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帝前往泰山告祭先祖。
秦王自感不久於世,向建武帝請辭,要到南方的兩座皇陵去。
不僅是替建武帝告祭仙人,同樣也是想在最後的時光裏,再走一迴當年的路。
他在北平,已經待了快七十年。。
印象裏。
秦王覺得自己對家的印象,可能早就模糊了。
建武帝對這位曾叔祖父還是相當寬容的。
不止是秦王識大體,會站隊,更是因為尊重秦王本身,可以樹立他親近宗室的形象,惠而不費。
而今,秦王快到了生命的盡頭。
建武帝樂得成全他,甚至還派出了一支精銳護送,其中還有建武帝隨侍的一位公公。
防止有人攔了秦王。
……
秦王府。
秦王喊來李胭脂和朱北臨母子,這也算是道別。
他不打算讓母子二人跟著。
山高路遠,若是自己不在人世了,他的死訊從南方傳來還要數日的時間。
隻要母子倆不知道,那自己在他們心裏就還是活著的。
這變相就是增壽了。
這話秦王沒有明說,但李胭脂與他做了幾十年的枕邊人,如何不明白秦王這人的幼稚。
他一直都是這麼幼稚。
幼稚到會因為子嗣去送子神廟,幼稚到會喜歡上一個隻在夢裏見過的人,並且與她廝守一生。
直至,他還能接受一個不是從肚子裏生出來的孩子,並且給予百般的疼愛。
這樣的秦王,太幼稚了。
李胭脂不想叫秦王擔心,隻說自己神通廣大。
等他長眠了,將來就要將他的魂魄拘來,死後也要在陰間做夫妻。
秦王隻說,夫人念在這些年的情分上,下手輕點就好。
他這身子骨,經不住顛簸了。
朱北臨望著麵前的父母。
這分明是訣別,可是二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仿佛是在慶祝什麼好事。
直至秦王一行離去。
朱北臨拭去淚水,詢問他娘何以化去悲傷。
李胭脂被兒子的傻問題逗笑了。
“北臨,誰說笑著就一定是不悲傷了。隻不過,你父王與母妃,都不想讓人記住自己哭泣的模樣。”
“等熬過了那會兒,夜長夢多的時候,就可以歇斯底裏的哭了。”
朱北臨沒有說話,隻是走上前,將自己並不算寬厚的肩膀,借給他娘來靠。
父王走了,自己也不再是能喊爹的孩子了。
他需要成為這個家的頂梁柱。
李胭脂沒有拒絕兒子的寬慰。
她果真覺得疲憊。
如今,建武帝建立百妖司,已經平定了絕大部分的妖禍,北平城隍府也不太需要她坐鎮了。
這讓李胭脂的心境生出了一絲動搖。
如果自己的存在失去了意義。
那麼,消亡或許才是一個陰魂最終的歸宿吧。
……
秦王一行的速度很慢。
足足一個月,這才到達了金陵之外的兩座皇陵。
金陵在都城北遷之後,仍舊無限繁華。
皇陵之外,常有前來祭拜這兩位帝王的子民。
秦王沒有驅趕來者。
因為在外麵,他是大明最德高望重的秦王。
可是到了父皇,母後,還有大哥的麵前。
自己隻是他們口中的“迅哥兒”。
唯一不同的是。
百姓們祭拜的是給他們帶來安定的帝王,秦王則是來到這裏與自己的親人們道別。
說是道別也合適。
因為離去,有可能反而是重逢的開始。
誰也不知道,人離開這世界之後,究竟會去哪裏。
他站在兩位帝王的石像之間,望著那兩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眼底早已被淚水浸透。
“爹,大哥,還有娘……”
“迅哥兒迴來看你們了。”
秦王府的一行,也早就知道了老秦王迴來的消息。
他們被遷至金陵就藩。
因著朱益順的教導,秦王一脈對子弟的管教極嚴,時任秦王“朱守國”帶著家中的子孫,從儀仗中走出,不動聲色來到朱益順的身後。
他站在晚輩中間,也就成了他們的長輩。
“父王,孩兒已經與劍池的石劍主溝通過了,您隨時可以過去。”
朱益順點了點頭,開口道。
“守國,你今年也六十了吧?”
秦王同樣是頭發花白,臉上露出笑容:“父王明睿,兒臣今年正好六十。前陣子,還得了一個曾孫。”
朱益順眉頭一挑。
“這麼說,我秦王府如今也是五世同堂了?”
“那孩子叫什麼?”
秦王趕緊迴答:“朱晟文。”
“不錯的名字,”朱益順笑了笑:“既然府裏還有玄孫,那就先迴府裏走一遭。等晚些,你再陪父王去杏花村。”
秦王聞言大喜:“兒臣明白。”
“莫笑,父王這是對你殘忍哩。”朱益順半真半假說道:“你若是留在府裏,到時還能少哭幾日。”
秦王搖了搖頭,他的思緒迴到自己四歲那年。
彼時,父王受到血蛟所害,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若非皇姑持劍而來,與師伯祖一起,將那血蛟斬殺。
自己可能五十多年前就要成為沒爹的孩子。
因緣際會之下,既然給了秦王這個盡孝的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
……
一行人迴到秦王府。
朱益順抱了抱自己的小玄孫,同時又提筆作了一首詩送給他。
王府的畫師到場,將這幅五代同堂的畫給描摹了下來。
秦王決定要當成傳家寶留著。
在這之後,朱益順就繼續上路了。
時不我待。
他生怕自己沒來得及到信州,然後就咽氣了。
父子倆一路上,共乘馬車。
從金陵出發,迴到信州的杏花村去。
當年他們就是從杏花村進京的。
七十多年的光景。
不僅物是人非,就連這一路的山色仿佛變得不一樣了。
原本泥濘的道路經過修整。
這都是雨帝、興帝在位時的政績,因為他們同樣有迴去看看的執念。
最終,父皇沒能等到那一天。
倒是大哥最後迴到了杏花村,就在老屋裏夢中離世了。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
秦王這大半生都在外漂泊,如今也想要魂歸故裏。
他的身體向後倒去。
雙目微閉,麵前浮現過一幕幕過往的景象。
大哥,還有李狼師兄,李從彧二師兄。
他們三人頂著飛揚的大雪晨練。
自己則跟著柳窈師嫂,坐在屋裏喝著暖和的湯水,目光遙望窗外。
一片片雪花好像是穿過了歲月。
等到朱益順再次睜眼時,正是開春的時節,馬車外竟然真的有一片片雪花掠過。
再想尋找蹤跡時,卻又不見了。
那是他們再也迴不來的過往。