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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


    大雨。


    淅瀝的雨聲驚醒了夏逸。


    他睜開眼時,最先看到的是如墨幽黑的山洞。


    ——這是何處?


    ——我怎會到了山洞裏?


    他記憶中的最後畫麵是奔湧而來的浪濤,還有月遙急切的麵容。


    一想起月遙,他登時驚坐而起——遙兒去了哪裏?


    “你醒了?”


    隻聽一個如黃鶯歌唱般動人的聲音自洞口傳來。


    夏逸循聲看去,在黑暗中隱約看到一個熟悉的側影,終於安心吐出一口氣,說道:“我昏了多久?”


    “約莫三個時辰……你吃了不少水!


    月遙聲若蚊鳴,似乎無比疲倦,“你……你可還好?那蝶戀花……”


    夏逸深吸一口氣,發現體內那股難以壓製的邪火已然消失不見,正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不由笑道:“這等下三濫的東西果然都是有時效的,隻要壓過那股邪勁,管他蝶戀花還是蠅戀糞……都不足道也!


    月遙失笑道:“數年不見,你還是滿口胡話!


    “我本就是一個膚淺之人,你又不是第一日認識我!


    夏逸大笑著想要起身,卻是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他發現自己的雙腳竟有些發軟,而且身上還有數處仿佛被撕咬過的傷口。


    他倒是能猜到自己為何雙腿顫顫——他畢竟是硬生生地抗住了“蝶戀花”這猛藥,此時必如大病之後一般虛弱。


    ——可是這些傷口又是哪裏來的?


    “你可要小心!”


    見他如此模樣,月遙心中一慌,忙起身過來攙扶。


    可她自己的身形也略顯搖晃,好像下一步就要倒在夏逸懷裏似的。


    夏逸的臉色變了。


    他發現月遙這一身白裙可謂淩亂,而且竟多有猩紅之處,比起自己身上這些傷口隻多不少,當即驚問道:“你受傷了?”


    月遙低下頭,無比疲累地說道:“那河裏都是食肉的毒物,似我倆這樣兩個大活人落了進去,隻被咬上幾口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她說的倒是輕描淡寫,可夏逸又豈能不知當時的情況是何等危險?


    他很難想象月遙到底是如何在如此湍急的河流中、數不盡的水中惡獸的攻擊下,保住昏迷的自己的。


    他長長歎了口氣,不知是在愧疚,還是在感激。


    “遙兒……謝謝你!


    “你別這麼說……若不是我不中用,你又怎會中了季紫蝶的暗算?”


    月遙搖了搖頭,自責道:“要說謝謝,也該是我來說,要說對不起,還是該我來說。”


    夏逸竟不知該如何接這句話,因為他忽然想起了惜緣——惜緣臨終之時曾懇求他照顧自己的妹妹。


    可夏逸如今想來,自己非但沒有照顧過月遙一星半點,反而受了她的諸多照顧。


    月遙似已看出他的心事,勉強笑了一聲,說道:“你且坐下,我先與你說說如今的情況!


    “我也不知我們到底被河流衝到了哪裏,但我猜測此地已近十龍山脈的中心之處!


    望著洞外的狂風暴雨,月遙麵色凝重道:“這場瓢潑大雨倒是衝散了大霧,卻令山路濕滑過甚,此時趕路殊為不易!


    她迴頭看向夏逸,若有所思道:“你我的傷勢倒是不嚴重,體力卻是嚴重不足,倘若遇上了嚴惜玉與季紫蝶,恐怕難逃其手……我認為我們應該在此稍作休息,待體力恢複後再尋唐師兄與無得大師他們匯合。”


    若在往日,夏逸一定雙手讚成月遙的方案,可如今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自己身上。


    “我們落水時,幽兒可有成功突圍?”


    聽到“幽兒”這兩個字,月遙不由微微一怔,語氣也帶著幾分猶豫:“當時水流太急,我……我確實無力留心!


    夏逸重重歎了口氣,也不知是在自責還是在焦急。


    見他默然不語,月遙不禁凝聲道:“我知你心掛小幽姑娘,隻是此刻山路昏暗無光,又正逢這急風驟雨……”


    “你可放心,我沒有打算趁夜趕路!


    夏逸神情複雜地說道:“以我倆如今的狀態,恐怕還未找到幽兒,自己卻先掉落山底了,而且即便我們成功與幽兒匯合,隻怕也隻是拖累他們的腳步……如你所言,我們應該抓緊時間休息,待雨勢顯弱後再動身!


    “你能想通便好!


    月遙安心吐出一口氣,顫顫巍巍地走到夏逸的對角落坐,便不再言語。


    一時間,世上好像隻剩下風雨之聲。


    良久。


    “方才昏迷之時……我做了一個夢。”


    黑暗中忽然響起夏逸的聲音,“我夢到了惜緣……她長大了一些……竟仿佛我當初在聽濤峰上初見你時一般!


    他這話隻說了一半——因為他發夢之時正是“蝶戀花”最為攻心之際,所以夢中的惜緣遠比他記憶中的少女要風情萬種。


    隨後發生的事,他自然是萬萬不會與月遙說的。


    聽到惜緣的名字,月遙好像身形一抖,隨即輕笑道:“淨月宮的同門說過我像極了姐姐!


    夏逸漫聲道:“你如今已是淨月宮新一輩弟子中的翹楚,我想惜緣身在九泉之下也可含笑了!


    月遙又笑了一聲,其聲醉人,其意卻碎心。


    她沉默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你……這些年可還好?”


    她才問完這句話,便已後悔——他當年走的如此決絕,這些年又怎麼可能會好?


    獨尊門雖治好了他的眼睛,卻救不活他的恩師與大嫂。


    “你看我可有哪裏不好麼?”


    夏逸卻是輕快一笑,說道:“你難道沒發現我不僅不咳嗽了,而且連這隻左目也已被治好?”


    月遙苦笑道:“我當日在唐家堡見到你時確實發現了,想來……她必是待你極好的。”


    夏逸必須承認:“幽兒確實對我很好……她對思緣也很好,就如待親生女兒一般。”


    聞言,月遙麵色即是一黯。


    好在洞中黯淡無光,而夏逸又遙望著洞外的風雨,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那你呢?你這些年又如何?”


    夏逸這句話卻是把月遙問住了,不過夏逸立馬又似笑非笑地說道:“有唐辰君那樣的英傑相伴,你的靜心訣怕是再難更上一層樓。”


    “原來你竟是在捉弄我!”


    月遙嬌叱一聲,羞怒道:“唐師兄確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也一直視他如十分敬重的師兄!


    夏逸悠悠道:“此人雖然無趣,卻與他那個道貌岸然的老子全然不同,倒是略有君子之風!


    “此話當真?”


    月遙訝異道:“你倆說不了幾句話便要出言相諷,若再說幾句又要刀劍相向,我還以為你心裏厭極了他!


    “他算是君子,我不是君子,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


    夏逸哈哈一笑,扭頭看向月遙,目中帶著揶揄之色,“何況君子也是人,隻要是人總會因為私情而做出一些平時不會做的事……我的意思是,你難道真的不懂他是因為何種原因才處處針對我?”


    “你……”


    月遙被他說的無言以對,索性閉口不言——她自知若要鬥嘴,一百個自己也絕對說不過夏逸一張嘴。


    見她賭氣不肯說話,夏逸也不再出言相激,隻是取下酒壺,時不時淺飲幾口。


    又不知過了多久,月遙忽然輕唿道:“夏大哥……”


    “怎麼?”


    “其實……我當日曾在壽南城見到過你。”


    聞言,夏逸頓露恍然之色,迴首道:“當日那個白衣女子便是你?”


    月遙輕歎一聲,道:“我當時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人……你的變化當真不小!


    夏逸凝聲道:“你既然認出了我……又為何不願與我相見?”


    月遙仿佛變成了一個結巴,支支吾吾道:“我……我……”


    夏逸沒有再問下去——他當年離去時,曾對月遙說了那般傷人的話語,試問月遙又怎敢再麵對他?


    夏逸沉默了很久。


    “遙兒……抱歉!


    他艱難地吐出這兩個憋了許久的字,又緩緩道:“我對不起你……可我……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這四個字就像四支毒箭,狠狠射中月遙心房。


    ——因為身不由己,他絕不會退出獨尊門。


    ——因為身不由己,他終是要殺上淨月宮。


    月遙心底的最後一絲僥幸已在此刻泯滅,她沉痛地合上雙眼,生怕眼淚會在下一刻奪眶而出。


    她已不敢、不想、不能多再說一個字。


    她仿佛迴到了當年那個大雨滂沱之日,又變成了一座不會說、也不會動的石雕。


    夏逸也仿佛變成了一個啞巴,他甚至連酒也喝不下一口了。


    天將亮,雨漸止。


    夏逸緩緩睜開雙眼,起身走向洞外。


    經過一夜的休息,他的體力已然恢複大半,而月遙卻如同消耗過甚,起身時又是一個踉蹌。


    若非夏逸一把攙住她,恐要一跤跌倒。


    奇怪的是月遙竟有些不敢麵對他,輕道了一聲謝後,便匆匆抽迴柔荑。


    夏逸心中雖惑,卻不打算多嘴一問。


    他的心早已飛離此處,哪裏還有心思在意這些事兒——他隻想知道小幽等人是否已從嚴惜玉的圍殺中逃出,如果他們有幸生還此刻又在何處。


    遠處的奔流之聲將夏逸的思緒再度拉迴,當他再次看到這條墜龍河時,已大概猜到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


    “你的判斷完全正確,我們確實被墜龍河的分流衝到了十龍山脈的中心!


    夏逸取出地形圖,指著其中一處標記之地,認真地說道:“倘若我沒猜錯,這就是我們現今所在的位置,距離百毒門總壇不過九裏地!


    月遙道:“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夏逸眉頭緊蹙,沉吟道:“此來十龍山脈可謂諸事不順,且事事透著古怪……直覺告訴我,有必要去百毒門總壇一趟……那裏藏著可以解答我一切疑惑的答案!


    月遙知道夏逸一直是一個相信直覺的人,因為他的直覺已救了他自己以及身邊之人很多次,可是……


    “可是小幽姑娘……”


    “我確實放心不下幽兒!


    夏逸長歎一聲,道:“我確有意趁勢一探百毒門總壇,隻是幽兒生死尚且不明,我隻好暫且擱下這個計劃!


    月遙柔聲道:“想必小幽姑娘也正在找你,所以我們隻要朝河流中遊行去,說不定正好遇上他們!


    她特意用了“想必”,而不是“或許”——其意自是暗指小幽等人已然逢兇化吉,這才有命來追查夏逸的下落。


    夏逸如何不知月遙此話是在安慰自己?


    是以,他隻是一笑迴之,卻未做謝。


    他與她畢竟共同經曆了多次生死——他們之間,謝這個字本就是多餘的。


    就在二人準備啟程時,夏逸的左耳忽然微微一動,隨即一把拉住月遙一隻玉腕,飛似的躲到一棵樹後。


    夏逸沒有做任何解釋,隻是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稍稍探出半個頭,望向數丈外的一條狹隘山路。


    月遙也未問夏逸一個字,隻是一同看向那條小路,好奇夏逸到底發現了什麼。


    細如針絲的小雨中,隻見三個螞蟻般大小的黑點由遠漸近,最後變作三個身穿相同款式的灰衣人。


    夏逸從未見過這三人,但見他們身上的衣飾已猜到這三人必是百毒門門徒。


    ——身穿灰衣……難不成是洛灰鷹的弟子?


    也難怪夏逸如此猜測,畢竟碧鼉壇的門徒都穿綠衣,而紫蝶壇的門徒又是清一色的紫衣,他自然會將這三人當作灰鷹壇的門徒。


    這三人並成一條直線行進,其中那當先之人的手裏拿著一條以布包裹緊的長條物件,他的步伐看似散漫,但搖臂邁步之間卻隱隱透著一種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的爆發力。


    ——高手!


    夏逸壓低氣息,目光又瞧向後方那兩人。


    這二人的步伐可謂又短又急,因為他們一前一後地扛著一個仿佛棺材的長方形木箱。


    ——這箱子裏裝了什麼?


    直覺告訴夏逸,這三人絕不是簡單的灰鷹壇弟子,如果跟著他們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妙的是這三人也是往墜龍河中遊方向去的,隻要跟住他們說不得還可以遇到小幽。


    夏逸主意已定,轉頭便投給月遙一個眼神。


    豈料。


    就在他迴頭的這一瞬間,那領頭的灰鷹壇弟子驟然爆起,如獵食的豹子般撲向夏逸!


    與此同時,他手中的長條布包爆碎成無數碎屑。


    夏逸隻看到眼前一片此刺眼的寒光,還有一柄劍——銀白色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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