自己很髒,在父親墳前跪了很久。
說出來那一刻我就後悔了,我這不就是說父親死的沒錯嗎?我枉為人子!明明是司馬召他們無恥無道……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我做的到底有沒有意義,到底對不對……
唉……
陛下操勞國事,很明顯腎氣不足身體變差了,酒色很快就會掏空一個人所有的誌氣。
聽說他收攏了吳國後宮,加上他先前納的,有人說陛下後宮過萬了,他能寵幸多少人?真要一個個輪著來還不得累死他?
聽說他經常坐著羊車亂逛,羊停在哪裏就睡在哪裏,導致很多妃子都在門前插竹葉灑鹽水。
我想到了左思的妹妹,很多宮嬪或許至死都不能見陛下一麵吧,那她們被困在高牆下到底為了什麼?
對改變不了的事我不敢去細想,隻覺得人間可怕。
山伯伯說陛下生那麼多子嗣是想用親族控製士族,這不是自欺欺人嗎?就是封遍全國,也隻是藩王取代士族成為國家腫瘤罷了。
不對,如果是封王之間的鬥爭,那不管怎麼亂都姓司馬,而洛水之誓、當街弒君這些足以讓他司馬家絕後的事情便無人再提了。
他是不是也在怕舉族被滅?
算了算了,我在這亂想什麼啊,他怕就是單純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