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所及的一切都在崩塌,破碎的水泥與砂礫像瀑布般傾瀉而下,支撐著腳下的地麵自水平變為傾斜,裂縫與洞穴肆意蔓延,視野不安定地搖晃著,幸存的數人不得不尋找下一個立足點。
在升起的煙霧中,卻有耀眼的光芒閃爍,從熾亮轉為不詳的猩紅。
“什麼……?”
宋雨棠瞇起雙眼,觀察著對方的動作,看見刺青臉的強壯男人渾身上下正被奇妙的紋路覆蓋,隨著唿吸起伏;每一寸紋路都像真實的血液般緩緩流淌,連煙霧都無法完全阻隔那妖異的光芒。
“這個紋路看起來很熟悉……對了,是瘸老七在抵抗岑老師進攻時,腳下散發的光芒,所以是某種陣法嗎?但顏色不太一樣……”
薑雲湄邊思索邊推斷時的自言自語,在她的耳畔浮現。
如此混亂的場麵,隻有她的“眼睛”才能看得清楚場上發生的一切。
宋雨棠繃緊神經,根據她的判斷,剛才疤老大用“蛻皮”的能力擺脫麻痹後,明顯是想要反擊,卻不知為何停住了動作。
她本來想要抓住這個機會乘勝追擊,卻也硬生生地停下腳步,從眼前局勢中嗅到一絲不詳的氣味。
“不好,這家夥身上的真炁波動突然變得好強烈!……先退開,讓岑老師來處理!”
聽到學姐的警告聲,宋雨棠抿緊嘴唇,她身體的反應比思維更為敏捷,立即高高躍起,離開原位。
……
“瘸老七——!!”
另一邊,當疤老大發現自己身上浮現出熟悉的陣法紋路,同時他又失去了身體的控製權……
男人很快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又驚又怒,朝著天空發出吼叫。
那個混賬老頭,他在自己身上做了手腳!
二人合作的時候,瘸老七在他與他的手下們身上用獸血作顏料畫下陣法圖案,說是能待會兒結界發動之後,得靠這東西來分辨敵我、自由行動……但現在看來,這就是那老東西留下的後手。
當然,疤老大不是沒有料想到這一點,但他對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
“蛻皮”——製皮匠一脈的絕學,保命的底牌,當年被四大家追殺依舊能逃出生天的依仗。
他有信心能在任何一種陷阱和絕境中逃生;即便身負重傷或詛咒異力纏身之類的麻煩,都能依靠犧牲身上所包裹皮膚的方式徹底擺脫,隻留下煥然一新的“人”。
製皮匠獵取活人、獵殺咒禁師,再奪去他們的皮,不是因為他們天性殘忍,而是修煉法門所需,皮就是他們身為咒禁師的資糧,他們的法器與甲胄。
通過鞣製後的人皮,製皮匠們不但能奪取他人的身份、變幻外貌,甚至還能複製一部分受害者的能力;除此以外,每層“人皮”本身就相當於他們的一個替身,能抵住大部分傷害。
疤老大身為製皮匠的領袖,縫合了十幾件不屬於自己的皮膚,不止有他親手煉製的,還有從好幾代以前流傳下來的祖傳寶物。
他身上能看見多處刺青與縫合痕跡,就是象征,能憑借此術超越普通咒禁師的限製,施展複數能力;與他交過手的人還往往會誤以為他擁有“不止一條命”,極為難纏。
但他顯然小看了浸淫鑽研陣法一道數十年的老人,對方親手繪製的紋路,看似不過是留在皮膚上的影子,卻已悄然滲透入血肉骨髓。
疤老大毫無抵抗之力地中招了。
男人的瞳孔漸漸變得赤紅,被血絲覆蓋,數股瘋狂的意誌正在侵蝕他的大腦。
他有預感,自己正在被轉變成……某種“別的存在”。
連發揮實力的機會都沒有,身為製皮匠一脈的領袖,身負振興祖業的責任,報複前任夥伴的怨恨,占領鬼市的野心,竟要如此憋屈地死去——
除了怒罵之外,他再無它事可做。
男人的唿吸正在慢慢變得遲鈍,產生窒息感。
直到這個時候,疤老大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身上的那一塊塊縫上去的皮膚——本該早就是一團死物,如今卻像是又重獲新生,開始瘋狂增長。
人的皮、獸的皮,一個個蔓延,像是在自己身上搶占地盤,發生了激烈的爭奪……隻有原本屬於自己的身體組織,被這些異物迅速擠占了生存空間。
那老東西,究竟對自己做了什麼?!
他瞪大眼睛,等著死神的腳步悄然靠近,又要直麵身上發生的異變,這位殺人如麻的咒禁師,感到了難以言喻的恐懼。
……
曾經的製皮匠一脈,使用的素材往往是野獸的皮。
“皮匠”本是自周朝以來就已經成為某種特定職業和營生,曆史源遠流長的職業;而在此基礎上發明的咒禁,用的是為禍一方兇獸和猛獸的皮,曾是保護人們的一方。
隨著時代變遷,人類文明社會的日益擴張,天地靈氣曾一度陷入低潮,適合當做素材的野獸愈加稀缺。
在疤老大的父輩一代,他們為了保全和發揚老祖宗留下來的手藝冥思苦想,終於走上了歪路——他們改良技術,學著用人皮、乃至其他咒禁師的皮來煉製禁物。
他們若能預見到靈氣複蘇時代的到來,或許就會心懷希望,不至於走上這條極端的道路,但這世上沒有如果;
諷刺的是,這條路在某種意義上還真“走對”了,因為用咒禁師人皮所煉製出來的物品,往往殘留著死者生前的力量。在靈氣匱乏的時代,咒禁師群體數量明顯比妖怪要龐大,讓素材入手變得更容易。
這種改變使得這一脈實力大增,遠遠超過祖輩的成就。
以疤老大自己為例,他身上的十二件“異物”之中,有十一件都是人皮,隻有一件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獸皮,據說是曾在鄉下小村莊被人們當成神靈供奉的“牛妖”身上割下來的,可見其稀缺程度。
但采取殺人剝皮的做法之後,他們不可避免地從“三教九流”之一墮落為邪術師一脈,最終真相曝光,其邪惡行徑不容於同伴,被聯手趕出了山陰鬼市。
在那之後,他們的行事作風沒有任何改變,反而變本加厲。
新生的製皮匠一脈橫行霸道數十年,用殘忍手段剝下過數百上千人的皮,這種做法有傷天合,他們仿佛是在這一刻受到報應——
跟隨疤老大的製皮匠們被“虎咆”的餘波剿滅,死傷慘重;而他們的老大,則被自己的合作夥伴利用到死。
在鮮紅色的光芒散去後,留在原地的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它”的體型超過四米以上,蔓延全身的皮在互相吞噬和角鬥中不斷增長,最終形成了一頭將原本身軀完全包裹在內的血肉怪物。
而疤老大自身的肉體,自然是被這些異物吃了個幹淨,一點不剩。
怪物的肌肉發達到近乎畸形地隆起,兩條垂落至地麵的長胳膊,一對反曲著的蹄足,肌肉表麵沾滿粘膩的血痕,像是剛從母胎裏生出來,樣貌近似於西方神話傳說中的“惡魔”。
最奇異的特征莫過於它的頭頂,撐出兩支覆蓋有螺旋花紋的牛角,又粗又厚實,色澤漆黑油亮。
這證明了一點:在這場以疤老大身體為戰場的鬥爭中,最終獲取勝利、得到這副新生軀體控製權的,正是那件來自古代牛妖的皮。
死者與妖魔的皮膚在外界力量的刺激下融合異變,由此誕生出自然界不可能誕生的異類。
並非妖,並非鬼魂,更不會是人類,非要用一個字形容的話,那就是……
“魔”。
*
整個世界都在搖晃,而製造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則一副“我還沒用力你就倒下”的表情站在瘸老七麵前,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發問:
“怎麼,這就結束了?”
老人麵色頹唐,樣貌狼狽,默然不語。
他腳下的大理石板已碎成齏粉;再往下是土壤,變得顏色暗淡無光、灰白一片。
“遊龍法”構築起的臨時法陣聯通的是鬼市下方流動的地脈能量。
所以,岑冬生剛才那三發拳頭,打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匯攏過來的龍脈能量——男人相當於是在向這片大地揮拳。
這就是為何剛才地下城市的震動都持續不止,直到現在都尚未消停的緣由。
借助天地自然中的大循環,放大自身的力量,正是地仙係咒禁師的拿手好戲;而精通陣法一道的瘸老七,更是將這種優勢發揮到了極致。
他本人年老體衰,年輕時又曾受過重傷,從更高的階位上跌落,損傷慘重,自身實力十不存一,因此隻能另辟蹊徑,將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琢磨陣法上,這才有了“遊龍法”這一創舉。
縱使借助了地脈那相對於普通咒禁師而言規模龐大的能量,卻仍無法完全擋住那青年兇猛的“一人之力”——
整座鬼市都在顫抖,因為他的拳頭!
“不繼續嗎?好,那就讓我來結束吧。”
岑冬生稍等片刻,見他再沒有動作,很快做出判斷。
雖然有點遺憾,但他不會再繼續等下去。
渴望戰鬥是一迴事,岑冬生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那就是從老人的口中問清楚真相。
對方能從正麵接住自己的虎咆,已經算是出乎意料了。
……
風再一次刮起。
同樣是不緊不慢的動作,是在放任機會,可靠他一人已經沒有希望了。
在那令人屏息的壓迫感中,老人的眼前甚至出現了自己被打碎成粉末的死亡幻覺。
“抱歉了,我隻能這麼做……”
老人低聲喃喃,看似是對被自己坑害的合作夥伴說話,卻沒有人能聽見;即便聽見了,也不可能得到誰的諒解。
所以,這實際上是他在和自己對話。
他的師父希望自己的弟子們都成為心懷天下、匡扶正義之人,曾經的他也是這麼要求自己的……
若是年輕時的“老七”,絕不可能對自己的夥伴背信棄義,哪怕對方是個殺人如麻的剝皮狂;更應該從最開始就不與邪術師之輩同流合汙。
但斯人已逝,他心中的仇恨之火,卻在數十年的時光中,不曾有片刻熄滅。
讓他在計劃執行至這關鍵一步時放棄?絕無可能。
老人伸出布滿皺紋的手指,顫抖著觸碰自己的後脖子。
那裏有一片鮮紅的烙痕,宛如一處永遠無法痊愈的傷疤,每次觸碰都會帶來新鮮的痛楚。
而如果仔細觀察烙痕的走向,就會發現它與疤老大身上的紋路極為相似……
“想逃?”
對麵那位青年注意到了他的動作。
“放心,我不打算就這樣灰溜溜地離開。”
老人咧開嘴,露出漏風的牙齒。
“與我的‘合作夥伴’過過招吧。”
……
煙塵彌漫中,一個高大如妖魔的身影若隱若現,散發著驚人的壓迫感。
看到這一幕,岑冬生低聲笑了起來。
有薑雲湄在,其實現場的情況一直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包括瘸老七在製皮匠領袖身上做的手腳、以及後者身上發生的異變。
要說來不來得及阻止,大概是來得及的……但他卻是在另一種直覺的驅使下,放任了這一切的發生。
瘸老七的目的是製造出一個足以纏住他的棘手敵人;
但對於岑冬生來說,除去適合當“磨刀石”的對手難得以外,他還嗅見了熟悉的氣味——
“那似乎……”
男人瞇起了眼睛,由於《他化自在》的存在,他對類似氣息的感知十分敏銳。
“是一頭‘魔’。”
妖魔鬼怪中的“魔”,可謂這個世界上的人類要麵對的種種超自然威脅之中,最稀有的一種。
其概念劃分就很不清晰:有的魔是身為咒禁師的人類墮落而成,有的魔是被一群人想象出來、因崇拜、信仰乃至恐懼而誕生的虛構之物。
岑冬生需要吸收“魔”的力量作為特等咒禁的拚圖,但就算背靠安知真和超工委的大山,能得到的相關情報依舊稀缺,如今隻差了最後一步。
所以——
真是湊巧。
“嗬,特地送上來這份大禮,我還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