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青不知道賀曉蘭要做什麼，憑直覺他覺得她有事求自己，遲疑片刻他便起身跟了過去。


    賀曉蘭不快不慢地走過公路，行往石橋那端。


    月光下，她的身影顯得有幾許瘦小。石橋那邊有一片綠茵茵的草地，月光鋪在綠色的河岸上閃著幽藍的光，一陣涼風吹過，花草的芬芳迎麵撲來，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柳青青在賀曉蘭身旁兩尺許坐下，掏出一支煙，點燃。


    月色美好，賀曉蘭一襲白衣，像一朵山百荷，她那藍汪汪的大眼睛注視柳青青良久，然後說：“柳大哥，我是鼓了幾天的勇氣才決定約你到這兒的。”


    “哦，”柳青青點了點頭：“小賀，找我有什麼事嗎？”


    “其實也沒有什麼事，”賀曉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露出白晶晶的牙齒：


    “因為寂寞和孤獨，想找一個人談談心，可是這個世界，找一個說話的人也是相當不容易，我原來以為自己死了，沒想到看見你以後，才發現自己還活著。”


    柳青青的心抽動了一下，對此他深有感觸，活著不怕累，怕的是找不到能真正懂自己的人。


    他知道賀曉蘭說這句話的份量，一時間卻不知應該怎樣迴答。


    “看你這眼睛，用不著吃驚，”賀曉蘭苦澀地笑了笑：“人想死是偶然的，死了活過來也是偶然的，一句話，一個眼神，有時就會拯救一個人。”


    柳青青聽得糊塗，隻是不停的抽煙，抽完煙後就站起來往迴走，賀曉蘭在後麵道：“你們可得注意羅光棍，他手腳可不太幹淨！”


    那天晚上，柳青青沒有睡著，耳朵旁總是響起賀曉蘭的那些話，想著想著他又想起了白玉，想起了死去的汪小芹，最後又想到了他現在的妻子薛剛碧，天亮的時候，他才昏沉沉的睡過去。


    ……


    加油和精心檢修拖拉機一直都是畢定責無旁貸的分內之事。


    每天清晨，當晨曦剛剛染紅天際時，他總是第一個從睡夢中蘇醒過來。麻利地穿衣洗漱後，便開始著手完成這兩項重要任務。


    待一切就緒，他方才扯開嗓子對著還沉浸在夢鄉中的柳青青等人放聲大吼道：“都快給我起床屙尿啦，趕緊吃完飯好出去幹活兒！”


    然而，就在這個看似平常的早晨，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當畢定如往常一樣準備去拿工具時，卻驚愕地發現工具箱竟然空空如也——原本應該安安靜靜躺在裏麵的膠柄鉗不翼而飛，常用的扳手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那個裝滿汽油的油桶此刻也是滴油未剩。


    “該死的，這些東西居然讓人給偷走了！”畢定又驚又怒，一邊氣急敗壞地咒罵著，一邊手忙腳亂地四處尋找線索。


    慌亂之中，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急忙轉身跑向柳青青的房間，用力拍打著房門並大聲喊道：“青青，快醒醒，咱們的工具還有汽油都被人偷啦！”


    聽到唿喊聲，柳青青猛地從床上坐起，瞬間睡意全無。


    他揉了揉惺忪的雙眼，腦海中飛快閃過昨晚賀曉蘭跟她說過的那些話。


    “一定是羅光棍幹的好事！”柳青青咬牙切齒地說道，然後迅速翻身下床，顧不上整理淩亂的頭發和衣物，就風風火火地朝著羅光棍的臥室衝去。


    一進屋子，柳青青並沒有看到羅光棍的身影，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刺鼻的汽油味兒。


    順著氣味，他來到床邊蹲下身子仔細查看，隻見黨然正趴在羅光棍的床底下，輕而易舉地從下麵拖出了一個沾滿泥巴、看上去有些破舊的壇子。


    正當眾人圍在一起研究這個神秘的壇子時，屋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大家警覺地抬頭望去，隻見羅光棍鬼鬼祟祟地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背簍，正試圖從後門像個小偷似的偷偷溜進屋來。


    說時遲那時快，眼尖的雷鳴平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伸手牢牢抓住了羅光棍背上的背簍。


    雷鳴平手上暗暗發力，猛力一拽。隻聽得羅光棍發出一聲慘叫：“哎喲！”緊接著，背簍連同羅光棍整個人一同重重地摔倒在地。


    黨然上前，搶了羅光棍的背簍掀翻在地上，兩個南瓜和十幾隻玉米棒就露在了眼前。


    “狗日的果然是個偷兒！”畢定瞪著羅光棍小聲罵了一句。


    “你們做啥？”羅光棍絲毫沒有害羞：“這南瓜和玉米又不是你們家的，你們管得著嗎？”


    “你偷南瓜和玉米我不管，但你個狗日的敢偷我們的——”柳青青指了指身旁那裝滿汽油的壇子，然後冷冷地說道：“還有扳手、鉗子，給老子拿出來！”


    “媽賣x……你們趁我不在抄我的家？”羅光棍惡惡地說：“方圓十裏去打聽一下，我的名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隻是從來還沒有人當麵說我羅光棍是偷兒，更沒有人抄我的家……”


    啪的一聲脆響，“你娘賣x，敢罵人？”年少氣盛的黨然一耳光扇在了羅光棍的臉上，接著又踢出一腳。


    柳青青眼快，一把拉住了黨然：“東西不給我們算了，我們今後也不給他房租，租房沒有寫合約，租期是十年八年，到時候還不是由我們說。”


    羅光棍做賊心虛，雖然嘴裏不服，但還是交出了那些工具。


    吃了早飯，拖拉機出發了，柏油路從果城延伸出來，如今已伸至龍溪鎮上場口車站門口。


    拖拉機到達龍溪鎮車站門口的時候，畢定穩重剎了車，這時有人脆生生地叫柳青青的名字，他的目光向四處射去，發現賀曉蘭在一棵槐樹下奮力地招手。


    “青青，賀曉蘭喊你。”畢定說。


    柳青青沒有下車，他哐當打開拖拉機車箱，嘩啦啦響過一陣，就蹬腿躬腰往下鏟石子。


    “我來吧！”畢定爬上車箱，從青青手中奪過鐵鏟：“今天全部是卵石，活兒輕，你去吧，下一車也莫來了，賀曉蘭也真可憐，找你一定有事。”


    柳青青沉默了片刻，然後拍了拍手跳下車。


    “有的人變一迴男人連女人的氣味都沒聞過，有的男人卻走到哪裏哪裏就在哪裏交桃花運，畢師傅，你說怪不怪？”雷鳴平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說，他又想到了可憐的薛剛碧。


    “八字上帶，柳青青的八字上帶桃花運，隻要是漂亮的女娃都想往他身上靠。”畢定苦笑著搖了搖頭。


    雷鳴平將鐵鏟靠在肩上，用手在臉上甩了一把汗，遞給畢定一支煙：


    “畢定，你說對了，想當年柳青青逃避到金城縣榆林山，就穿一件青布棉襖，一條二角七一尺的白布染藍的褲子，一雙舊膠鞋，任何一個人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農夥皮，可偏偏漂亮的花正芳圍著她打轉……”


    “大哥莫說二哥，你兩個麻子一樣多！”黨然把嘴一噘，打斷雷鳴平的話：


    “你說青青哥，你怎麼不說一說你自己，雪敏姐也是一朵花，誰都明白她到這裏都是為了你，你卻不敢表白。”


    “人小鬼大，狗日的曉得還不少嘛，”雷鳴平嗬嗬一笑，把手往槐樹方向一指：“你們看，同賀曉蘭站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姑娘，簡直就是一根枝條上開出的三朵花！黨然你也不小了，讓柳青青分一個你如何？”


    黨然笑著道：“我的毛還沒長全，待我毛長全了，我自己會找！”


    “哈——”雷鳴平大笑起來，“黨然你牛逼！”


    ……


    就在柳青青與賀曉蘭三姐妹於槐樹下邂逅之後的次日清晨，陽光灑在了龍溪公社的會場上。


    此時的柳青青，就像一根扭曲的麻花一般，被那粗糙且堅韌的棕繩緊緊地捆綁在了柱頭之上。


    他身上僅披著一件單薄的天藍色背心，那一道道尖銳而又毛刺刺的棕繩，仿佛無情的利刃，深深地嵌入了他嬌嫩的皮肉之中。


    然而，此刻的柳青青卻絲毫感受不到肉體上的疼痛，因為長時間的束縛已經讓他的整個身軀變得全然麻木，好似失去了知覺一般。


    再看他的額頭，一道觸目驚心的血口子赫然橫亙其上，那是被皮帶扣狠狠砸上去所留下的印記。


    原本鮮紅的血液早已凝固成了烏黑的血痂，將傷口牢牢封住，使得那猩紅的液體再也無法流淌而出。


    在這個空曠的會場中央，有一方小小的天井。天井之內，兩架陳舊得幾乎可以被送進博物館的機槍巍然矗立，它們正是那兩架老掉牙的捷克式。


    十幾個身背中正式步槍的漢子，猶如幽靈般在柳青青的麵前不停地來迴晃動著。


    而在公社的大門之外，則擠滿了一群好奇的圍觀群眾。


    他們鴉雀無聲，隻是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臉上或是露出驚愕之色，或是浮現出同情之意，但無一例外，誰也不敢輕易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