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一天晚上起,柳青青的涼床棍前就多了一盤蚊香,每天清晨,他會準時發現一圈蚊香的殘骸,而支撐蚊香的撐片已被悄然拿走。
柳青青問了楊雪敏,也問了雷鳴平,他們都說不知道。柳青青想知道一個究竟,一天夜裏假裝熟睡,可是,那個放蚊香的人好像附著他的靈魂似的,他不睡,那蚊香也不來。
白天幹活十分勞累,躺著哪有不睡的道理,隻要柳青青一進入夢鄉,他的身旁就會燃起一圈蚊香。
日子久了,柳青青也懶得管他是怎麼一迴事,他明白自己最好什麼都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能這免費的蚊香就沒有了。
連續十多天的奮戰,柳青青他們終於抵不過這個夏天的酷熱,他們隻好穿了背心短褲,在烈日下上車下車,兩天下來,他們成了標準的非洲人。
為了防曬,雷鳴平建議大家買迴了墨鏡,還特意在墨鏡的鏡腳上吊了兩隻黃桷蘭。
那清香從早到晚沁人心脾,給人清爽給人振奮。唯獨畢定不戴墨鏡不掛黃桷蘭,他打趣說:
“你們這種裝扮就是典型的天棒,你們這種天棒是天生的,不戴墨鏡不掛黃桷蘭,你們已夠天棒的資格了,我就是戴了墨鏡掛了黃桷蘭也不象一個天棒,沒辦法。”
身穿短褲和背心,臉上還戴著一副墨鏡,頭上插著一朵嬌豔欲滴的蘭花,這副打扮活脫脫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形象。
如此囂張跋扈的做派,終究還是在某一天引來了旁人的一陣非議。
那天,陽光熾熱得仿佛能將大地烤焦,柳青青和她的同伴們正揮汗如雨地裝卸著片石。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幾聲竊竊私語,夾雜著毫不掩飾的嘲笑與譏諷。
年少氣盛的黨然聽到後,怒火瞬間被點燃,他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像一頭憤怒的小獅子一樣猛撲上去,揮出拳頭直直砸在了其中一名民工的鼻子上。
隻聽“砰”的一聲悶響,那名民工慘叫著捂住鮮血直流的鼻子,而黨然則氣勢洶洶地吼道:
“媽的,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們好欺負?我畢定哥早就說過了,就算不戴墨鏡、不插花,咱們也是不折不扣的天棒!我們可沒招惹你們,反倒是你們先來找老子們的麻煩!”
那幾名民工見狀,頓時也怒不可遏,擼起袖子準備還手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然而,還沒等他們有所動作,雷鳴平和柳青青已經手持鐵鍬快步衝了過來。雷鳴平是出了名的狠人,他二話不說,高高舉起手中的鐵鍬,朝著那群民工狠狠地招唿過去。
他的眼神兇狠淩厲,仿佛要把對方生吞活剝一般,想當年他可是奇襲閨閣的英雄。
這群平日裏老實巴交的民工哪裏見過這般蠻橫不講理的人,一個個被嚇得臉色煞白,連滾帶爬地轉身逃竄,眨眼間便跑得無影無蹤。
可是沒過多久,一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中年漢子領著一大群人氣勢洶洶地折返迴來。
柳青青定睛一看,認出此人正是剛剛那批挨揍民工的包工頭。據說這人以前是個鐵匠,力大無窮,大家都尊稱他一聲賀鐵匠。
賀鐵匠隻包一段路的基石鋪墊,手下有兩百多人,他雄赳糾地來到柳青青他們麵前,卻木愣愣地站住了,半晌才擠出笑給柳青青他們撒了煙。
“原來是你賀鐵匠的人,我們就不同你計較了!”柳青青點燃煙吸一口,把手一揮就和雷鳴平、黨然轉身裝片石。
賀鐵匠知道柳青青他們的來曆,知道是工區長竹安平的人,自然不敢問罪,他將那幾個譏諷柳青青他們的工人叫到一旁:
“你幾個狗日的給我聽清楚了,不願幹就直說,迴去學八分錢一天的大寨,那幾個人你們也敢惹,竹區長視察工作還得給他們撒煙,狗日的沒長眼睛!”
經過這場風波,所有的民工都知道柳青青這幾個人的厲害,沒有人再招惹他們了。
有一天中午,卸了石子迴來,途中畢定突然剎了車,柳青青睜開眼睛,發現車頭站著一個高挑的姑娘,一張白嫩的蘋果臉被曬成了紅蘋果。
姑娘背上背著一個沉旬旬的背兜,而她的秀發上卻蒙著一層灰白色的米灰,象霜一樣,短袖襯衫被汗水緊緊粘在身上,那豐滿的胸脯不停地一起一伏。
“賀曉蘭,快上車!順路!”畢定語言十分簡潔。
賀曉蘭猶豫了片刻,然後把背兜擱在拖拉機的三角架上,柳青青趕忙把背兜提上車廂,然後向她伸出一隻手。
賀曉蘭抬腿踏上三角架,然後將胳膊遞給柳青青,眼睛卻不敢正視他,柳青青把她一提,她就站在了車廂中,她那雙憂鬱的大眼睛一下刺痛了柳青青的心,柳青青感覺這雙眼睛似曾相識。
“哦,打米吧?多遠?”柳青青放了手問。
“嗯,鎮場口,就這麼遠!”
“少說也有三裏路,為啥不等我們的車?半個多小時就可以往返一次。”
“背著走路心踏實,我是接受再教育,在學校,在家中都沒有接受這樣的教育。”姑娘突然露出一種難得笑容。
談話間,拖拉機放著響屁進了三合院,院子裏的民工都裸著黑亮的上身坐在各自的階簷大口大口地吃飯,他們急促地把米飯塞進肚子裏,抓緊午休時間發酵,到下午三點鍾就一股腦兒地把這能量完全釋放出去。
楊雪敏不但漂亮而且能幹,頗像一個家庭主婦,她將三頓飯弄得美味可口,單調的蔬菜到了她手中就變出許多新鮮的花樣。
地主家庭出身是楊雪敏這個漂亮女子的一個政治缺陷,但她並不在乎她的出身,她那張臉上永遠開滿陽光,生活在她心中永遠是美好的。
楊雪敏對每一個人都熱情而又不乏溫柔,柳青青他們收工迴來,她就端出可口的飯菜,然後端出一大盆雜夾著煙味酸臭的髒衣服朝河邊走去,於是拱橋的竹蔭處就飛濺出很有節奏的槌衣聲。
當雷鳴平他們鼓著被飯菜撐起的肚皮躺在涼床棍上響著肥豬般的唿嚕時,楊雪敏剛好洗完衣服歸來,她輕手輕腳進屋,收拾碗筷,然後沏一壺濃茶。
晚上九點,白天勞累了一天的民工們已經在院壩的晾床棍上扯響了唿嚕。柳青青沒有睡意,他躺在涼床棍上,抬頭望著天上那一輪明媚的月亮,月亮似乎知道有人注視著她,所以毫不保留地把滿身的銀光拋灑給這個世界。
柳青青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突然間,他感覺到似乎有一片輕柔如竹葉般的物體悄然飄落於臉頰之上。
他微微側目,目光所及之處,竟瞥見一道熟悉的倩影從自己身前輕盈地掠過。那身影的腳步極輕,仿佛生怕驚擾到周圍的寧靜,緩緩地朝著院子門前的公路漸行漸遠。
待到柳青青定睛細看,方才發覺剛才落在自己臉上的並非真正的竹葉,而是一張小小的紙條。
借著如水的月光灑下的銀輝,他隱約能夠看清紙條上麵有著寥寥數個字跡。仔細辨認之下,隻見紙條上赫然寫著“河邊等你”四個字。
而落款處,則是那個讓他心生好奇的名字——賀曉蘭!
難道這是一場幽會的邀約嗎?
柳青青不禁暗自思忖起來。要知道,他與這位名叫賀曉蘭的女子之間並沒有過多的交集啊。
僅僅隻是在前些日子的某一天,當她在路上偶然遇到他們駕駛的拖拉機時,順便搭乘了一程,並在此期間和自己說了不過區區數句話罷了。
可就是這簡短的交流,卻給柳青青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
這位來自城市的姑娘,平日裏總是一副愁眉不展、鬱鬱寡歡的模樣。那張原本應如桃花般粉嫩嬌豔的麵龐,此刻卻好似被一層厚重的烏雲所籠罩,讓人難以窺探到其內心深處真實的情感世界。
如此如花似玉的女人,究竟為何會擁有這般深沉的憂傷呢?
這個問題始終如同一個未解之謎,深深地縈繞在柳青青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